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To the Mountains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2-07-24 12:53
点击:270
章节字数:8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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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十二点。我最后清点了一次后备箱中的物资。油,食物,水,衣物。这台车装有油电转换系统,只要油足够充足,所有设备的供电不成问题。本来该带上在野外生存的必备物资,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何况现在也没有地方去弄这些东西。想到反正也就不到48小时了,这些应该足够了。

48小时。这时间不短不长,取决于你怎样使用。我还在对着后视镜发呆,斐按响了车喇叭,示意我上车。今天她会开到4点钟,我在途中休息,然后换我一直开到天明。我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出发。


出城的车已经不多了,堵塞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一路的行车速度都不算低。我们比预计还要早地上了高速。收费站空无一人,所有的栏杆齐刷刷地指着天空。我们随着车流前行,我不太睡得着。即使此刻,我依然有一种出游的兴奋感,甚至胜过了面对末日本该有的一切感情,但也并不剧烈,只让我的意识即使在疲倦中也保持着清明。但我得睡着,我知道,不能连累斐。我茫然地盯着前方,试图放空我的大脑。

随着驶过一个又一个分岔口,我们周围的车越来越少,渐渐地已经只有零星几辆车在行驶。视野变得空旷起来。午夜时分,两边看去都是一片漆黑。雨已经停了,但云仍旧在天空彳亍,不透下一点光亮。车内的灯也灭掉了,只有沥青路面反射的车灯灯光和两边路灯的橘黄色光亮。车灯扫过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竖线,乏味地重复。两边,绿化带在温暖的灯光下无尽地连绵,被极高的车速模糊成一条连贯的影子。而若你用目光去追随某个特定的点,一切又瞬间固定下来,这时你才感觉自己是在飞速地远去,而非无谓地循环重复。当然,到底怎样,谁也说不清。玻璃里浮现我的淡淡倒影,残缺,如同一个飘渺的鬼魂。我尝试着给自己倒计时,但很快又厌烦了这种无聊的催眠游戏。绿化带还在绵延,无边无尽。我试着用想象去延拓去描绘它们之后那漆黑一片的空间。黑色的群山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苍劲挺拔,顶端隐没在青灰色的微光中。山谷深不可测,雾气弥漫。这不断起伏的岩石的波涛,从高空俯瞰。除却震撼,唯余苍凉。这会是不久的将来,在火焰降落之后。它将把地球还给洪荒,那些人类用来亵渎群山的高压电线,如同讨厌的蜘蛛丝,都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这样的景象,我无数次在幻想和睡梦中见过。我一直憧憬着人类离开地球的那一天,去真正拥抱宇宙的宏大辽阔,去惊叹群星那同样璀璨的面具下,各自不同的梦幻的荒凉……延绵的沙漠,液氮的海洋,黄金的山谷,无尽的风暴,紫色的湖泊,这些都只是在地球已有的景象中生发,我相信真实的美丽梦幻,远远超乎人类的想象之外。没有机会再扩展经验的边界,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遗憾……克莱因蓝的花海……另一种月光的照耀下,扭曲的异形对着天空嚎叫……飞舞的尘埃组成的怪物的轮廓,里面隐藏着坍塌的城堡……


“醒醒,沆。该你开车了。”我的脑袋被轻轻地推了推。四点一十五分。我们正停靠在一个服务区里,就在商店旁边。里面的货物一团散乱,货架倒在地上,罐头的盖子打开,内容物流了一地。可以看见几个人在里面走动,随手抓起些什么,有时候放在怀里,大多数时候又是随手一扔。

“嗯。我想我们应该不缺什么要拿……有咖啡么?”

