“看起来你找到了些新的乐子。”

诗弥刚回到家，就听到这么一句带着些许戏谑意味的话语从她身侧传来。斜睨着倚在沙发上的音光，她的眼神像是在说着“和你没有关系”这一句话。然而音光却没有在意她的目光，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最近每次你完成训练和学习后，就忙着往外面跑，不像往常一样，会再复习一遍之类的。”

“虽然我无意干涉你，但……我记得你和我提起过，想作为一个正常的孩子，在学校内接受教育。如果你到那时候还这样散漫的话，可就不太合适了。”

“我并没有懈怠，只是把晚上原本用于休息的时间挪用于复习这样的事了。”诗弥淡然答道，随后立刻回击着：“况且，当我提出这个提案时，你只是敷衍了两句当作没听到过。”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你的内心并不真正对正常的生活有着多少向往。”没有被诗弥那令人语塞的回击噎住，音光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诗弥说道，“如果让你去学校的话，你肯定会因为过于特立独行而被同学们孤立的。”

“切……你就这样断定我内心的想法？”瞟了一眼音光的面孔，诗弥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

“我当然可以断定。我还可以明确的是，你现在有那样的想法了，”音光说着，站起了身，来到了已经与她身高相仿的诗弥面前，“这一切改变都是因为那个财团大小姐，没错吧？”

“……你早就知道由美的事情了。”闻言，诗弥沉下了脸，死死地盯着音光的脸，语气变得有些尖锐起来，“在我刚刚看见她时我就该反应过来的。从你说那话到现在，正好是八年的时间。难道是你筹划了那一切？莫非你就是那次银行抢劫案的策划者？”

“呵……我还没那么大的胆子。”音光转过了身去，用着诱惑般的口吻说着：“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能明白这一切的话，就跟我来吧。”

皱起了眉头，诗弥也没有说什么，跟上了音光的脚步。

“说起来，我有一个问题想要拿来考考你。”在走廊上，音光突然开口，对着一言不发的诗弥问道，“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领养你吗？”

“你说过，是出于兴趣。怎么了吗？”

“其实那并没有说全。”音光舔了舔嘴唇，“你知道，最受科学家青睐的动物是什么吗？”

“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我建议你不要用买关子的方式。”

“哈，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直接的性格。”音光挑了挑眉，停下了脚步，对诗弥说道：“答案是小白鼠。”

“小白鼠？”诗弥有些疑惑地出声问道，然而音光却没有解答她的疑问，而是将面前自己房间的门打开，回过身去对诗弥说道：

“我们到了。”

在这之前，因为被音光告诫过她的房间很危险，诗弥还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所以诗弥也对那房间的真貌颇为好奇。将目光探向灯光昏暗的房间内，仅有的光芒是闪烁着的、如同荧幕所发出的幽蓝色光芒。在光芒的照耀下，诗弥终于看清了，音光房间内的事物。

在她的房间中，摆放着一台体积巨大到撑满了整个房间的计算机，在处理器与主机中，无数的信号灯闪亮着，昭示着这台计算机正在高速运转着。而在两人的面前，是这台计算机的显示器。显示器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信息，而在每一行信息之上，都有着一张照片。凭着诗弥出色的眼力与记忆力，她讶异地发现，那些照片有些正属于自己日常生活中，曾在街道上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人们。

“欢迎参观，我最伟大的发明，‘心音系统’初号机。”

像是在一位大师在介绍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又像是一个慈母在向别人诉说对自己孩子深沉的爱意，音光用着一种包含着复杂情感的语气，向诗弥介绍着这台计算机。

“虽然听你的说法，这好像是个很震撼人心的作品，但我所学到的知识告诉我，只有最早期的、每秒只能进行几千次运算的计算机才会有如此大的体积，”诗弥打量着眼前这个被音光称为心音系统的事物，有些不解地说着，“现代运用芯片技术的计算机，都要比这小得多……难道，你这所谓的发明是那样落后的玩意吗？”

“不……恰恰相反，心音系统比世界上现存的所有计算机都要先进。这孩子之所以体积很大，是因为她所需要用到的运算量实在是太大了。”音光轻抚上了心音系统的屏幕，语气中不乏骄傲与自得，“之所以说她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计算机，是因为她可以做到的事情，是独一无二的，是划时代的。”

