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起她的衣角,似是在告诉她该动身了。
瓦伦提妮掐灭了手上的烟,踏入了,那个她所踏入过无数次的殿堂。
“欢迎各位嘉宾,前来参加本次神户市作品发表大会。今天,我们将在这里召开评奖提名活动。”
随着主持人这样一句开场致辞后,观众们纷纷鼓起了掌来。在热烈的掌声之中,还夹杂了他们的议论声。
“你听说了吗?这次作品发表大会中,会有一部印刷量创下近十年来神户市文学作品新高的作品。”
“这件事哪个在神户市混文坛的人不知道?据说上一部这么畅销的小说,还是那个水露氏的《水与叶》……“
“说起来还挺可惜的……我一直很看好《水与叶》这部著作,但是水露氏之后的表现就像是江郎才尽了一样,一连写了好多部反响平平的作品……并且,她还在六年之前完全沉寂隐退了……我以为她会写出更惊艳的小说的。”
“呵……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这边的小道消息告诉我,水露氏并没有完全离开文坛……她换了一个笔名,重新在文坛名声大噪,并且为自己的出道作写了续作。而那部续作,就是那本在这次作品发表大会中受人期待的人气新作。”
“真的吗?她的新笔名叫什么?”
“那就是……”
“接下来,有请青年文学奖的奖项得主,《水与叶II》的作者,瓦伦提妮,上场发表获奖感言!”
在主持人报出奖项得主的名字后,全场的观众们立刻送出了一阵比起先前更加响亮、猛烈的掌声。在掌声之中,这场祝贺新生,或者说重生更好的欢迎会的主人,瓦伦提妮,来到了会场之中。
那个在观众们口中,富有着神秘气息的瓦伦提妮,此时正缓缓从会场的门口走向台上。她的真身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身上的装束极为怪异:一身西装燕尾服,以及与她上身衣物颜色相同的纯黑色紧身长裤。拖着缓慢到甚至可以说是蹒跚的步伐,她来到了会场的台上,转过身去面向着观众,露出了自己那张俏丽的面孔。只不过,她那双垂下的细长眼眸,紧抿的嘴唇,无不透露出一股厌世、慵懒的气息。
“咳咳。”
随着她两声像是清嗓子般的咳嗽声,观众们纷纷安静了下来,做好了聆听她获奖感言的准备。看着面前变得寂静无声起来的人们,瓦伦提妮蹙起了柳眉,神色变得有些恍惚。
“我是……奈芸水天。”
此言一出,立刻在观众中引发了一阵骚动,使他们纷纷小声地议论了起来。而他们之中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性急忙站起了身,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传达给奈芸水天什么讯息。但,奈芸水天像是没有看到她的手势一般,只是怔怔地伫立在原地。见状,女性急躁地撇了撇嘴,情急之下只得从身旁要来了话筒,将其放在嘴边,女性强颜欢笑着打着圆场:“瓦伦提妮小姐,我们不是说好了,这个笑话只在我们编辑和作家两个人之间讲讲吗?毕竟,其他人听不懂的话可就算不上合适的笑料了。”
“啊……不好意思,我忘记这一点了。”闻言,瓦伦提妮抬了抬眉毛,像是回过神来了一般恢复了先前淡然的神色。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她开口说道:“我是瓦伦提妮。”
“今天,很荣幸作为一位获得提名的作家来到这里。嗯……让我可以获此殊荣的作品,是这个吗?”
说着,瓦伦提妮拿出了一本封装精致的小说,在那封面之上,正写着《水与叶II》。这部作品出现在了观众们的视线之中,又一次引发了人们的热议。
“故事的内容是……呃,前作中因为淋雨而高烧的叶隐并没有死去。不过,她对于水天将她的作品据为己有的行为感到愤怒不已,和她大吵了一架后,两人决裂了。只不过,在她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水天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无比自私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向叶隐真心诚意地道歉,并且祈求她的原谅……而叶隐也并不是真心怪罪水天,只是对她作出这样不符自己心中预期的行为,感到极为失望罢了……所以,在水天道歉之后,叶隐便重新与她和解了,两人心意相同之后,总算回到了彼此的身边……”
没有在意台下观众们因为她说出“叶隐”“水天”两个完全没有在书中出现过的人名而陷入了困惑不解的议论声中,瓦伦提妮继续说了下去:“这部作品可以获奖,是因为你们都认为它像前作一样,是一部感情描写细腻真实的小说……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实际上,它和前作一样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谎言……把所有事情都想的太简单了……其实她的确不会在那个雨夜死去……反之,她会蜕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而我也不会反省自己的错误,只会逃避现实,顺从她的所作所为……”
“瓦伦提妮!你在说什么?”