斐从后座上抓了一瓶给我。我拧开盖子咕噜噜喝了几口,自我感觉精神了些。我们下车简单处理了一下生理问题,调换了彼此的座位。我抬头又看了看天,点点星辰点缀着天幕。看来我们已经离开很远了,那一大片云覆盖的地方都已经在我们身后。我把好方向盘,重新在黑夜里奔驰起来。天空仍旧把漆黑做它舞台的背景,还看不见黎明的曙光。人们常说,黎明前的天空是最黑暗的。如此,我只能静静地等待清晨的到来。

开车与我想的一样单调乏味,但又必须时刻保持注意,精神倒还能保持亢奋。随着扬声器里的音乐轻轻地哼着歌,情绪微妙地起伏跌宕。斐很累了,睡得很熟。长长的睫毛微张的嘴唇,两手安顺地搭在腿上,头歪向一边,身子靠着车门一侧。

“哼哼哼……”黎明要多久才会到来?我们又要去往哪里,什么时候再停下?

要去山里,我自己说过。但我不知道该去哪座山。就这样先开下去吧,反正油也足够多。到再次天黑之前,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决定在哪里落脚。

车道上只剩我一辆车。我感觉到,我们已经永远地告别和离开人类文明了。我感觉手机应该还是有信号,但此刻我也并不想打开它。我们接下来还能遇到什么人吗?

我正在心底里漫无目的地琢磨,并不打算弄清这件事,后视镜里又闪出一个车影。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我有些好奇地看了那车一眼。一辆敞篷车——这就更让我感到惊奇了。车速原本比我们快,在接近我们时却渐渐慢下来,最后变得与我们并驾齐驱,平行行驶。我不由得赞叹开车人的高超技术。车上是两个年轻女孩,年纪与我们相仿,都是一头黑色的短发,此刻在风中不断地翻飞着。她们的车上似乎还放着摇滚乐,不过我听不太清。前方很长一段道路都是笔直的,这让我觉得分些神看看她们也没什么。这时,坐在副驾驶上的女孩友好地向我挥了挥手。她戴着一副圆圆的墨镜,嘴唇上似乎抹了弄弄的口红,但你并不会觉得这算是浓妆艳抹,而会想唯有如此烈焰红唇才与她相配。我摇下了车窗,风声瞬间呼啸作响,好在斐并没有因此被惊醒。

“你好!”她朝着我友好地挥挥手,笑容灿烂胜过秋阳。风声显得她的问候有些声嘶力竭。我只能点点头表示敬意。

“想不想一起去看日出?”她把手围成喇叭行,又向我喊到。

我又点点头。

“那,我们带路!跟上我们!”

我很快就有些后悔这轻率的承诺——她的话音还在风中飘荡,旁边的另一位就一脚踩在油门上,加速起来。我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跟上她们。风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她们不会窒息吗,以这样的车速开着敞篷?于是我想到那辆横穿美国的午夜火车,无数流浪汉待在敞开的车厢顶,在寒冷和风声中过夜。此刻我忽然有些理解那种流浪,血液也随之升温。很好,我能跟上她们的车速。指针平稳地向右旋转,停在了一个我平时不敢想象的位置。再长的直路在这样的速度下也不能坚持多久,接下来我们闪电般拐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车速急速地起伏,指针在仪表盘里来回摇晃。我惊叹于她们对路况的熟悉,或者是直觉的精准,无比流畅地在黑夜中行驶,我所需的只是跟上她们的步伐。地图上显示又是一段直路,副驾上的姑娘突然直接站了起来,在疾风中摇摇晃晃地,自己也随着风不断摇摆着,她兴奋地把双手挥来挥去,手里拿着个麦克风。该死,她把她的车变成了KTV,正在开她的演唱会,而听众只有三个清醒的人和一个睡着的人。我甚至想打开手电筒为她挥舞,可惜双手不敢离开方向盘。她真的唱得很好,声音激越嘹亮,时而清脆时而婉转。我关掉了我自己的音乐,随着她的歌声,一会儿在江南水乡里逍遥,一会儿在美国的沙漠里嚎叫,一会在欧洲的教堂里吟唱……她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她一定拥有过非常美好的人生,以至于到此刻她都仍如此从容,如此开心。

忽然,车速慢了下来。我们行驶上一座高架桥,连接着两座小小的山峰,不算太高,但视野已经足够开阔。很快,我们停在了桥的正中央。我把车慢慢地靠近她们,挨在一起。

“就在这里么?”