“心音系统，可以预知未来。”

“哈……”闻言，诗弥立刻有些轻蔑地笑出了声，“先前我只是有过这样的猜测，不过从现在你的这番话可以看出来，你的精神的确不太正常。”

“先别急着否定嘛。一切都是有其可能性的。”似乎真的可以预测未来，音光像是觉得诗弥的质疑早在意料之中一般，并没有做出多大的反应，“我先问你，假如一个普通人被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机动车迎面撞上，他会怎么样？”

“那当然是必死无疑。”

“没错，你这就是预测了未来。”音光点了点头，赞同了诗弥的回答。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诗弥的嘴角抽搐着，用看着白痴般的目光打量着音光，“我看，被撞的不是人，是你的脑袋。假如你把方才问我的问题拿去问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年龄在六岁以上的人，我想他都会给到你相同的回答。”

“别着急……看来你还没能明白过来。我举个更具体点的例子吧，”音光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一个心地善良的人，看到有个饥寒交迫、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倒在路边，他会怎么做？”

“嗯……这要看他自己的经济状况了。假如他本人也只能维持温饱，那么他恐怕留会给流浪汉一顿饭钱。如果他是个有一定财富自由的人，那么他想必会在一段时间内为这个流浪汉提供居所与食物，并且为他寻找出路……”这样喃喃着说道一半时，诗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了，“等等，难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人们早就发明了物理引擎，可以模拟物理规律，在输入一个行为后立刻演算并输出其结果。并且，这个从输入到输出的关系在现实世界中是成立的，这其实就是某种程度上的预测了。然而，物理引擎的技术却只能机械地模拟，受人为干预的影响，并不能真正地预测未来，这是因为物理引擎始终没有办法引入并数据化‘人类’这一参数。”随着这样的叙述，音光的语气逐渐激动了起来，眼神也愈发狂热，“但是，只要能将人类的心理活动、性格等，具体化成一串数据，并且将所有人的心理参数引入将一切事物统括在内的数据世界——元宇宙，我们就真的可以做到预测未来。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持续地进行上亿兆次演算，并随时根据时间更新心理参数罢了。这就像你刚才所做的那个判断。”

“而这，就是心音系统所能够做到的事情。”

“……你的想法，很疯狂，但一经实现，它可能会是划时代的发明。”听到音光这一长串的叙述，诗弥也稍稍有些被震撼到了，“不过……即使理论上可行，但实际操作上会有很多难以处理的地方。”

“没错。尽管心音系统仅仅计算了神户市二十年内的未来，她也崩溃了许多次。而且，预测结果还大多是不准确的，”提到这里，音光却没有流露出丝毫失落的神情，反而语气多有怀旧之感，“十年前大森制药公司在神户市发起了一次全民心理测试，从三岁婴儿到行将就木的老人，所有人都参与了这次过程冗长、耗时耗力巨大的活动。尽管对外宣称，那是为了研制抑郁症、焦虑症的速效药并且预防，以应对年轻人愈发高的自杀率而进行的测试，但实际上这次测试是为了收集并参数化神户市市民的性格。”

“这些参数原本要被用来做些……非法的勾当，你懂的。不过好在，我弄到了这些数据，并用它做了个无害的小发明，也就是心音系统。这个发明中存在许多漏洞，因此她还只是初号机，有着巨大的完善潜力。譬如，心音系统没有办法预测到神户市境外人员流入神户市内造成的影响，也没有办法将新生儿的影响纳入考虑，更是对会影响到神户的国际事件没有办法。所以，这个系统的预测正确率，很低。”

“因此，我对她做了个小小的调整。对于运算次数较低的个体，减少他们的冗余运算，以提高运算次数高的个体的计算精度。”

“要知道，在心音系统中相同的运算会被折叠，因此，一个人的运算次数多，也就意味着他的生活不是一个闭环。换句话说，他的生活并不循规蹈矩。”

“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或者说，不平凡的人。不管怎样，这个人都值得注意。”

“当我这么做了之后，我发现为了让未来百分百被正确预测，我只能精准观测到寥寥数十人的命运。出乎意料的，在系统中运算次数排首位的，正是你，吹尾诗弥。”

