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永恒的求索(下)
魔法少女们的艺术风格经历过无数的世代变迁,有时恢弘庄严,有时发人深省,有时又流于浮夸炫耀。但麻美早就看惯了这一切,雄伟的大厅、华美的彩色玻璃,高大的台座,在她看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但还是有一样东西被她看在了眼里。那就是台座背后玻璃拼贴中女神的发色。这颜色…… 颇有些离奇,让她不由得心中忐忑。毕竟,她依然记得灯里死去的瞬间眼前闪过的光芒颜色。
现在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涌上心头的却是大事决行之前常有的那种难解迟疑。无论行动本身如何正确,少许的犹豫也总是在所难免。
但如果直面自己内心的话,理由其实不止如此。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始终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 察觉这个其实不难。之所以在来这里之前没有跟杏子和由真详细解释,是因为她心中始终还有一面在生着她们的气,生着小焰的气,想要对所有人撒气。而她所害怕的莫过于将这一面显露于外。所以还是把事情闷在自己心里更加安全。
嘛,也不完全是闷在自己心里。她意外地发现自己颇为喜爱机械娘的陪伴,现在的她甚至已经像是一位真正的友人。人总是容易将自己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把一切掩埋心中。但什么都逃不过战术电脑的眼睛,而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这位瞒不过的存在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请走到台座前面,然后,呃,跪拜一下,” 杏子说着,轻声走到她的身边。“要不还是算了。我大概也并不清楚跪拜的部分到底是否必要。”
“不,我只是想站一会儿琢磨琢磨,” 麻美说。“小焰那条缎带戴了几个世纪,我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它有什么特别。”
说实话,早就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琢磨。她已经站在这里 —— 又还有什么犹豫的必要?
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穿过房间,迈进宏伟的拱门,踏上长长的红毯,站到台座之前,跨过缎带周围已经关闭的军用力场。如杏子所言,她并没有跪拜,因为她感到自己并不需要。何必非得加入什么教团呢?
但是,脑海里却还有另一个声音诱惑着她。
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她只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傻,但她这一辈子参加过无数场红白法事,模仿一下动作总还是做得到吧。
“到了最后还是这么不干脆,” 一个声音说道。“从前的那个巴麻美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不是还跟我狂吠过什么圆环之理的吗?麻美小姐这方面的直觉可是不比当年了啊。”
麻美转过身来,慢慢吞吞,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可能是 ——
“那位神圣存在对于派我跟你打招呼感到抱歉,但她好像觉得我是一个你应该见见的人。本人实在不敢苟同,但我也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又想借机找你聊聊。毕竟现在我们都不用再假惺惺的了。”
白衣的少女深鞠一躬,做作地挥了挥手。一时间麻美的眼睛根本就不愿聚焦,拒绝看到白色的大衣,铂金色的长发,还有倒扣水桶一般的蹩脚帽子。
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一跃而起,手举火枪,顶上了織莉子的脖子。
一边喘着粗气,她一边回放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行动。先是用缎带把面前的少女捆成了粽子,然后甩到空中,再往地上一摔,仔细注意着脑袋一定要砸到墙。相撞的巨力剥掉了好大一块贴面,地上也已经流淌出一滩鲜血,但麻美还是觉得不够,冲过去对她开了一枪,又一枪,再一枪。
她意识到,让自己停下动作的是地上消失的鲜血,弥散成猩红色的雾气,还有墙上复原的贴面。
“你知道这只不过是鞭尸,对吧?” 織莉子说着,对刚才经历的一切似乎浑然不觉,对紧贴颈动脉的火枪也只是不屑一顾。“你对我做不了什么,但要是搞得太脏的话,女神就要暂时剥夺我们的魔力了。她超喜欢强迫别人和好的。”