“对,就在这里。”这次是那个开车的姑娘回答。她穿着一身超赞的火色连衣裙,赤着脚,一双高跟鞋扔在座位下方。她看起来像是要去赴一场末日的舞会,和天降的火焰一起跳到燃烧殆尽。与她相比,那位放歌四野的姑娘倒还显得含蓄——如果不把裹在黑色皮夹克里的狂热考虑在内的话。

“不会打扰到其他经过的车吗?”

“所以我们还得有些准备工作。”她打开后备箱,取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铁制物品,很快组装成一个像模像样的障碍物。我和她一起把这东西放在我们车后五十米处。“这样就不会被打扰了。”

非常周到。日出应该是在六点左右,很快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斐叫醒,走回车边发现她已经和另一个女孩交谈了起来。

“睡好了吗?等会儿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够了。我精力足够充沛。”她的确看起来很精神。

“准备了啊,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啊。”

我走到高架桥边。伸手拍了拍这水泥做的围栏,冰冷坚硬,真实的触感。这往日会令我心生不适的感觉,此刻却在习习凉风中让我心中无比平静空明。高架桥下,无边的深绿色原野已经隐隐浮现出轮廓。大地就要苏醒了,它的沉睡已经变得微弱,它生的气息已经升腾起来。

抬头看去,星光已然隐没。一层淡淡的白色浮现在天幕背后,吹响了属于天堂的号角声,撒旦的魔力开始退却。光与影的交响从地平线处鸣奏起来,越来越响,演奏出越来越梦幻的颜色——天幕镶上的紫色的鹅绒边,这辽远又很快为火焰所点燃。火焰升腾起来,越来越旺,虽然被压在天幕之后而不能显露身形,却不断地灼烧着黑夜的边界,使它愈发仓皇的退却。那边缘是一朵正凋谢的紫罗兰。人类的感觉是无法精确洞察缓慢连续变化的事物的,如同花朵的开放,孩子的长高,还有此刻黎明的到来。我再次定神地凝望天空时,天幕已完全为光明占领,胜利的凯歌吹响起来,风从我的身侧吹过,它们从山的那边而来,横穿山谷而去,携带着群山震耳欲聋的沉默。终于,那轮红日浮现在地平线上,一个微小而灼热滚烫的圆点。双眼立刻刺痛起来,我不能再凝视了。我这才反应过来那个女孩戴着墨镜不是为了耍帅。我盯着车盖上反射的太阳光,静静地等待着她们饱餐这风景盛宴。

“太他妈爽了!我们一夜的奔波是值得的,对吧!”那个黑夹克的女孩伸了个懒腰,兴奋地说。

“当然。我们还会继续,今天的日落和明天的日出同样不会错过。”

“你们是要去哪里呢?”我插进了对话。“我猜你们应该去过很多地方。”

“嗯,我们的确去过很多地方。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我们去远方。”

“远方?远方是哪里呢?”

“是永远不能到达的远方。”

“你们要去那样的地方?”

“是的,我们去远方。”

“可地球上没有那样的地方。”

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摘掉了墨镜,在晨曦中潇洒地扭了扭头。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面容,干练而坚毅,又感到一股激情在脸庞下奔流,与此刻冉冉升起的太阳一同把她的脸颊染上一层绯红。

“是的,地球上没有那样的远方。所以我们要去那样的远方。”

“那你只能永远地奔波……即使你从西海岸开到东海岸,从墨西哥开到芝加哥,再不停地来回……”

“是的,所以我们永远在奔波。所以我们永远在路上。”她又把墨镜戴了回去,靠着高架桥的围栏。黑夹克女孩在我们谈话时跑去收起那放在后面的障碍物,此刻已经坐到了驾驶位上。

“那你们还是继续去远方吗?在这样的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毁灭?”

