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the Day before Leaving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2-07-24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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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时,雨正淅淅沥沥。

窗外仍旧昏暗,路灯还亮着,在雨中模糊成两列小小的光点。我伸出手想擦去玻璃上的水滴,才意识到它们在外面,而我无能为力。

斐还没有醒。我打开手机,早上6点。我比平时早醒了几个小时。

什么都不想做。我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凝视着窗外。


当雨滴变得太过沉重,无法再黏附在玻璃上时,它便滚落下去,连带着碰到的每一滴水,越滚越快,在玻璃上拉出一条转瞬即逝的狭长的溪流。偌大的窗玻璃上,万道溪流生生灭灭。朦胧迷离,若隐若现的白汽升腾幻灭,透过茫茫的雨幕,对面的窗玻璃只留下一个黑色的斑痕。雨声在天地间飘荡,拍打在玻璃上,扑进来,回响在每一个角落里。哗啦,滴答。还有些其他的声音。积水被划开的声音。喇叭声。偶尔的呼喊。都那么微弱,那么淡淡的,像玻璃窗上的雾气。

今天这样的雨天,人们起得可真早啊。比往常还要早。他们要去哪里呢?要离开了么?

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呢?已经没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了。有什么最后想去的地方么?我想去看看大海。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那种暗蓝色的深邃,那种深渊,那种空旷。但,没有时间了吧。

身后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一阵温热,一阵扑鼻的淡香。一双娇嫩的手轻轻环上我的脖颈。

“你醒啦。”

“你今天起得真早。”

“嗯。”

“那你不帮我倒杯热水。”

“哎呀,我忘记了。”我笑笑,想起身去给她倒一杯水,但她把我按在座位上。

“人们都在往外走,大部分。我在微博上看到了出城的人们在高速路口拍的照片。好长好长一列的红红的灯光。算来就是从昨天下午起,车流量比之前更多了。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了,大家都还有些想做的事。,想去哪里吧。也许想回到故乡的是大多数。很多人还是宁愿在故土上等待终末的来临。”

“航班还在运转么?或者,动车,轮船?”

“所有公共交通都停运了,只有自己有车的人能出行。加油站的油倒是已经变成自由使用。但是这样的话,除了少数自己备了油的人,人们其实是走不太远的。”

“对于很多返乡的人也足够了吧。我们要走么?”我们有一辆小小的车,还停在车库里。这些天来,它几乎彻底被我们遗忘了。

“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里?”

“能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我们在路上慢慢想,好不好?”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今天晚上。夜里出城的车会少些。而且,我们还在城里有个最后得去一去的地方。”


我们拉开抽屉,拿出雨衣。我很少穿雨衣,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被束缚、不自在的感觉。迎着漫天茫茫的雨,我们走出了小区。

我们沉默着,沿着大街走。天幕压抑而低沉,和两边默立的黑色大楼组在一起,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只是还没来得及把盖子合上。前天两边被砸烂的店铺仍就这样破破烂烂地躺在雨里,露出一个个黑漆漆的空洞。昏暗不清,我不停地踩进大大小小的水坑,溅起雨靴也阻挡不住的过高的浪花。我感到我的裤子、我的袜子都有些湿润了。雨太大了。我很久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最讨厌下雨,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总是让人觉得恶心。但要是放假,我又反感那天上的烈日。我那时走过这样的路吗?那是多少年前了,在我还是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的时候?……

思绪漫卷,随着风雨飘散四处。在每一个我低头时目光触及的水池中,我都看见自己一个样子的倒影。我三岁时稚嫩的只在留下的照片里看见过的脸、我五岁时弄丢在一个水坑里的弹珠、我七岁时买的一条幼稚可爱的花边裙子……中考完那天的开心兴奋、第一次喝醉酒那天时恍惚而热烈的感觉、高考完那天的怅然若失、第一次遇见斐那天的开心喜悦、表白那天的紧张激动、第一次约会那天傻里傻气的打扮和内心的幸福……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但都显得有些隔膜,被时空模糊了轮廓,也被滴落在水面上的雨滴激起的涟漪弄得摇曳不定。我想起我十年前读过的一本小说、高中英语阅读的一篇文章、微博上谁谁说过的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我从未想起过的一些事,现在忽然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慢慢的感觉到,我的生命就像这一潭水,它看上去那么浅,随时会在烈日下消散,但当你凝视它时,它会给你一个世界的深度。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从来不曾认真地回忆过我生命中那些无意义的虚度光阴的时刻,但它们依然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并且是最大的一部分。正在我最迷茫此刻,它们扑面而来,就像这漫天的雨,我无法看清每一个部分,却能感受到它们的重量,我生命的重量。