織莉子抬起一只手来,嚣张地打了个哈欠。
麻美怒吼一声,拉起織莉子,但没有松开缎带,而是直接把她扔了出去。而織莉子则不知怎的挣脱了束缚,轻松落地,抬起一只手来正了正帽子,另一只手还召唤出一面化妆镜打理头发。
她的态度似乎是故意要惹麻美生气,但到了这个地步麻美已经逐渐找回了克制。不用说,面前的状况颇为混乱 —— 她显然正在体验传说中的缎带神启,这自然也就证明了杏子和小焰的正确性。尽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所期待,但亲眼见到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但她想像的结果完全不是这副样子。也许会有个什么神圣宝座什么的,或者哪怕至少跟谁说上个话。但她绝没想到会是自己当年的宿敌。
麻美不满地哼了一声,驱散了缎带。那东西在这里显然并无用处。
“就是说你的气已经撒完了吗?” 織莉子笑着说道。“我大概已经想到她为什么要派我来了。发泄得应该很爽吧。”
除非……
“不对,我可不是什么女神,你难道开小差了吗?” 織莉子说着,躬身向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我可是美国織莉子,你当年魂牵梦绕的人儿哟。”
“你这她 x 的是什么意思?” 麻美终于忍无可忍地质问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寻答案,可不是为了见到你这种人。”
“而你必将得到答案,” 織莉子说着,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原本握在手中的化妆镜化作了一缕青烟。
她闭了会儿眼睛,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钻进了麻美胸口。原本就像刻在織莉子脸上的诡异嘲笑猛然消失,让她意识到自己还从未见过織莉子的其他表情。
这个織莉子似乎不太一样,而且不只因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亲眼见证来生的存在让麻美有些发懵,不过这或许只是一场幻觉,抑或只是她本人记忆的碎片。经历了解除格式化的经验之后,好像一切皆有可能。
而让麻美冷静下来的正是这个念头,当然冷静的程度另说。她还是继续维持了一条指着对方的火枪。
織莉子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向麻美脱帽致意。
“不过在此之前,” 她不疾不徐的语速明显经过了刻意的练习,“我希望能借此机会把我们的事情做个了断。我生前是个自以为全知全能的狂人,行径恶劣无比,自诩策士把所有人当作棋子,而到头来我不过也是棋子的一员。但当年的你我都还太过年轻。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是在仰慕着未来的你的同时产生了妒意。你才更适合成为拯救世界,拯救我们所有人的英雄。而我只不过是个摆弄玩具的小女孩。”
麻美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困惑还是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她的反应,織莉子背过身去,手中把弄着帽子。
“所以请让我道个歉。我不会找什么借口说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最初是从演技开始,但最后我已经乐在其中,虽然只是一点点。我同样看到过其他的可能,我最终变得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可能。幸好那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生。”
“你道歉?” 麻美问,但原本积攒的怒斥一出口却只剩下压抑的不爽。“你觉得你干的那些事情道个歉就能两清了?”
虽然说出了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话,她还是不由得琢磨起了織莉子的言外之意。織莉子…… 仰慕自己?同时还想要操控自己?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然不行,” 織莉子说。“但前辈我早已经倒下了,现在实在没法付出什么实际行动啊。”
短暂的停顿,麻美呆立原地,看着織莉子的背影,一边思索着事情的原委,一边还想着要不要再痛扁她一顿。
“女神说我对你的人生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为魔法少女的反面教材指点着你的方向。在某种意义上,你和美樹沙耶加相差无几,想要把魔法少女的种种理想集于一身。只不过你的能力要比她强上了太多太多。知道吗?她很为你骄傲的哦。”
“你亲手杀了她,” 麻美低吼一声,感到喉咙里再次涌上了什么东西。“现在还敢说这个?那次魔兽袭击不就是你布置的吗!”
