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In the Heaven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2-07-24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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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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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幸福。

唤醒我的并非忽然凛冽的寒风,也非预设的闹钟,而是一阵光芒,一阵温暖。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太阳已经完全离开了地面,为流云万道披上金色的霞光,再把金色的海浪播向大地,拍打在我的车窗上,溅射进来,轻揉着我的眼,在斐的睫毛上嬉戏,最后停在玻璃上闪闪发亮。在此高寒处,阳光只给人温暖的感觉,而生不起燥热。我打开加热器,弄了一杯温水,倒在保温杯里。三叶草样式的装饰物在挡风玻璃下轻轻摇晃,叶子上承载的日光浓郁得快要滴落。我这才意识到我把我精心栽培了数年的三叶草扔在了家里,没有机会再送她到能躲避灾祸的地方继续繁衍了。

霞光渐渐收敛,天空重返蓝青色。流云在高风中缓慢地变换着姿态,时而散为座座孤岛,时而连成一片,为群山投下一片游移的阴影。我推开车门,伸个懒腰。空气清新,仿佛不染尘垢。另一扇车门也打开了,斐端着保温杯走了出来。于是,我们看向高处的山顶,那将是我们旅途的终点。尽管通向它的道路崎岖而弯折,渐渐为乱石所隐没,最后完全消失在大块大块的岩石中,但如果我们的预测不错,登上去只不过不超三小时,况且山坡也很平缓。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这里悠闲地度过。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状态栏不出所料地报出了无信号的提示。漫长的空闲让我有些茫然无措,我们奔波着赶到此处,只为了我一时兴起想到山里看看,但我也并没有计划好到底要做什么。但我们人生中这样茫然无措,任凭时光流逝的时刻并不在少数。而纵使我们暂停了一切的活动,神思茫然飘忽,时间也不会停下它的流逝,并且流逝的速度也同思绪一样飘忽不定,感觉千年已逝,其实不过几分钟的光景,而怅然片刻,却发现太阳的位置已经换了个地方。在这样的状态下,在这样清净孤独的地方,我们比一切时刻都更接近虚无的真相,流变的本质,万物不定的流动——既是时间的洪流也是彼此空间的交错——神思彷佛透过眼前的一切,即使目光里已有千山万壑,广阔的天空背后是整片的宇宙,这一切虽然都还作为幻想残留在视网膜上,它们却已在我们心中崩塌溅碎为无穷粒玻璃碴子,显露出它们背后那黑洞洞的空。千百年来人们所争论的,不过是那“空”里,到底是坐着一位神明,还是漂浮着一堆法则,甚至那里只是自己的内心,又或者真的只是存粹的无。如果是无,无又怎样生万物呢?是万物生无,还是无生万物?这一切都取决于对流变的理解……当然,看起来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这些乌七八糟的胡思乱想统统贴上无意义的标签,扔到形而上的垃圾场里去。但相比这样的不了了之,我更宁愿去信奉无。是的,信奉,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于逻辑和空洞的言辞,也不在于多么花哨的概念多么惑人耳目的技巧,这问题的答案在于你究竟相信什么,或者说愿意去相信什么。言辞的无力、逻辑的空洞在这样的终极问题上一次次被证明,除了生命本身一切的回答都会显得脆弱苍白,当然也许这可以归因为人类自身头脑的局限,他们并不能真正拥有完美的逻辑、无懈可击的真理,一切当然也就站不住脚。但换句话说既然于此,我们唯一能给出的答案也就只有生命本身。那些动物植物同样如此,人类和它们仅有的区别或许在于对于人类而言,生活这个词比生命更为贴切,毕竟我们狭隘的理性还是在头脑中发挥着作用,使我们显得独特。