斐突然拉紧了我的手。我心头一惊,抬起头,对上一个黑衣人的目光。他拿着一把滴血的尖刀,血滴入水中,很快就消失在了黑色的朦胧里。他应该刚刚从旁边的小巷子走出来。

他要做什么?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我们跑得过他么?

时间停滞,凝固。雨水仍不停地冲刷着他的刀刃。血顺着水一丝丝流走,刀刃渐渐重新变得洁净,只残留几划淡淡的微红。

他忽然把刀扔在地上,转过身躯,在大雨里奔跑起来。跑到很远处时,他又开始呼喊起来,好像很大声地想要宣泄些什么。我想那不会是要告诉我们的。我也不愿意去想小巷子里的惨状。就让雨水冲刷这一切吧。几天之后,火焰也会净化这里。我很为那个死去的人感到遗憾,他失去了最后的时间。我也同样为那个行凶者感到遗憾,为他这样的结局。不管怎样,我们不会这样选择。

这样的悲剧并不是不能预见的。相反,到现在才让我们碰上一起,也许可以说是幸运了吧。在雨水还未降临的时刻,在哪里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呢?在方舟还未启航的时刻,有哪里的阴暗融进浓郁的血色?警察们应该在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吧?但即使如此,我知道,大多数违法者都能成功逍遥法外。现在警察在做什么呢?是处理进一步激增的违法行为,还是被要求为方舟的事故做什么善后和宣传工作呢?这一切都还有什么必要吗?

斐牵起还在发呆的我的手,往前走去。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还很远,不能不在这样的雨中加快脚步。路过那把刀静卧的水坑时,我用力跳了一下,跃过了它。


高楼在视线中越来越少。我们离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远。沿着公路走时,不断有车辆飞驰而过,溅起一蓬水花,拍在我们的脚上、身上。

“车好像也不是很多。”

“高速路口那里才会堵一点吧。”

我们正走在一座高架桥上。远处山的淡影和黑色的云融成一片,苍青、暗蓝、鬼白,被雨随意地涂抹在天边,几笔浓几笔淡,几笔写意,几笔凝重。

“我想去山里看看。”我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愿望。“我们离开山里太久了,或者说从来没有真正在山里生活过。”

“好啊。如果顺利,我们会去看看的。”

山。我们离目的地应该不远了。继续在雨中漫步,我们回到一处平坦的地面。我记得,那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快到了。我们停了下来,时间比我们计算的要更加充裕,雨水并没有过大地减缓我们的速度。我感到自己的袜子已经湿透了,不知是雨靴漏水了,还是雨实在是太大。我以前一定会非常非常讨厌此刻的感觉。我们慢慢地重新走起来。

“我们本该带上一束花的。”斐这才想起来。

“门口不会有卖的吗?”

“也许吧。”


公墓的大门敞开着。门卫亭里空无一人,这是当然的。本来周围有几家花店,此刻也全都一片沉寂,不留半盏灯火。

斐走到一家花店门前。我们曾在这里买过花,我记起来了。她伸手推了推门,门是木制的,锁住了。她又敲了敲,门发出清脆的声响,传来的回音预示着门后空荡荡的空间。她继续敲门。还是得不到除了回音的任何回应。

她缓缓地退了半步,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踹在门上。

“我们和那个杀人犯不同。我们和那群游行的疯子不同。”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一脚没能踹开门,木门发出咯吱声,听起来像是呜咽。再来一脚。喀拉拉,木门被踹得断裂开来。斐推开碎掉的门,踏着些许木屑走了进去。我跟着她。

电灯还能使用,摁一下便开了。房间里还剩了几束花,已经萎焉地不成样子了。花朵完全失去了原本挺立的形态,色泽也变得黯淡。斐随手挑了几束还算能看的花,拿了起来。我们离开这里,往公墓里走去。


