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永恒的求索(中)
在之前的谈话中变得直起身来的阿兹瑞尔重新坐了回去。显然,她已经沉迷在了自己的过去之中,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那个,神秘的大脑改造肯定会成为问题,对吧?” 阿兹瑞尔说。“我起码不用担心翅膀会突然跟我造反。”
阿兹瑞尔的头发哆嗦了一下,在她身后飘动起来。良子第一次意识到,那头发也不是人类标准的版本,控制能力似乎要精细许多。
“刚才那个问题其实有两重含义,不是吗?” 阿兹瑞尔指出。“第一是在问你脑子里的那个东西该怎么办,而我觉得在这方面恐怕谁也无法给出建议。最多就是‘等待进一步检查,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勿擅自离开’。”
她盯着良子的眼睛,若有深意地顿了一顿。
“不过我觉得你同时也在问着一个更为宽泛的问题,” 她说。“并不只是关于改造的事情,而只是泛泛的‘该怎么办’。我说得没错吧?”
良子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不知道阿兹瑞尔有没有使用读心。
“我觉得执政体和其他有关各方对你看法的矛盾程度跟当时对我不相上下,甚至尤有过之,” 阿兹瑞尔说。“恐怕根本没有人想过甚至可能连改造的目的都查不清楚,而在那种情况下所有的选择都存在着违背伦理的风险。手术摘除可能伤害到你,让你参与重要工作就可能造成泄密,对你保密会挫伤你的积极性,告诉你又可能影响你的精神状态,简直就像是顶着台风往前飞。所以他们把你隔离到偏远地区的选择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他们还是让我看到了这座绝密研究所,” 良子说,“还允许我接近麻美。”
“恐怕大家都没有想到麻美会做出什么事情,” 阿兹瑞尔干巴巴地说。“不过没错,看起来有些人对你大脑的担心程度要比其他人低上不少,而这本身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毕竟你的灵魂宝石给新身体也长了一个这玩意,” 亜紗美说。“正如她们所言,这是证明改造内容并无过分恶意的强大证据。”
“没错,但那并不意味着它的功能就会是你想要的,” 阿兹瑞尔回答说。
她突然琢磨起了什么心事,就好象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总之,话又绕到死胡同里了,” 良子还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追问,阿兹瑞尔就收住了话头。“我想说的是,你或许也和我一样高估了某些方面人士的坚定程度。或许你需要的仅仅是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表达出来。毕竟,一旦监狱中的犯人不再愿意呆在牢里,还要把她关起来就有失道义了。”
阿兹瑞尔的话让她们回味了一阵。亜紗美默默地点了点头,让良子感到了应该说些什么的压力。没错,这说法确实很有道理。要不是麻美把她调动过来,良子根本不会待在这里,而那纸调令也只不过是为了取悦一下那些希望把她安全隔离起来的人。正如阿兹瑞尔所言,她本人的意见完全可能撼动那些本就犹豫的决定。但是……
“很难找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对吧?” 阿兹瑞尔提点说。“显然,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而且并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这才是一切的起点。在这个现代世界,这基本就是唯一的一个执政体和种种势力都无法帮你回答的问题。而且我想大家也都并不希望他们帮我们回答。所以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良子早就料到了会被这么反问,但始终想不出来好的答法。她可以感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和其他人一样,我同样希望能够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到底是什么状况,” 良子说。“哪怕答案再可怕,也得先了解情况才能谈手术什么的。往最坏里想,她们总还是可以给我的灵魂宝石找个新身体,再妨碍一下那东西长回来的过程。或许还可以找个能够操作灵魂的人,如果世上有这样的人的话。”
她环视众人,确定自己说得没有太过出格。她看到亜紗美脸上有些担心,但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真的搞砸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还是说完了自己的回答:
“但那并不是我可以推动的事情。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确保在他们需要更多材料的时候能够找得着人,所以就得呆在一个固定地方。除此之外……”
她微微示意了一下她们身处的空间站。
“我同样希望眼下这件事能够有始有终。我想要知道我和亜紗美能一起做到什么,还有我许下的愿望到底要把我引向何方。我并不认为它仅仅是要我扭转幼发拉底战役,尽管那并非小事。如此多的阴谋和巧合交织在一起,让我不得不认为它另有用意。”
“所以说你现在待在这里其实很开心?” 阿兹瑞尔问。
“我没有这么说,” 良子很清楚阿兹瑞尔其实是在反问。“但待在这里确实有道理,至少是现在。我只是不知道在有所发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或者更糟,在毫无发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应该在什么时机提出意见?应该在什么情况下申请离开?要是麻美对我另有安排该怎么办?”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有些跑题,但很突兀地收了回来,眨了眨眼,对上了阿兹瑞尔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这些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阿兹瑞尔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当她终于再次开口的时候,语调柔和了很多。
“嘛,我这些年总结出来的一条经验是,当你找不到生活的方向的时候,你应该回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最为快乐,然后找出到底是什么让你感到快乐。对我而言,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独自一人翱翔在外星世界的天空之上。而自从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它就在引导着我的人生抉择。对于‘独自一人’的部分我目前还在斟酌,但它起码还是给了我一个目标。”
这段话让良子不由得合上了眼睛。回头看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最为快乐,最为投入。尽管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
“你是想说出任务的时候你会更加快乐,对吧?” 亜紗美说话的声音如此微弱,甚至让良子一时没有注意到她的话其实很有信息量。
良子回头看向亜紗美,对上了她的眼神。女友的敏锐让她感到些许惊讶,但更多还是某种自相矛盾的解脱,就像是至今为止横梗在两人之间的一层窗户纸终于捅破。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选择了投降。“我不知道。我反复思考了很久都没有想通确切的理由,但那些任务之中的某种东西,还有自己做出的种种行动,那些能给我带来某种达成感。而在这里,我总是感到自己一直在原地转圈,空等着某种外力的到来。即便有着理论上无限的时间,我还是会感到不太舒服。”
“我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亜紗美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我们都很清楚,我并不了解你这种原初的愿望,但决定只能由你来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 良子问。“我只是说明一下我心目中最为快乐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并没有非要付诸行动。”
“但既然那才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总有一天不还是要回去的吗?” 亜紗美说着,努力控制住了表情。“毕竟,在我们永恒的生命之中,还有什么比自我满足更加重要?”