“是的,我们去远方。”她再次这样回答,不带一点犹豫,声音清脆利落。

“火焰将笼罩大地……”

“而那时,我们仍在奔赴永恒。”她说着,拉开副驾驶处的车门,坐上了车。

“对了,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去过那么多的地方……”

“什么?”

“我们明天想安静地在山上度过……有什么能向我们推荐的吗?”

她靠着车门想了片刻,打开手机,在地图上标了一处给我看。

“这里吧。视野很开阔,能拥抱天空和大地。你们可以慢慢地过去,我看你们也的确不是惯于开快车的人——这座山到这里的距离,慢慢地开,要不了到黄昏时刻也能到达。”

她们的车已经发动起来,慢慢地往前行驶。黑夹克女孩在等待我们交换最后的告别。

“多谢。那,再见了。”

“再见。”

“旅途愉快!”我向着她们喊道。她们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了。披戴着晨曦,她们的车晶莹闪亮。

“永远!”她向我这么喊了一句,彻底消失在呼啸的风声里。我再也听不见她们传来的任何声响。永远。她们的没有终末的旅程,和这个即将迎来终末的世界。我这样想着,也点火了我自己的车子,按着导航向她给我指引的地方开去。


我们的车速又慢了下来。的确,目的地距离我们不算太远,我们能把更多精力和时间放在沿途的风景上。这些都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给我一种新鲜感。九点左右,车又回到斐的手里。这时,沿途的车又多了起来。想来的确夜里赶车的人还是少数。

我在副驾驶上休息,想着今天真是十足魔幻的一天。九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匆匆地收拾东西,此刻已在千里之外欣赏大好河山。人们说时间能让让人忘却一切,抚慰一切的伤痛,但空间的转换又何尝不是如此。特别当我们离开阴郁的牢笼,来到这锦绣江山处,过去的生活在心中积藏的种种污垢都随着呼啸的风和山脚平缓的溪流化作尘埃。升起的太阳此刻躲到了云后,于是万物都显露出它们最原本的色彩。目光追随着古老的密林,高耸的树木往往被各种藤蔓缠绕,弥补了叶子交织的疏网留下的空隙;远望湛蓝色的青空,白云的姿态变换无穷而尽显威仪,在最晴朗的天气里所看见的云朵并非在阴天里那般二维地铺展在天空中,它们松散而适当的距离让你能够明晰上方的立体结构,让你认识到云的层次,它们仿佛是站立在天空之中,显露的面容又混沌不清,宛如暗示着史前的洪荒,和这洪荒的永恒;而那在岩石间蜿蜒流淌的小小溪流,碧绿色既暗示着它蕴藏的原始生机,也是为其中已死的生命唱的一曲哀而不伤的挽歌。

我还有很多没来得及见识的自然景色。雪山,冰川,极地,那种我向往的最原始的寒冷与洁白,而大漠的宏伟,也只能去听听唐诗中的回响。而对深海的向往,就更停留在了克苏鲁式的不可名状里。这么想着我又羡慕起了那两位女孩流星般的一生,毫无悔意地划过这片天空,炽热燃烧,走后又不留下半点痕迹。不去做无所谓的思考,用行动的激情代替理性的冰冷,把自己还给生活。而我们太多的时间浪费在了一种自己不是自己,生活不是生活的状态中。

车又穿过两座山峰。尽管群山的姿态变换无穷,戴着名为重力的镣铐也跳出一支千姿万态、令人心神激荡的舞曲,但看久后依旧令人乏困。这时道路又开始向低处走去,我们回到海拔较低的位置。右侧,很快展露出一大片平原。平原上有一大群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前方不远处腾出了一片空地用来停车。我们出于好奇心,也把车停下。我们刚打开车门,一位看起来不太像是工作人员的工作人员就走过来迎接我们。他戴着一顶回回帽,左手拿着拂尘,右手捏着一串佛珠,胸口挂着一个十字架,穿着一件大长袍,上面挂满了各种我不认识的物件。“请问两位小姐,你们是信奉哪一种宗教而来参加朝拜的呢?”