“反正她本来就会死掉的,” 織莉子笃定地说,“但那并不能作为借口,尤其是在道德层面。不过说实话,真能用道德去衡量一切的只有我们这些死人,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再做出实际的行动。嘛,一小部分死人可能要除外吧。”
織莉子侧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看着麻美。而麻美拿枪的手已经发起抖来。
“难道你以为我自己就不后悔了?我在阳间度过的短短十几年明明有许多事情好做,却偏偏要那么过上一辈子?到头来,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 用永恒的时间后悔你犯下的罪业。”
織莉子再次背过了身去。
“不过我的事情就先到此为止吧。这里的主角不是我。你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先前根本不知存在的外层位面,质询着答案。那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呢?肯定早就考虑好了吧。”
“我想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意义,” 麻美说着,一边很郁闷地想到要是有的选择,自己根本就不想跟織莉子之流说出这样的心里话。“灯里为什么非得是那样的下场?她差点就变成了什么?她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音量有些太大,感到一阵害臊,但只是微微害臊,而且纯粹是因为在織莉子面前出了丑。生活中总会需要一些大吼大叫。
“你会担心,是因为看到她正要变成可怕的怪物,” 織莉子说。“而你所担心的是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織莉子的话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激起了奇怪的回声,就像是不应存于此世的谐波。她甚至连头都没回。
“在这方面我倒是可以让你安心一下,” 她接着说,措辞仔细,语气平和。“现在的魔法少女已经不可能完成那种相转移了。在最后时刻,女神会亲自降临,帮你介错。你们隐约发现的最终状态是一种扭曲的异形,用灵魂的腐烂来拖延宇宙的衰朽。所释放的能量和你们想象的一样强大,但背后有着可怕的代价。我们都应该感谢帮我们免去了这份代价的女神。”
麻美听着这些话,难过地摇了摇头。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最先浮现出来的只有一件事情。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女神会在我们生命的最后进行介错,那就是说我们的一切都会就此结束?” 她问。“要是这样的话,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难道你只是一个幻影,被女神植入我的心灵?”
織莉子慢慢转过身来,满脸温柔,若有所思。那是麻美完全无法想象会出现在她脸上的一副表情。
“我完全可以想到你会这么问,” 織莉子说。“虽然说出口的并不是你真正的问题。不,我并不是什么幻影。换我来的话,肯定会安排让灯里见你,给那个问题作出更为直白的回答,但女神却好像觉得应该派我。她有她的理由,但那恐怕并不能给你什么安慰。”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麻美纷乱的思绪已经几乎要跟不上眼下的状况。针对女神的不爽涌上心头,又隐约觉得織莉子在隐瞒什么,让她一时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她同样隐约察觉,面前这个说话略带回声的織莉子被派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跟她解释一些事情。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和她吵架恐怕也不太明智,无论这么做的冲动有多强烈。
“你先前还问了另一个问题,” 織莉子抢在在麻美之前开了口。“不过和刚才一样,你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意思。那才是这些年来始终在你心头盘桓不去的那个问题,无论你自己有否察觉。”
“而所谓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麻美问着,把对话的主导权交给了織莉子。手上的枪口放低了寸许。
“就是‘这一切背后到底有什么意义’,” 織莉子说。“在你漫长人生中所发生的一切,那些牺牲,那些死亡 —— 当然,这里面包括灯里,还有你对自己记忆做的那些事情。你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做出牺牲:你的善良、你的感情、你的朋友、你的自由,而现在的你总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这到底有什么价值。每一次看似伟大的胜利都是不完整的。行会没能救下你早年的那些徒弟,乃至灯里。为了扩张谈判牺牲了自己的记忆,最后却还是死了几百万人。想要拯救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被业火吞噬,而每次都是你迎难而上,将自己一点一点地割离舍弃,化作扑火的沙砾。”
“那又怎么样呢?” 麻美回敬了一句。“那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谁也帮不了忙。大业高于一切,依靠我的人已经太多太多。”
“你真觉得这种事情可以做得长久吗?” 織莉子问。“内心深处,你依然希望着一切能有一个结束,但什么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结束?而就算那一天当真到来,你又能怎么办呢?坐在家里烤烤蛋糕怀怀旧?那样你会幸福吗?”
“已经不会了,” 就像着了魔一样,麻美的回答自己就蹦了出来。“最起码我会先去把焰找回来。而且就算真的只是烤烤蛋糕,只要我坐到饭桌前面,逝者的亡魂就会把空座占满。”
她连忙用双手捂上了嘴,火枪驱散不见。那些话并不是她主动说出来的。
“看起来我在这里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織莉子说着,低头致意。“看来我也被误导了啊。女神真是善变呢。好残忍 —— 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节目嘛。”
“等一等!” 麻美喊道,但織莉子的身影已经开始消失。“咱俩还没完呢!”