“那正是问题所在,” 良子说着,也一样摇了摇头。“大家总是把不老不死视为理所当然,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章鱼杀光,但大家却只是空坐原地,恍若梦中,罔自谈论着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要追求怎样的消闲。明明知道外面的情况,知道自己同样可以出一份力,我又怎么可能那样安顿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挥舞双手,连忙刹住话头,过了一会又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满脸通红。
“这是我唯一见你投入谈论过的话题,” 亜紗美说,表情复杂难测。“我知道你大多数时候都有些缺乏成就感,而我心里希望你快乐的那一部分也总会和希望你平安的那一部分斗争起来。”
“但真的就是这样吗?” 阿兹瑞尔问着,下意识地把翅膀叠了起来。“并不是所有功劳都在正面的战场之上。很容易证明 —— 而且早已证明过了 —— 你参与这些研究工作产生的价值要高于一名普通的前线传送法师。事情并不总是那么简单。”
良子闭了一会眼睛,感受着一语道破的真实。的确,那并没有错,战斗行为给她带来的参与感远远高出其他,但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真的拥有拯救人类的崇高动机。每次回想起来的只是拉回队友性命的高扬感,救出赛克奈特的简单快乐,还有妙龄女神向自己投来的恳求目光。
还有自己是怎样爽快地虐死了胆敢杀害爱娃的那条章鱼。
“不,那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她说。“但我还能怎么说呢?说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其他动机?说我担心那些动机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脑子里那个不知道谁设计出来的器官?现在我又怎么能够信任自己的什么动机?”
“而我依然热爱飞翔,尽管明知道那份热爱根本就是殖民地科学家的人为设定,” 阿兹瑞尔说。“感受着扑面的狂风,任由上升气流把自己带走……”
她的话音渐行渐小,然后重回了主题。
“要我来说呢,无论设计者对你的人格进行了怎样的改动,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尝试接受。如果真有人想要控制你或者影响你,那么没错,你确实有权感到担心。但如果战斗就是你唯一的快乐,那么这同样是你人格的一部分,就算它来源于外界干预也是一样。你又能怎么做呢,把它改回去?执政体对我殖民地上的那些朋友就是这么处理的。那种遭遇绝不应该再次发生在第二个人的身上,哪怕是我最为痛恨的仇敌。”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最后良子说: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报名回前线参战?就算能得到批准,我也得照顾一下其他人的想法。”
她朝亜紗美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人片刻间四目相对。她说得很含糊,但她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自明。
“或许并不需要直接参战,” 阿兹瑞尔说。“或许可以先找点没有那么激烈的事情。类似的情况多了去了。”
“在这方面至少有一条好消息可以告诉你,就是说,你恐怕并不需要再待多久了,” 沃洛科夫主任的全息图像在房间门口显现出来。
“你有偷窥癖吗?” 阿兹瑞尔的问话带着相当的不爽。“这话题一听就很私密的吧。你不觉得很失礼吗?”