“呃,我们只是来参观一下。你们就不能每个宗教派一名代表人员,而非要穿成这样?”

“啊抱歉,我们被很多次指出这个问题了,但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而穿着西装在这种场合又会显得不够虔诚。”

呃呃。“我们自己走走看看,可以吗?”

“请便。还请不要打扰到各位信徒。”说完他便走开去迎接下一辆车了。

我向会场扫了一眼,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位于整个会场中心的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我们径直向它走去。

十字架前,人群排成整齐的一个方阵。没有谁来主持祈祷或是什么其他的仪式,我想可能是因为这里只给基督教设立了一个会场,但教徒们则一部分属于天主教,一部分属于东正教。人们带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安慰——十字架、念珠、耶稣像、圣母像……有的挂在脖子上,有的捏在手里,有的摆在自己面前,跪着,闭着眼。陆续有人加入到队伍中。我们只站在后面观望。即使此刻阳光温和,巨大的白色的十字架耀眼夺目,人群依然沉寂不语。这也许是一种虔诚,但很难不去联想这沉默背后是否笼罩着阴云。队伍前方的一个女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用颤抖的两手捂住面部,不让自己难看的面容被旁人见到。她颤动的指尖,随着痛苦而纷乱的发丝,衣服在抖动中产生的褶皱的波纹,在温和的阳光下有一层莫名的寒意。会场中有些人扭过头去看她,这让站在后方的我能一窥他们的侧容。有的目光平静,带着些安慰的意味,也有充满责备的目光,怨她扰乱了这会场的肃静。而从这些面容上、从这些目光底,我感到一丝纠杂着恐惧、害怕、绝望的意味。纷扰的目光还在彼此交换,会场中又响起了一阵呜咽声,这次是跪在队伍中的一个男孩,刚青春期的样子,他的面前摆着一尊耶稣受难像,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面容都很整洁,此刻因哭泣而纷乱了些。他的父母就在一旁,连用手抚摸情绪失控的儿子,但还是难以平复他的心情。此刻躲在十字架后的阴云已经幽幽的飘了出来,笼罩住会场。人们的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少有的一些老者神情肃穆,似乎想站起来维持秩序,但又觉得自己身份还不够,何况骚动也不算大。更多的人只是阴郁着脸,重新回到自己的祈祷中。但我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场祈祷已经失去了安慰的效用。有强烈的狂信的人,毕竟只是在少数。怀疑的种子在现代播散得远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要广阔,科学至上的时代人们的信仰是多么脆弱,那些古老的信条早已残破不堪,即使在末日前,人们又重新对它们燃起了热情,在这巨大的十字架和温暖的和风中刚升起一丝微妙的安慰的幻觉,也就只需要这两声啼哭,便把一切击得粉碎。有几个人离开了队列,往停车场方向走去。那些神情依旧肃穆的人,像是在斥责哭泣者的不信与怀疑,而唾弃离场者的背叛。毕竟,经书上说过,你要信。而那著名的怀疑者多马,也是从心底里是愿意信的。信,或者愿意信。这就是一切,就是宗教的生命,甚至也是法律和社会的根基。

