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2-07-10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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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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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况并不多么惨烈。帝国的空防系统极为薄弱,空降部队轻而易举地控制了C区,配合北方的全面进攻和我们的对于帝国并未掌握决定性武器的确认,不出24小时完全粉碎了抵抗的可能性。首领在地下室自杀,S国的旗帜已经插上了国会大厦。

G党的起义军撤回了I区内,暂时还没有与S军进行交涉。我们见过的那个书记的信件虽然早就提供给了组织,不过看来已经变成一张废纸了。S国当然不会把G党放在眼里,帝国已经变成了他们相对主权的一部分。想来S军大概会强行换掉G党的领导人,然后让G党来“领导”这个国家吧。这似乎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只不过还是第一次在帝国这样大规模的国土上进行。那么也许他们为了安全,会把帝国分裂成好几个部分分别处置?

我们坐在S军的军营里。K在写她的辞职报告。她告诉我,算上这次任务的报酬、她父母的抚恤金、她之前的积累,我们已经有了很可观的一笔财富。我们不会有后代,也不需要考虑这笔钱要留给谁。我们很自由。

很快,我们要启程会S国了。我现在是S国的公民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先回到我栖息了数十年的港口,从那里坐船离开。K也是这样来的。我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我的曾经的家,我常去的酒吧。我也许还可以回来,但是它们对我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我以前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曾觉得在这里虚度一生就是我的自由。现在其实我还还是不明白我真正应该做的是什么。但至少我收获了爱情。

我们站在甲板上,轮船就要起航。陆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现在几乎可以一览港口的全貌。水鸟从空中飞过,一个个小小的白色的斑点。浪花轻柔细碎,波光粼粼点缀。海风唱起温柔的歌,送来我熟悉的咸腥味。我的衣衫都轻飘飘的,被风灌满了。

是的,我要离开了。离开这里,然后去流浪。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不知道我会不会留恋。我曾经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自在安闲,像是走过了永远。

我转身,没有挥手道别。另一边,朝阳已经升了起来。


我们提着自己的行李,从S国的政府大楼里走出。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在M城停留了几个月,K总算办完了所有一切。我们往车站走去。

色彩斑斓的城市离我们越来越远。踏过纷纷的雪,我们走到火车站。破旧的站台边,老旧的挂钟吃力地行走着。雪还不到,也许不久就会停下。轰鸣声沿着铁轨传来,越来越近,无论如何留恋,也不停下她的脚步。绿皮火车在我们面前停下。门打开,我们走上车。一位金黄色头发的检票员无言地接过我们递过去的票。她挺立的鼻尖微微有些发红,裹在厚厚的衣服里,小小的有些可爱。我们继续向车厢里走去。我坐在了窗边,K'贴着我坐下。似乎没什么人,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

“空荡荡的啊。”我感叹了一句。

“毕竟要去的是很荒凉的地方。”K说。的确,连这班车都是一周才有一趟。

站台上也空荡荡的。S国的人民们似乎与胜利的喜悦无关。虽然政府的海报都贴满了大街小巷,但并没有多少人真的那么在意这场战争。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不如说更平静了。K动的手脚也完全没有被看出来。

这一切也都与我们无关了。无论是这场战争、这座城市,都很快与我再无任何关系。列车开了起来。空气有些沉闷,我不顾寒风的凛冽,打开了窗户。真实的景象直接进入我的眼帘,和刀一般的风一起,让我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在并没有其他乘客,没有谁会对我抱怨。那个检票员也已经离开了K什么都没有说,仍保持着原来的平静,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寒冷。

城市在我后方远去。我最近一直在告别,向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不知道我自己将要去往那里,就像现在这样。虽然我知道我们要去的是K那个沉寂已久的家,可我仍然只有一种陌生感。城市在我的目光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色点,镶嵌在这片白茫茫里,苍凉孤独,又绽放着一种独特的美,洁白衬显了她的绚丽。下一刻她便从我的目光里凋谢了,只剩下一片原野,雪的原野。我的目光移到了那些纷纷洋洋从窗外拂过的雪花上。她们轻盈地飞舞着,仙灵般从我面前划过,我看不清她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我知道她们是雪,但是我不认识任何一片雪花。无论是哪一片,对我而言都只是刹那拂过的幻影。我正这么想着,风却把一片雪送到我的唇边,让我的温度把她融化掉了。我伸手摸了摸,已经变得温润。我会记住这片雪花。窗外的雪仍在飘,越来越大。

K从另外的车厢里端回了两倍咖啡。我喝了一口,略带苦涩,口感并不是那么丝滑细腻,有一丝粗糙的感觉,显得格外真实。时间流逝着,木制车厢里的灯光渐渐昏暗下来。灯打开了,橘光投射在每一片窗玻璃上,光线互相编织着景象,织成无数个互相映照的虚像。夜风的寒冷直刺人骨,窗外已是一片黑暗,再看不清景色。我关上了窗,从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庞。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好好地打量着自己。因为这半年的奔波,原本应该健康活力的脸庞上带上了一丝憔悴,挂在眉梢上,和一丝微微的冰冷与凉薄挂在一起。脸庞比起之前微微瘦了些。黑色的长发还在,却失去了原本的柔顺,也许是这边的气候对她实在太不友好了。