斐的父母的墓,埋在公墓的另一边。我们要走过去得横穿整个墓园。我一边走,一边打量着那些立在雨中的石碑。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是十字架的样式,绝大部分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方碑,上面写着墓主的名字和其他一些信息。偶尔会有几个小小的雕像。中式的或者西式的,各种风格。很多方碑变得歪斜了,有的像是在面对着天空呼喊着什么,有的则是凝视着大地在沉思。草地很泥泞,我们的雨靴不久就沾满了泥土。但它们在我们离开这里不久后就会被雨水冲刷掉的。

我们靠近了我们此行的终点,两块小小的方碑。它们之后就是公墓的围墙,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每一片叶都沾满了苍天的润泽,那么鲜亮,那么蓬勃。我很高兴,它们生长得这样好。这些小小的藤蔓一直盘踞在我的记忆中,我走过的每一片上了年头的墙,都少不了它们的身影。我看着它们,感到格外的亲切熟悉。

斐走到墓前,轻轻地把花放下。花儿很快便被雨水打趴下去,瘫倒在石砖上。我站在斐的身后。我每年都陪她来这里。这次,我们就要离开了,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那两座小小的墓。雨点拍打在石碑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湿润了方碑的棱角,为它们涂上一层浅浅的水膜,把包裹住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我呆呆地看着,听着。我意识到,那水膜包裹住的,就是死亡,是我们所有人最终的、不久将到来的结局。死亡究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这从来不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对它仅有各种模糊不清的猜测,和一个空无一片的预感。死亡,每个人对它的第一感觉,都是害怕,畏惧。但此刻,我们已经不得不面对它,不能再用年轻作为借口来逃避。它已经那样真实地立在我们面前,虽不在视线之中,却甚至比我面前的石碑更为真切。不仅是死亡,在思考后更令人害怕的,是躲藏在它之后的虚空,虚无。我们生命的虚无,客观上的虚无。流变之后什么都不残存。而我又想起我在水面倒影中产生的幻觉,那扑面而来的我生命的回忆——那一刻它们把我的生命显得如此有重量。轻与重。存在与虚无。答案在时间之外,而陷落在时间之中的我们,必须尝试用理智来回答,而非本能——无论是本能的害怕,还是将自己沉溺在本能带来的欢愉之中以求忘却和逃避。我们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来给出这个答案的大致轮廓了。当然,给不出也没什么,我想从来没有人给出过一个真正完全正确的答案。但试一试总是好的,总是好的。哪怕一切都是一场空,我们也当珍视我们选择生活的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斐转过身来。我们重新向大门走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模糊了时间。我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沿着雨中的高架桥,从高处往低处降落。归时总比去时感觉快了许多,来时还不断赞叹远方群山的威容,而去时恍惚间已经到了桥下。水泥森林就矗立在我前方不远处,我只要再走几步,就会重新回到窒息压抑的围墙之内。

我想最后回头看一眼雨中高架桥。它横在我们上方,灰黑色的一笔,直直地向群山深处奔去。我们所处的地方,城市和荒野的分界,灰色牢笼的边缘。不远处,还有一些修建中的高楼大厦,此刻都在雨中沉默着,连工地上最常见的探照灯都熄灭了。

探照灯。我对这探照灯印象深刻。我们的城市里,总是到处都在修建些什么——这边的路面翻新,那边的新建小区。里面改,外面扩,人类的脚步匆匆地一步步往大山里去,把一种荒凉变成另一种荒凉。我站在自然和人为、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分界处,仍显得像个外来者。一切都给人蒙尘的感觉,记忆中,工地上惨白色的灯光割裂着温度,同时抹去温暖和冰冷的感觉——一切都是如此怪异,而对我们这些长久爬在水泥森林里的人又是如此自然。从那些还被绿色的布和铁锈色的钢管包围的水泥盒子的顶端投射下的惨白灯光,从我的童年起,就一直照在那些灰尘覆盖、凝固后显露出无数条细微裂纹的水泥地上。我的一生都与这样的灯光,这样的水泥地相伴。它们是现代工业文明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是它们拖着新中国完成了几十年的飞速发展,每一块水泥都把我们向工业文明拖近一步。我无比熟悉那种干枯的气味,在阳光下,这样的水泥地总是令人口渴,它们就像是大地死去后化作的烂泥凝固的产物,与之相比,岩石虽同样沉寂,但它们永恒的姿态是一种高贵的坚毅,而水泥的死寂不过是对工业的屈服,毫无生气而千篇一律,是我们每一个渺小生命最终的结局。所幸,在此刻的滂沱大雨中,这些水泥地不再让人感到枯干,它们湿润的色泽让我感到安心。