我难以清晰地言说那些人为何而哭泣,只有一种朦胧的理解。我试图去想象自己是一个信徒,信奉着神,并且是从心底里愿意去相信的而非怀疑的。但这份怀疑无论如何也是挥之不去的,即使在这样方舟都沉没的末日,除了神已经没有别的救赎,即使把经书念过一百遍,虔诚地在灯下诵读众先知的箴言,可一旦会想起那即将降落的火焰,思索到那火焰意味着的死亡,死亡背后的无尽的虚无,那虚无意味着的不是我们曾经来过,而是意味着我们从未来过,从未有过我们。这是魔鬼的说法,是梅菲斯特的胡言乱语,但它蛊惑人心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在我们这些凡人信徒的心底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带来绝望、恐惧、压抑。要驱散这阴影,作为信徒的我只能向上帝祈求天堂,祈求永恒,那让魂灵从肉体也从时间中剥离的承诺。可请原谅我的冒犯与愚昧,我竟琢磨起这主的承诺来,即使这承诺在经书上写了一千遍,也被无数后来的作家所书写,我还是被撒旦蛊惑般地从这美好的诺言背后读出一股与末日降临同质的虚无飘渺的味道,这股虚无飘渺和属于末日的虚无飘渺混杂在一起,更加令人绝望,这样尖锐的矛盾背后统一的是虚无,即使矛盾本身已尖锐到足以撕扯我们的灵魂。唯有狂信,唯有疯狂的信仰至高的激情,才能把自己淹没,一心一意地向主祈祷末日的救赎,但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我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我们怎么可能还真的拥有信仰。”我对斐说。我想这就注定了这里只会留下悲剧。

“就算有那样的信仰者,救赎他们的也不是主,而是他们自己的激情。”斐说。

激情?那些狂热的伊斯兰教徒的身影,还是原始宗教那些血腥的仪式场面,把活人绑扎在枪尖上等待着献祭?不对,都不是,斐的激情说的不是这样的意思。我忽然想到那个在雨中敲打着拐杖去捡自己童年的男人,想到高架桥上一红一黑两只奔赴永恒的飞蛾。

我们失去了观摩其他宗教的热情,离开了这里。


月光轻盈地为大地铺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与空中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缕缕雾气纠缠在一处,形成一片空濛的流质,宛如寒冷的形体。裸露的山岩抬起沉重的头颅,用没有眼睛的脸庞感受着天空的存在。明月与大地已彼此守望了上亿年的时光,她们应该是把所有要倾诉的话语都说尽了,才陷入这样的沉默。我们的车停在了道路的尽头,登山的车道到这里就断了。这里已经没有树木,稀疏的草散缀在岩石间,在狭小的窄缝中躲藏起身形。碎石、沙砾遍地都是。隐约起伏的虫鸣声显得此处更为幽静。

我推开车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我的灵魂为之一新。人类的心灵是如此易受外界的影响,此刻白天的种种见闻都被我忘在了脑后,眼前唯有此刻夜中的石山与天空。呼出的热气被寒冷清晰地刻画出轨迹,摇散着向明月飞去。我抬头望向明月,那夜空中的守望者。此刻澄澈清明的天空中,月亮上些熟悉的坑坑巴巴清晰可见。我曾为那些缺憾生出多少奇妙的幻想,幻想又随着时而拂过明月的云幔悠悠远去,再也寻不回来。

山顶离我们还很有一段距离,那是我们明天要去的地方。我重新坐回车里,新鲜感过去后,困倦疲惫一下子袭来。睡眠不足和奔波的劳顿夹杂一处,脑袋昏沉沉的,说不上的有些难受。

斐还站在车外,静静地眺望着夜空。她的脑袋微微扬起,背对着我,背挺得笔直,与轻薄的衣料拉开距离。长发的末端在夜风中悠然地飘荡着。她在想些什么?她不会冷么?我很想拿一件衣服给她,却又不愿扰了她此刻的清净。她单薄的身影在月光里有些落寞,有些感伤,但仍旧平静。她一直比我坚强,也许此刻就是她最难过的时刻。也许她只是在发发呆,我不过自作多情。

我望着她的背影,视线一点点朦胧起来,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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