我老了?我蒙胧里生出这样一丝感觉。可我还年轻。我还不到三十岁。我看了看K,也从她的眉眼里找到一丝藏得隐秘的沧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再次转向车窗,脑海里一片空白。


火车到站时已是清晨。因为是终点站,不用担心会错过下车的地点,我们放松地睡了一觉。那个检票员叫醒了我们,告诉我们应该下车了。我们走下火车,才发现我们是唯一的坐到终点站的乘客。火车慢慢地离开,驶进一旁的站内。它也许要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了。车站在小镇的外部,也许是考虑到运输某些东西时不便经过小镇吧。我们走出站,冰冷的阳光洒在雪上,光线对刚刚醒来的我们来说还有些刺眼。

K的家在小镇最边缘的地方,从这里过去几乎横穿整个小镇。但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也许有大半辈子那么久。我们慢慢地走,K一边看着两边的房屋,一边给我讲她遥远的过去。她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但是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时间在这个小镇里流逝着,却也停下了。就像是在我以前的港口,过着重复的每一天。但是这样的每一天并不叫人疯狂,它给人的只是一丝丝的冰冷,围绕着盘旋着,日复一日,慢慢钻入心底。我们路过K以前的学校,K以前买衣服的裁缝店,那位裁缝如今已是一位老人了。她没有认出K,在门边扫着积雪。也许已经没有多少人找她做活儿了。工厂的货又便宜又结实。K以前的学校的操场上也长出了杂草,零零落落的散布着。这里本来也没有多少新生命的诞生。我们走到一座广场,周围的店大多都还开着门。这里也许就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方。我们正好买了一点必需品。一位路过的老人认出了K,向她问起生活的近况。听说已经从政府离职,她也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再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广场中心立着一座白色的圣母像,还被昨天的雪覆盖着。大概还没有谁想到要来打扫打扫她。不过我想圣母是不会介意那么洁白的雪的。我们在圣母像前静立了片刻,有模有样地祈祷了几句。

“S国的公民,说到底不该信神。”祈祷完毕,K说。

“的确也没有谁信她嘛,”我看着那些从一边走过无视掉圣母像积雪的人们,“她不过是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才在这里的。”

“其实也许偶尔相信一下也不错。”

“信仰?”

“嗯。我们没有,所以如此。”

也许没错。但也许太晚。至少我没有力气再去相信什么了。我们离开了广场。再往K的家走去,只是越来越荒凉。

低矮的杂草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东西本不应该生长在这极北之地,她们是借了人类留下的温暖才得以存活的吧。我低下头去认真地看了看那些草,想起了K小小的心愿。

“这些是三叶草哦。”我对K说。K这才认真地低下头看起了这些不起眼的小草。那个冷峻锋利的K大概已经逝去了吧。现在的她,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生,也许除了长相。她在草丛里看了好一阵,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也猜到了会这样。”

我走上前,轻轻地把几株草拔了起来,没有扯断根,还残留了泥土。

“你家里有花盆吧?”

“有啊。”

我挥了挥手里的青翠的小草,她们在寒风里看起来如此柔弱,翠绿仿佛已经要被凝结成一块翡冷翠。“那,也许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四叶草呢。”

K开心地笑了笑。这就足够了。我们继续往边缘走去。


最外侧的一栋老旧的房屋前,K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门已经有些生锈了,开起来有些吃力,吱吱呀呀。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灰尘气息,让我感到一点亲切和温暖。我一眼就看到了放在窗台边的空空的花盆,把三叶草栽种在里面。K关上门,打开窗通风,立刻动手整理起来。她也没有说让我做什么,我只是把行李放到了房间里,躺在床上等待着她。午饭很简单,广场买来的两个三明治。下午我们一起做了清洁。我擦拭了屋子里一架老旧的钢琴。试了几下,音已经完全不准了。“我不会,”K告诉我,“那只是养母留下来的。”钢琴旁摆着几张照片,上面是几个身着绿色军装的青年男女。K的父母和养母应该都在里面。但我没问,K也没擦去上面的灰尘,而是把它放到了抽屉里。烛台里还有一枝未燃尽的蜡烛。我们还是把它扔掉了。房间里变得干净明亮了些。我试着想象十几年前,在这座房子里的生活。我逐渐感受到一种热情,在K的上一辈的血管里流淌的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她们有信念去战斗,彼此相爱,连最后的生活都打理得如此有情调。也许哪个柜子里还放着一瓶红酒,不是我这种什么也不懂的人胡乱拿的那种,而是一瓶满含了主人寄托的爱意。可正如那蒙了灰的照片,已逝去的岁月,她们已经在雪下安静地长眠。她们有信念,我没有。所以热情在我们这里逝去了,陪伴着她们在雪下埋葬。我想起了我们还停留在M城时,我陪K去看过的老一辈三人的墓地。她们三个挨在一处,准确的说她们几个战友全都挨在一处。小小的十字架,上面刻着生卒年和姓名,注明了是为国捐躯的勇士。也许这几行短短的石刻对她们而言就是永恒。但至少我觉得什么都不是。我们放下花,K沉默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打开了窗。K坐在沙发上休息,似乎太累了,竟然睡着了。太阳慢慢沉下去。K还没醒。雪又下了起来,比火车时看见的雪更冷寂,失去了飞舞的灵动,只是在缓慢地坠落,坠落,沉没在雪地上。大地一片苍茫。这片景象,早在人类出生前就以存在,也许在人类灭绝后也会存在。但它也会逝去。所以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胡思乱想着。我不知道。我什么答案都没有,只有虚无。