“而且，排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以及第五位的四人，都和你有关系。这无疑勾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便想做一个实验，来观测修改后心音系统面对变数的修正能力。”

“我违背了演算中我自己的行为。也就是说，在原先的演算中，我领养你后虽然还是对你进行了训练，但我并没有透露给你有关心音系统的一切以及系统中你的未来。可是现在，我要一切都告诉你了。”

“你会在十五岁时，为了体验正常的女高中生生活而入学白鞠女校，并会与第三名、第四名和第五名相遇，成为无法比拟的挚友。但，你们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引发了一场连环惨剧。”

“在这场惨剧中，有人会与你反目成仇，并且离开你的身边。”

音光说着，走到了屏幕的面前。诗弥并没有注意到，在音光背后的屏幕上，浮现出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神情略有些凶狠的少女，而另一张照片上面容精致的女孩则神情腼腆，低着头露出了有些羞怯的表情。

“而有人，会失去生命，去到更加遥不可及的地方。”

随着音光的叙述，屏幕闪烁了一下，照片被换成了一个系着两条粗麻花辫、带着略显土气的黑色圆框眼镜的少女。

然后，屏幕再一次变化，音光微微侧身，露出了屏幕之上，那张对诗弥来说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

“而你的挚爱……虽然现在你对她的感情只是有些特殊的友情罢了，但她会如同一道穿过云层，照射进世间的阳光那般，成为你的挚爱。”

“水纪茶由美。”

“作为在系统中运算次数排第二位的她，她会被恶魔反噬，万劫不复。”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你和由美会相遇了吧？“看着满脸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诗弥，音光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么，你能否像我期望的那样打破命运，逃脱此局呢？呵……“

“诗弥？”

由美伸出纤手，在诗弥的眼前晃了晃，将她的思绪从远方拉回了现实。诗弥连忙回过神来，略带着些歉意地笑了笑，看向了身旁嘟起了嘴的由美说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我们之前在聊什么来着？”

“真是的……在我认识诗弥的这段时间内，总是能看到你满脸为难地在思考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诗弥这样犯难呢？”由美一边微微欠身，绕道诗弥身边看着她的侧脸，一边打趣道，“如果不是见过诗弥笑起来的模样，恐怕我就要误认为你平时一直都是一副囧脸了。”

“哪有那么夸张……只不过我这个人很容易出神罢了。”诗弥对由美的说法轻笑了一声，随后便转移了话题，“我记得，先前由美说过想去市中心拍大头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头贴是什么呢……”

“哈哈……那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摄影方式罢了，适合朋友之间两三个人一同去拍摄。留下的照片可以粘在手机、本子等随身物品上，也可以留作收藏……”由美嫣然一笑，但在讲到“朋友”一词时，她的眉梢有些僵硬地颤了一下。尽管这般不自然的神情稍纵即逝，可它还是被诗弥敏锐地捕捉到了。思忖了片刻，诗弥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由美，思忖了许久后才鼓起勇气开口说道：“难道，由美在学校里很难找到，嗯……一同相处的人吗？”

“想说我没朋友，人缘不好是吗？”由美竖起了柳眉，瞪了一眼诗弥，让后者直打了个激灵。就在她闭上了眼准备迎接由美的嗔怪时，却发现她小脸上的怒意渐渐散去，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她们平日里也没有孤立我什么的，还是会和我正常地交流……但，每当我提出想要和同学们交朋友时，她们要么会有些畏惧地和我保持距离，要么会稍稍冷嘲热讽着说什么‘作为优等生的财团大小姐，为什么要和我们这些下等人们交谈呢？’……明明我没有一点看不起她们的想法。明明我只是想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和她们作为那种，可以一起拍照留念、可以一同逛逛街的再平凡不过的朋友罢了！为什么连这种事情，她们都要带有那么多的偏见呢？”

“这……你的同学们也太过分了，”诗弥紧皱着眉头，看着越说越激动的由美。由美闻言便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一下，示意诗弥不用安慰自己。然而，诗弥的下一句话却让由美愣住了。

“你的同学们眼力差到太过分了。你明明一点大小姐的样子也没有，有的时候有点傻乎乎的，还很喜欢撒娇，就像个小女生一样。抛开家境、成绩什么的因素，就完全看不出由美是大小姐了哦？”