“我才刚进来,” 沃洛科夫说,“而且这里好歹也算是绝密设施。会有几个半知能算法随时管着我的传感器,以便在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通知我一下。我可以保证,无关的信息都会马上删除。这方面我不会说谎的。”
“真是好诚实啊,” 阿兹瑞尔讽刺说。
“总之,发生了一点新情况,” 沃洛科夫兴高采烈地说。“我觉得现在通知一下还挺合适的。来了一位新客人哦。”
“我说啊,我本来不想提这个的,怕伤着你,但我可是为你搞了挺大一回特殊呢。”
“杏子,我懂的,” 麻美说。
“听你这么叫我有些怪怪的,不过想想也……”
杏子的声音渐行渐小,没有说完。
如果要有四个字形容眼下的状况的话,那就是 “预想以上”。麻美一开始发过来的那封邮件 —— 只有一句 “我想起来了”—— 给她带来的恐惧让她一下子突破了自己这个岁数的感受力上限。
她跟由真连忙聚了一下,匆匆做出了各种离谱情况的应对方案。现在回想两人的讨论简直就是慌乱的呓语。麻美没事,虽然得为此收缩一下 “没事” 的定义。这个缩减版的 “没事” 基本符合心理卫生部的一贯标准,也足以把杏子带到这里。
“所以你为什么明知道听起来伤人还要告诉我你搞了特殊?” 麻美问着,用余光扫了眼杏子。
杏子叹了口气,作为拖延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她们正待在缎带之间正厅侧面的小隔间里,正门外面挂了块 “正在施工” 的牌子 —— 也就是她刚才所说的 “搞特殊”。从侧室进来可以避人耳目没错,但这里其实也只有阴暗的木墙和几幅灰蒙蒙的挂画。
“说实话,我只想跟你好好聊聊,” 杏子说。“你到这里以后还没有说过什么正经话呢。现在就等你开个门了,而你倒好,就知道呆站着。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也尊重你的心情,但如果你感到伤心,我还是会希望你能跟我谈谈。上一次你根本没给我们机会。”
直到说出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情看得有多重,虽说这种担忧其实很不理性。那毕竟是麻美的感情,不是她的。
麻美的肩头微微一沉。然后杏子想了起来,面前这副微妙表情自己早已见得多了,只不过还没在麻美身上见过。疲劳而坚定,孤独而决绝,在失去故人的打击下挣扎求存。她记得这种表情见得最多的是在新雅典之后,还有在统一战争之中的几个关键时期。几乎每一次,麻美都是站在这副表情的对面,代表行会给遗属送去温暖。
“我会没事的,” 麻美说。“当年的我并没有做好准备。这种事情恐怕也不可能做好准备,但最起码现在我还没有自暴自弃……”
她轻轻摇了摇头,散开的长发在肩头摩动,让杏子感到莫名地…… 诡异。就算这是一场追悼活动,也实在难以想象麻美居然会在旁人面前放弃自己的一贯发型。
“谢谢你们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 麻美说。“肯定一直都是如履薄冰的吧。现在我意识到了,你们几个其实一直都在注意观察,谨防不测。”
“作为朋友不是理所当然嘛,” 杏子说,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有些肉麻。但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这让我感到更加内疚了,关于小焰,” 麻美说着,看向杏子,展露的哀伤笑容让她一震。“这很好笑,不是吗?在这种时候,我想起来的居然只是我们如何辜负了她?”
杏子若有所指地举头向天 —— 这是她近几年学会的牧师伎俩。
“不,并不好笑,” 她说。“这很正常。不管是谁,只要失去过自己呵护的人,都会感同身受的。”
这句话带来了片刻的沉默,似有静电的沉默。毕竟,她们俩都是感同身受。
“在我的想象中,我只要走进这里就会遭到你的嘲笑。毕竟这么多年我始终都没有松口同意,” 麻美说。“回想起来真的好傻。”
“我绝不会那么做的,” 杏子说着,想要对上她的眼睛,但没有做到。“所有最终来到这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轨迹,也有着不同的理由。对这些理由的不敬,不正是对我所信仰神明的不敬吗?”
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那是年轻时的杏子绝不会想到去做的。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假装自己对让你回心转意的原因毫无兴趣。我是说,直接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啦,但我看不出来回忆起那些…… 往事和这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来这里找寻什么人生意义的吗?”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起了在自我格式化之前跟焰的对话,” 麻美说得有点直白。“这解释就够了吧。”
“她告诉你什么了吗?” 杏子目瞪口呆地问,好不容易才把更为直接的 “她告诉了你什么?” 咽了回去。
“或许等参拜完吧,” 麻美说。“说实话,我也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麻美把手伸向老式的木门,顿了一下,才握上了把手。
“什么?” 杏子问。
“我记忆的封印并不会自然解开,” 她说。“那是我亲自设计的,就算日久风化也不会轻易失效。但还是有人启动了解除程序,而且就在最近。应该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解除的方法。”
“不是我干的,” 杏子被麻美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否认道。“而且我基本可以确信不是由真。你真应该看看我们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的声音渐行渐小,终于意识到了麻美到底在暗示着什么。除了她们之外知道解除方法的只剩下一个人,而她本应早已失踪,或者去世。
“你确定吗?” 她问了麻美一句。她不得不问。
“确定。十成把握,” 麻美说。“你确定由真没有背着你偷偷解除吗?”
“就算退一百步认为她在撒谎,我也完全想不到动机,” 杏子说。
麻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先了结掉眼前的事情吧。”
她转动了把手。
“希望这一次女神会选择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