K终于醒了。晚饭她决定试一下厨房。煤气早就停掉了,还得明天去镇上处理。好在还存了几块煤。我惊讶的这里竟然还有自来水。似乎这里的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军用项目顺带着造福于民了。热气弥漫开来,窗子蒙上了一片雾气,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了。我回到沙发上,等待着K带来的美味的晚餐。K的厨艺并不算很好,然而也说得过去,应该是受过专门的训练,在野外能制造必须的食物的。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全然按照那种冷酷的做法完成的菜肴,还自己加入了一些温和的过程,风味略有所改善。我自然负责清洗餐具。我回到客厅时K已经不在了,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灯。我关掉灯,上楼。

K怔怔地坐在床上,穿着睡衣。看来她已经洗浴过了。我也好好地洗了个澡。当我拖着湿淋淋都长发出来时,K还是坐在那里。

“睡么?”

“等你的头发干一干吧。”她温柔地说。

我还是关掉了电灯。K已经沉静在回忆里了。我不愿意打扰她。我们没有什么未来,让她沉浸在回忆里,也许很好。我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辞去工作。她真的很爱我吧。但那一定不是唯一的答案。也许有些原因她自己也解释不了。但这样很好,我很高兴。我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段小小的楼梯,应该是通向上面的小小阁楼。我走了上去。

只有一面圆窗,窗前摆了一枝望远镜。想来也是前人留下的浪漫。K应该已经擦试过她了,上面没有灰。我打开了窗,把望远镜投向无边的星空。

黑暗中悬浮着光点,白的、红的、蓝的,但色泽都微弱。不留神,什么也看不清。时间在我的面前跳起了一曲宏大而奇幻的舞,这束光来自一百万年前,那束光来自七亿年前。我没看到的黑暗里,也许藏着未来的光。过去的光在天幕那边已经逝去,却对我而言正好是现在,还是更远处的未来。彼此的时间并不相同,每个人在世间的长河里都还是孤身而行,带着她自己的刻度。冬夜寒风给星光里浸上一丝冷意,星光变得沉重,慢慢沉降在雪原黑色的大地上,为她增添了些微的光亮,带上了一丝梦幻的紫色,一缕属于苍穹的蓝。地平线两侧不同质感的黑暗勾勒出她自身的轮廓,于是勾勒出雪原的轮廓。平滑如镜,苍茫似海。这的确像是我曾经见过的夜里的大海。只是更加黑了些,冷了些,静了些,也不再触动我的嗅觉。

我感到我行走在这片孤寂的雪原上了。也许有人曾来过,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我也许是在向前走,但是没有留下脚印。我也许没有踩在雪地上,星光把我托了起来。我不知向何方漫步。冷意浸满我的周身。我的周围全是黑暗,带着梦幻的质感,沉寂着,没有起舞。我还在走,还在走。不会停下。我不是自己想要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走。星空对我也没有悲悯。星星冷漠地眨着眼。她们也许困了。她们在世上待了太久,觉得什么都无趣,才一直犯困的吧。我还在走。

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渐渐感受不到我自己的重量了。我浮了起来,星光把我送往越来越高的地方。无尽延伸的黑色大地在我脚下远去了。群星旋转着接近我。我升至虚空之中。可是群星离我还是那样遥远。我不停地飞,飞,飞,一点接近的感觉都没有。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移动了。我有些失望,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可雪原已经消失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漂浮在一片星海里,可每一个星星都离我那么远,永远触摸不到。我伸出手,什么也摸不到。我低头看,连自己都看不到了。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答案是什么?有答案么?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还可以等待,等待着我的逝去,不可避免的逝去。于是抹去了我,抹去一切,最后也抹去我面前这片星光,留下荒凉,再把荒凉都抹去。我不知道能不能抹去虚空。至少空虚无法抹去。

我失去了一切。我拥有过什么?我存在过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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