“你！……你说谁傻？谁像小女生？”由美听到诗弥这么说她，都有些被气到笑出来了，卷起了袖管一副要动手打诗弥的样子。然而，诗弥却没有在意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而且，由美有着很多那种依仗着自己出身稍稍优渥一些就为所欲为的人们所不具有的特质。从那天银行抢劫中由美首先为无辜的人质们考虑，我就明白了，无论家世这样的外在条件如何，都不影响由美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尤其是，你会为其他人着想，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这……”

听到诗弥这么说，由美贝齿轻咬着嘴唇，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般愣住了。良久，她不自觉地开口了。

“我，果然很喜欢诗弥啊……”

“诶？”

话一说出口，由美的脸颊瞬间飞上了两片红霞，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如同咬了到舌头一般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在说什么呢？这种话果然很奇怪吧……对不起，我只是……”

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由美不经意间瞥到了诗弥的脸，却看到对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颇为认真地倾听着由美的话语。见状，由美怔了一下，随后也紧抿着嘴唇，看着诗弥的眼睛，相当真诚地说道：

“诗弥，我真的好喜欢你。”

“……”诗弥沉默了许久，有些不知所谓地看着由美，迟疑了片刻后开口答道：“我也很喜欢由美。”

“不是那种喜欢。”由美摇了摇头，“我想和你成为对彼此来说，最特殊的人。”

“诗弥身上，有那种很特别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任何人都不曾给过我的。就好像诗弥从来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改变过一样。你从来没有在乎过，那些久经世故的人会在乎的东西。你那样澄澈的心，简直令我着迷……”

“所以，你要怎么做？“诗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为接下来自己所要面对的事情做好了准备那般，“而且，据我所知，这样的对话一般不是女孩子之间会有的。”

“我想和你建立无法比拟的关系。就算我们都是女孩子也无所谓。”由美面色不改地答道，“我的运气比较好，出生在了一个可以满足我大部分需求的家庭。所以，我从来没有渴求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失去。”

“但，遇到你之后，我开始害怕了，害怕有一天诗弥会离开我，我们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我想和你，就这样一直都在一起。”

“可以吗？”由美那双如同清澈的春水般的眼眸，就这样盼着诗弥，像是在等待着她开口，“你的回答是？”

“这……”

面对着由美的告白，诗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先前并不是不知道由美所说那些话的意思，只是在装作不理解。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以答应。

就算她喜欢由美。

“就算，我喜欢由美……这个如同一束光，照进我昏暗世界的女孩……”

“她会被恶魔反噬，万劫不复……”

音光的这句话，不断地回响在诗弥的耳边。尽管她的说法很模糊，但诗弥已经想象出了，无数种可怕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无一不令她心惊肉跳。

“我真的可以吗？贪图自己的幸福，而让由美靠近我，被那个所谓的惨剧所波及……我是不是根本不该相信音光的话？可她的确成功预料到了一切，预料到了我和由美的相遇……啊啊，我真的不想去相信……但，万一音光说的是真的……”

“那么，神户市就终将变成一个以我为中心的漩涡。而，如果我答应了由美，那么，由美就会成为离漩涡最近的人。”

“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诗弥强忍着鼻尖的酸楚感，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抹了抹眼角，随后尽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抬起头对由美回答道：“谢谢你可以这样看我。但……我真的很珍惜我们共度的这段时光。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有任何变化的话，或许，我会感到很不安的。”

“所以，就让我们一直做好朋友，可以吗？”

听到诗弥这样回答过后，由美愣住了。在那一瞬间，就连诗弥也没有注意到，一丝夹杂着失落与痛苦的神色从由美的脸上闪了过去。片刻的沉默过后，由美的脸上又重新展露了笑颜。她若无其事的拍了拍手，没有丝毫阴霾地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呢！可要一直做好朋友，不能闹矛盾哦！”

见自己的回答似乎应付了过去，诗弥松了一口气，也附和着点了点头。由美见状，嫣然的笑意不减，从自己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样事物。

“如果，不能答应我的话，就至少把这样东西收下吧？作为我们友谊的证明。”

诗弥抬起头看向了由美举到她面前的那只手。

那正是一个茶花形状的挂饰。

那天，在夕阳之下，并肩而行的两人拉长的影子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那不应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