她的编辑再一次按捺不住从观众席中坐了起来质问道她。瓦伦提妮依旧对愈发骚动的观众们视而不见,也没有听进去编辑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如果要我评价一下我自己写的作品的话,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垃圾。”
“请问,您为什么要这么说?”“您这样做是否是否定了文坛给予您的荣誉?”
此言一出,观众们也都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了身向瓦伦提妮大声提问道。面对这些诘难,瓦伦提妮神色没有改变,如常回答道。
“因为它并没有做到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真实。它没能将自私自利的人性,真实地刻画出来……没错,就是我自己内心的阴影……况且,我还麻痹了自己,不愿意相信这一切……这本书不过是我的幻想罢了,幻想着那些被我的恶行所摧毁的、本属于我的幸福……尽管这不过是白费力气,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说到这里,奈芸水天顿了一下,抿起了嘴唇,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中流露出了有些感伤的神色,但随后那抹黯淡便消失了,转为了先前漠然的样子。
“但我没有想到,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居然会被你们认为是一部佳作……你们会将目光着眼于荣誉这样虚伪的事物,这也不奇怪,你们会忽视更重要的一些事情了……比如说,人心的真面目……我们不应该以童话般的、田园诗般的视角去看它,不是吗?然而你们却麻痹着自己,不愿意去面对那样虽然丑陋,但赤裸裸地暴露在外的事实……你们这群自欺欺人的所谓文学家……”
“这个瓦伦提妮真的是本人?确定不是有人冒充吗……”
“现在疯子也能写小说了吗?”
“保安呢?快来把这人请出去!”
听到瓦伦提妮这样大肆贬低着在场的人们,会场又一次陷入了哗然之中。但她显然没有在意变得躁动起来的人们,而是语气愈发激动了起来:“你看,一旦有不符合你们期望的声音出现,你们就会立刻开始排除异己……像是不敢真正面对问题一般……这不就是做贼心虚吗?说明你们是明白人性之中所存在的、无法忽视的缺陷的……但你们只是知道问题存在,却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说到底,你们也只不过依旧是庸……”
瓦伦提妮的“人”字还没有说出口,她的麦克风便被人为地切断了。下一秒,会场内的灯光便一齐暗了下来,而会场天花板上悬挂着的音箱则宣读着说明性的文字,昭示了这次作品发表大会的中断。仍然愤懑着的观众们还没来得及和瓦伦提妮理论,就被会场的工作人员们请离了场馆内。瓦伦提妮的编辑则没有离开,而是气急败坏地来到了台上,口中还念念有词着:“虽然这家伙平时精神就不太正常,但我没想到她会乱来到这种地步……”,一边在台上找寻着瓦伦提妮的身影,准备和她好好地算一算今天这笔账。
然而,她并没有找到瓦伦提妮。奈芸水天早已经不在了。
从会场中逃了出来,奈芸水天的神色比起先前在会场中轻松上了不少。在神户市街头步履轻快地走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随后喃喃了一句:
“应该在这个日子去看看她……”
提到这里,水天的神色稍稍有些黯然。她长出了一口气,抓了抓自己先前因为奔跑而变得有些凌乱的长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点上。
稍稍绕了一点路,水天步行了约五分钟,来到了一处她在过去曾怀揣着种种不同的心绪来过的地方。
“神户市公墓。”
看着公墓门口匾额上的这行字,水天吐了一口气,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踏入了公墓之中。
然后,按照那条熟悉的路线,来到她身前。
“本书叶隐”
当水天看到墓碑上这个名字的时候,尽管她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但她还是有些发憷。吐出一大口烟圈,她低下了头,将自己那张经过了六年,依旧遍布自责与悔恨的脸埋藏了起来。
“你变了。”
水天抬起头,看向说出这句话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长风衣的女子,此刻,她正站在水天的身边,碧蓝的眼瞳中不乏感慨与怀旧。
“你从来不喜欢穿布料这样厚的衣服。而且,据我了解,你也不近视。但你却戴着一副平光眼镜。黑色、圆框……就像她一样……”
“……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你,”水天在脑海中检索了片刻,最终想起了面前这人的名字,“你是……”
“我只是一个前天刚到神户市的旅人罢了。”旅人耸了耸肩,打断了她。
“呵,无所谓了。”水天淡然地说着,随后吐了一口烟,反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来探望一个后辈。”旅人说着,往自己身侧踏出一步,挡住了她身后的墓碑。水天在墓碑被完全遮掩起来之前,看到了那块碑上的“翡翠”二字,“你在模仿她?还真是惟妙惟肖。不仅学了她装束的方式,用了她的笔名,烟酒过度的你体质都和她一样弱了……”
“你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营造出叶隐还在自己身边的错觉吗?”