还是把思绪从冗杂里拔出来吧。我现在的处境虽然对于我而言陌生,但早已有无数人选择过这样的生活。相比陶渊明那样的田园风光,我想在这样的高山中隐居更贴近本质,这样的隐居虽然都不如陶那么大名鼎鼎,但更显得真实,在这里你会面对的是苦难和空虚,而非两壶小酒、游手好闲、精神胜利。在这里你面对的是失败不是成功,是真实而非幻想,是空无而非酒色带来的快感。我们有这样的前辈,圣本笃和他的修道院,佛陀和他的弟子们(他们的真实面貌并非如后来的神话所添油加醋到令人生厌的那般,而是真正可亲可近的思想者),寒山与拾得,孤独峰上的山火瞭望员……他们孤独地坐于高峰之上时,是怎样度过的呢?真是整日与那些终极问题纠缠吗?还是,大多数时候,也同常人一般,脑海空空,任凭时间流逝?就这样让时间流逝掉,什么也不去想,吹着风,似乎也不算一件坏事。

“想什么呢?”斐用手捏了捏我的脸。


那一刻我的心中飘过了千万种思绪。我想到末日的来临,想到她一直以来的平静,想到昨晚她月光下落寞的剪影,想到我刚才念及的那些对终极问题的追寻者们,想到这些终极问题本身,被讨论了千万遍的人生的意义,这些较明显的思绪下更有模糊不清的概念、名称在飘摇,维特根斯坦及他的思想的转变,加缪和萨特,马克思和恩格斯,福柯,德里达,海德格尔,叔本华,尼采,康德,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形而上学,辩证法,相对主义,存在主义,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怀疑主义,结构主义,后现代,解构主义……无数的我听过的高深莫测的名词,我懂得一些的和完全不懂的,相互矛盾的和彼此关联的,一切的思想和理性,一切的信仰和激情……全都集合起来,这千千万万的自称为真理的东西戴上了严肃的面具,用自以为无懈可击的逻辑高高在上地宣称着自己的存在,即使它是一种否定和怀疑的东西,只要他在断言在宣称,也就是把自己展露在有意义的文字之中,他就不能不采用这样一种姿态去强调自己,去让人们臣服……我想也许这无数的理论背后真的存在着一个真正的真理,每个自以为正确的理论都只是它的一个侧面,但既然我看不到那属于神之物的存在,既然我的头脑愚笨到连这些人类创造的理论都不能理解,这无数理论的集合在我脑海种化成的幻影融合在一处、最后合聚而出的影象,便并非那真理的侧影,而是人类自以为是令人恶心的故作姿态、高高在上,高举言辞的扭捏作态,虚伪不堪。这可怕的骗子,谎言家,政治家!这幻影生成的那一瞬,我立刻抛弃了一切想要对斐谈起的有关所谓意义和真理的想法,因为我知道我们不过换来一堆空洞的言辞,那些言辞宣称的意义,其实是对我们的生命与言辞共有的虚无最深刻的嘲讽。那些写在书上的大名鼎鼎的哲学家,最令人起敬的并非他们的哲学,而是他们的生活:当维特根斯坦即将离世时,他告诉人们的是他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而非他留下了什么样的真理;当萨特走后,我们最悼念的是他为人类抗争的一生,而非他创造的那些有着不可弥补的漏洞的理论。而如果你认为你真的掌握了什么真理,并准备对我鲁莽的话语加以无比高贵、正确、深刻的批判,请允许我提前向你认输并且道歉,请原谅我的愚笨,我的无知!


“斐,”于是我开口问她,“你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她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想过的生活可太多了,人生那么丰富,我们有无数种选择,每一种都有足够精彩的地方。就算你让我做出什么选择,我也很难以下什么定论……”

“想到什么吗……”她抬起手,伸出修长纤细的指,把一根发丝缓缓地缠在指甲盖上,“啊,我很想过一次大小姐的生活。”

“大小姐?额,应该不是民国时代上海里的那些银行行长的女儿吧?”