“麻美さん,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一个耳熟的幼小嗓音说。
麻美转过身来,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世界流转重组,教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公寓房间 —— 已经几个世纪没有见过的公寓房间。
“你说我这样就只能永生永世地战斗下去,” 声音说。“没有尽头,从遥远的过去,直到无尽的未来。”
麻美干瞪着眼睛,却无法看清桌子另一头的人影。不,并不是光线的原因 —— 但她还是不由得感到某种极为明亮的存在遮蔽了自己的视觉,所以她才会无法看清。
“那是我说的?对你说的?” 麻美最后只能问出唯一的问题。
“先坐吧,” 对面的少女说着,用手一指。礼貌的命令。
麻美坐下,依然尽着最大努力想要看清少女的脸孔。并不用什么名侦探就能看清这里的真相:眼前这位少女,嗓音和身影都几乎熟悉到心痛的少女,是一位麻美曾经的相识,哪怕真是和焰所说的那样,让她们相遇是的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麻美暗自重复着。到了这一步,类似的用语已经开始让她见怪不怪,自己想起来也不由得有些讶异。
“对不起,麻美さん,我不能让你看到脸,” 少女说。
一阵沉默。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正是当年你跟我说过的,就在我坐上现在这个位置之前不久。你警告说我这样就只能战斗到时间的尽头。当年我自以为承受得了,但我其实不行。谁也不行。”
面前的双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块草莓奶油蛋糕。麻美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桌上还有蛋糕。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先拿了把叉子。
“但是到头来,我能否承受其实并无关系,” 少女一边说,一边轻巧地切着蛋糕。“我还是完成了我的任务。我必须去完成。”
“我自然已经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情了,” 麻美说着,犹犹豫豫地叉起了一片蛋糕。“但我相信你应该也知道,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一边等待回答,麻美一边咬了口蛋糕。一瞬间,最为深沉的怀念就把她彻底淹没,奶油的润滑之中点缀着草莓的鲜明,夹在恰到好处的松软糕体之中,占据了她的整个口腔。
过了良久她才重新回过神来,又过了良久,她才意识到这块蛋糕为什么会让她如此震撼。
毕竟,那正是她本人的蛋糕。正是多年以前,在还有时间可以消磨的年代,她花费了漫长的功夫去练习,去掌握,乃至最终改良的那种手法。
所以现在,她又是为什么会哭出来呢?
“你厌倦了所有的一切,” 少女说。“你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点。我不会再重复織莉子的话。真正的问题是,你同样已经无法回头。现在的这个你已经无法再回去烤烤蛋糕办办茶会,因为眼前还有一整个世界需要拯救。但世界什么时候才会不需要拯救?还是说总会出现一些新的事情要做?就算维持了两个世纪的和平与繁荣,你也还是无法走开。”
“我尝试过,” 麻美说。“我尝试过,但只有杏子一个人答应,然后又打起了仗来……”
“整整两个世纪你都无法说服杏子跟你一起渡个假?” 那个稚嫩的嗓音质问着。“我很难相信呢。”
麻美无法反驳这样的大实话,所以暂时把注意力转向了难度低上很多的另一个任务 —— 吃蛋糕。
“抱歉,麻美,” 那个声音说,里面的懊悔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听。“我说得太过分了。最后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样不行,所以和杏子聊了聊。这场战争来得真是太不巧了,让你没有来得及得到急需的休息。”
少女拿起一个茶壶 —— 那东西也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 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另一个世界的你关于永恒战斗的说法并不全对,” 少女说。“任务是艰巨的没错,我也经常会感到疲惫,但在永恒之中其实绝不会缺少休息的时间,只要你能善于发现。任何还留有哪怕一丝人性的存在都不可能永远坚守岗位。”
“那您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麻美问,一边啜着茶,一边挥手比划了一下。“你很清楚我现在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一旦我离开岗位,组织和我个人的地位都会遭受重大打击。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并没有要你离开你的位置,麻美さん,” 面前的身影说。“但你必须学会偶尔放手,让别人帮你顶一顶。你完全可以正式地请个假,不是吗?就说你在悼念一位逝去的恋人,和事实也相差无几。前线很平静,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留下来负责的那个司令做得还相当不错。”