“我可不是那样幼稚的人。”水天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随后将烟放回了口中。
“她死之后,我试着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正常地去学校、回到家中,甚至照常写作。”
“但我失败了。下课时,我会以为那个姑娘还会照常做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假笑着贴在我身边,用她甜腻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奈芸前辈’;社团活动将要结束的时候,我总会产生一种角落里仍坐着那个最晚离开的社员的错觉;甚至在我夜里闭上眼睛时,浮现在我眼前的仍是叶隐的笑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离不开她。”
“所以,我想到的要做的事情,便是完成她的心愿。你也看到了她最后一面,对吧?她那时的表情很明显地表现出,她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她是带着遗憾离开的。但你知道的,我是个不擅长猜测他人心思的、迟钝的人。所以,我只能用这种粗陋的办法来探查,她到底有什么愿望。”瓦伦提妮说着,转过了身,看向旅人的眼睛,试图用目光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先从外表上做到和她相似,再模仿她的行为……只有以这种方式,我才能站在叶隐的立场上,完全以她的方式思考……”
“而这些年来我这样做,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我恨自己,我很恨我自己。直至刚才,我还在恨着我为什么要放弃我梦寐以求的、属于作家的荣誉、名气……以及利益……没错,她那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是会恨我这种俗人的。”
“恨都是因为爱而生的。叶隐会恨你,是因为她爱着你。”旅人用着有些陌生的目光看向眼前的瓦伦提妮,“正是因为这种夹杂着的情感,她才会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
“没错。她一直都知道,你并不是出于嫉妒心才占有了她的作品……而是因爱而生的占有欲,促使你做了这一切……”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水天有些不解地看着这样说的旅人,“如果她早就明白这一切,那她又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模样?因为最值得信任的人背叛了她,从而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谁知道呢。可能她只是在玩一场漫长的‘去/来游戏’。Fort、da、fort、da……”
“没准你说的是对的。但那又有什么相干呢,”瓦伦提妮摇了摇头,回头看向了墓碑之上,那张被花束拥簇着的、灰白色的照片,“因为她恨我,所以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愿。所以我应该做她没做完的事。”
“你……你疯了吗?她肯定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啊!她所遗憾的,不过是不能亲眼看到你获得幸福罢了。”旅人紧皱起了眉头,然而瓦伦提妮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你知道吗?我在社团活动室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我们初次相遇时她正在写的一篇故事。那是一本讲述了魔法、炼金术的奇幻小说……因为被她的父亲批评了,叶隐草草了结了那个故事……尽管结尾很仓促,但那仍是个不错的故事……她一直很有天分……”
“于是,我把这篇小说简单润色过后,投稿到了一家出版社,用它赚取了几万円的稿费。”
“你可是大作家了,还在意着这些钱吗?”旅人困惑地看着瓦伦提妮,而后者脸上的笑意则变得更加浓郁了,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应该能明白。这是本属于叶隐的东西。所以,我用上这些钱,姑且就算是借着叶隐的手,完成她的心愿了……”
“你还是想那样做吗……我不是和你说了,她的愿望……”旅人理解不能地辩解着,但就当她将视线转移到瓦伦提妮的脸上时,她怔住了。
她从那张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明白了。你并没有模仿叶隐,而是蜕变了,就像她一样。你变成了瓦伦提妮。”
“但,你真的不再想想吗?六年前的那些事情,已经牵扯到了太多人了。而她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了。”
用着近乎央求的目光看向瓦伦提妮,旅人沉重的声音中,埋藏着无数诸如伤感、遗憾的情绪。但瓦伦提妮什么都没有说,唯有古井无波的平静笑意挂在嘴角。
见状,旅人用手捂住了眼睛长叹了一声,转过了身去,像是不忍再留在瓦伦提妮身边一般,快步离去了。在离开之前,她听到了从奈芸水天的口中传出的低语声:
“Fort、da、fort、da、fort、da……”
“神户市新闻速报:昨日,著名小说作家瓦伦提妮(真名:奈芸水天)在作品发表大会发表惊人言论,引发骚动后神秘失踪。次日凌晨,其被发现在家中服药自尽,原因不明……”
她活得像一尊蜡像,烧得只剩半截了,记忆却停留在,那人熠熠点燃她的那一刻。
但她最终也不过是一捧烬尘,一地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