而,就在那工地的大门口,钢板围成的围墙外侧,我看见一个人影。我们这一路走来,几乎没有碰见什么行人。而那个人,正一点点向我们靠近。他似乎是想上高架桥。近了,他狼狈的模样——并不年轻,但看不出到底多大的年纪,没有打伞也没有雨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像是四十年前的款式,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换上了另一种颜色。他的头发也被雨水黏在一起,沉重地搭在他的头上。他的面色苍白,眼睛浑浊,但仍透出一股精气,当他抬起头面对我时,我分明地感觉到那双眼睛在嘲笑我们面对雨水的懦弱无能。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黑色手杖,不停地东敲敲,西敲敲。

“你好。”我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问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人一直在雨里站着,等着他近前来。斐对他点了点头。

“你们好。”

“你在这么大的雨里做什么?”

“你们在这么大的雨里做什么?”他愣愣地反问我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话。

“纪念。”我指了指高架桥的那一边。

“嗯,最后的纪念。你们都是好姑娘。”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杖在两边的地面上敲敲打打,溅起小小的水花,“还懂得纪念的人不多了。”

“可你在这么大的雨里做什么?”

“我么?”他好像这才听清楚了,把拐杖举了起来,对我们挥了挥,“拾荒。”

“拾荒?可你好像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你连一个小小的包裹都没有。”

“哦,不需要。我捡的东西不需要放在袋子里。”

“那你放在哪里呢?”

他摊开手,“不需要放在哪里。我只是把它们捡起来。人们弄丢的那些事物,抛弃的那些事物,遗忘的那些事物,有价值的,我就捡起来。就是这样。不需要放在哪里。”

我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心中开始嘀咕这人是否精神正常。

“那请问你捡的都是些什么呢?”

他伸手挠了挠头,手里还抓着他那只手杖,模样看起来有些别扭。“这可不好说,姑娘,不好说。要是我的语言这么有力而精确,能完整地向你表述我捡起的事物,想必我也不会在这里拾荒,而早就跻身批评家之列了。”

“你就大概讲讲嘛。我们很好奇,看见您这样一位人物,总是会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他抬起手杖,向不远处的高楼群落指去,“他们,弄丢了很多东西,抛弃了很多东西。人类文明的发展,也是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人们总是选择一些,丢掉一些,随着新的事物的到来,原来的也被抛弃。而那些不重要的,就逐渐地被遗忘了。就近来说,我从城里往这边走,路上我就捡了一个收破烂的老头的一生。这当然对城里的人是没什么价值的,以前的我也当然是觉得没什么价值的。但你看,这不大家都快玩完儿了嘛,我这才觉得这好像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他说着,手杖不停地在空中划着圆弧,破开间断倾泻的水流。“不止这个,还有很多,很多。我有时在城里转悠,能捡起很多被抛弃的有意思的东西。那些破破落落的,矮矮的,还装着蓝色玻璃窗的居民楼里,就有很多以前的岁月残留。现在的人很多不关心这些了。还有些更有意思也更难懂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当今世界没什么市场,比如一口扭曲的挂在桌子边缘的钟,一条可溶化的鱼,一段美国99号公路上播放过的录音带,一些产自德国的山羊排泄物,这排泄物倒不太算得上垃圾,有很多高中生都乐于享用,虽然他们连这排泄物原本的面貌都不甚知晓。还有的时候是我自己丢掉的东西。就在刚才,在那片水泥地上,我捡起了我的少年时代。现在我就要往高架桥那边走去,往山里走去。我要去捡我的童年,去捡我父母的一生,我的祖祖辈辈。”

他于是继续走起来,和我们擦肩而过,挥了挥手杖算是告别。他向群山进发,我们则回到城中,做最后的准备。今晚,我们也会开始向山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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