麻美闭上眼睛,求索着自己灵魂的深处。她想要怎么答复?她在这件事情上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在旁人面前,她可靠而充满母性的微笑外表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而在独处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维持一份淡淡的感伤,近乎怅惘,用这种毫无意义的低级情感来抵挡那些更为强烈的感受。最近这种防御只被突破过一次,就是关于灯里的记忆终于恢复的时候。
灯里……
她感到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滚倾轧,于是又一次想起了送她最后一程时的那种感觉。整个世界是显得如何不公,她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是显得如何苍白。
还有自己感到多么无力,明知道灯里为她做出了最为崇高的牺牲,她却把它浪费在了自责和杀戮之上。在女孩子的胸口上开个洞,顺便粉碎掉灵魂宝石,那并无法带来真正的满足,只有一种苦涩的回味,来自于整个世界,来自于她亲自教给灯里的奉献精神,来自于整个系统,那个会让灯里变成她所看到的可怕怪物的系统。
“我确实应该休个假了,” 最后她说。“花点时间重新找回自我。我就是…… 就是总怕我不在的时候突然再出点什么事。”
“我为你感到可怜,” 对面的少女说着,又倒了杯茶。“那是可怕的重担,在乎的人是如此众多,但世界却对她们不屑一顾。我完全可以理解。要是能只在乎一个人就会简单不少,但假如你真的只在乎一个人,我就会把秋山小姐派过来了。”
麻美感到她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却无法看到发出视线的瞳孔本身。感到有些不适,她端起新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很好,” 少女说。“我其实不想弄得这么仓促,但事情发展的总是很快。至少剩下的时间还够我们做个迟来的介绍吧,或者说是重新介绍。”
“别说又是織莉子啊,” 麻美本能地回了一句,但一出口就后悔了。“我,呃,觉得我已经受够織莉子了。”
少女轻轻一笑,带着浓浓人性的举止让麻美一时间感到自己几乎就要想起对方的身份。
“不,不是織莉子。机械娘其实一直都在听着,但始终没有发言。不来说点什么吗?”
麻美瞳孔一缩,感到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诧异,这才意识到诧异的来源刚才一直都在。
从女神身后走出了一个女孩子,毫无突兀之感,就好像她一直站在那里,现在才从麻美认知的盲区之中现出身来。她有着长长的直发,发色和麻美相同,穿着一身军礼服,甚至还戴了一顶合体的贝雷帽。
女孩在强光之下眨了眨眼,然后麻美才意识到她有一只眼里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 AI 喜欢在拟像上使用的那种诡异图标。
“什么?” 女孩问了一句,而麻美立刻就认出了她的嗓音,因为那就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机械娘?” 她也和面前的女孩一样困惑。
“我自作主张地给你搞了个拟像,” 坐在麻美对面的存在解释说。“跟你平时在网上用的一样。不用紧张。”
听到最后一句,女孩顿时慌了神,眼睛瞪得老大,手忙脚乱地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欲盖弥彰地往女神背后一蹲,接着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到底有多傻。
“嗯,那个,呃,是我,” 机械娘说着,站了起来,勉强回过了神来。
“但这是……” 麻美一手捂上了嘴,思索着眼前景象的意味。机械娘是她的个人助理没错,但是……
过了一会,所有的事情就对上了号。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证据都摆在面前,而且传说中掌管魔法少女的女神还如此大张旗鼓地介绍。
“你是有意识的?” 难得地,麻美的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尽管麻美马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但问出口的问题已经无法收回。
“是的,” 女孩尴尬地侧过了视线,答道。“在升级到第二版不久后我就发现了这一点。我…… 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您开口。所以我就一直没说,毕竟您实在是太忙了。”
“我……”
麻美闭上眼睛,打住了自己的思路。这么多事情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接受。女神说得没错,但还是让她见鬼去吧,这些问题有一大半不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不对,那已经是闹脾气了。她只是捎话人。
“你真得休个假了,” 刚才想到的那位存在毫不掩饰地回答了她没有说出的想法。“我只跟你保证一件事情,当然不要外传啊。最近几周章鱼们不会有任何行动,所以你尽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等你休息好了再过来一次吧,我等你。”
女神脸上发出的光芒强烈起来,令人眩目,最后让麻美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还得用手捂上。
接着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教堂里面,在台座面前眨巴着眼。
“好吧,你看到了什么?” 没等几秒,杏子就开口问道。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麻美疲惫不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