“不不不,我不喜欢张爱玲。怎么说呢,感觉不太能用一个典型的词语去概括。从小就接受着贵族式的教育,每一所学校都是贵族女校,与我相伴的都是其他家族的千金小姐。你想想,那学院里,流光倾泻的庭院,蔷薇丛掩映着花园中的钢琴,温室里各色花朵娇嫩可爱,美而不艳。哥特式的小小教堂,阁楼上挂着巨大的钟,每周我们都要去做礼拜,彩绘的玻璃窗,慈美的圣母像,玛利亚大人保佑着青蓝色天空下每一位少女的心,庇护着学院的祥和。在这样美好的学院里,少女们各自有各自的爱好,像是缝纫、手工、糕点,为心中的那个她亲手织一条围巾、做一块蛋糕,就是莫大的幸福。大家每到课间都愉快地交流,富有教养地和老师相处融洽,也没有学业的压力,总是有很多的时间进行社团活动和课余活动,尽情地享受青春。朦胧的情愫涌动,纯洁的感情在蔷薇枝头绽放,圣洁的花朵上挂着夜间凝结的露水,白色的鸽子飞过广场,那上面有我和谁牵着手翩翩起舞……”

“停停停,”我听得都快笑出声来了,“我说斐大小姐,什么叫不能用一个典型的词概括啊,我来帮你概括一下,这叫二次元。太纯正的味了。”

“哎呀被你看出来了。我觉得不好意思才没说的。”

“拜托欸这些动漫和游戏都是我们一起玩一起看的。”

“但也没有什么理由贬低她们啊,我们在谈理想嘛,理想。这些本来就是很理想的东西。”

“嗯哼,那还有什么理想吗,我的大小姐?”我内心难以抑制地涌动着的愉悦的感情,和拂过我身侧的微风一起唱响鸣奏在高天之中的乐曲,在日光中越飘越远,把拉长的云丝做它的琴弦,一直飞往天边。我切换到这个话题是对的。我们应该享受此刻,即使这里没有信号也没有其他可娱乐的,这样的闲谈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使我惬意,是我感到生命的美好。斐的话也特别多,我本来以为她不会说什么,她只在心情和环境调和得恰到好处时才会吐露内心的文字。我现在一扫刚才烦杂思绪带来的阴霾,世界末日的降临虽未被我忘却,但心灵在它之上倾注的注意力是如此之微,大概只有21克,以至于它只像个幽灵轻盈地漂浮在脑海中,对情绪产生不了任何的影响,只提醒着我要在日落前抵达山顶。

“还有什么啊?”

“别那么二次元的。”我追了一句。

“嗯哼,那就……给我一辆房车,一个亲人健康而不对我施加任何束缚的家庭,也能为我提供一切的资金,额,最好有两个哥哥或者姐姐让我不至于要肩负什么责任——原谅我可没什么责任心,”她闭上眼轻轻地哼起了一支曲子,我能听出那是加州旅馆的旋律,“如果是在美国的话——毕竟这个幻想就是来自于美国——我每年会沿着那些著名的路线不断地前行,去看每一片荒凉的沙漠,去亲眼见识那些藏在黄沙中的绝景,去和那些印第安人对话,去攀爬那些高山,流浪遍每一寸土地,对自然厌倦时再投回文明的怀抱,在纽约吸大麻吸个通宵,货不够了再到墨西哥城去,那里各种货色应有尽有,美元也格外吃香。再匆匆忙忙地去芝加哥听几场对我而言不知所云只能听个响的音乐会,最后忍受不了高雅而去参加拉斯维加斯那疯狂的沙漠中的摇滚音乐节。那音乐节结束后,我沿着城外的公路离开,从后视镜里重视这座璀璨的城市,灯光的海洋,沙漠中文明的奇迹,高楼雕饰着华光,广告牌一块接一块就要堆到天上去……从西开到东在从东开到西,去和加拿大相近的地方感受枫叶飘落时的静谧,只在圣诞节的时候回家一趟……而如果是在中国,在这里,这片走到哪里都不过是重踏前人足迹的乡土,那我将去寻找一曲残缺的旋律,要不断地跋涉在深山古庙、佛狸祠堂、洞庭楼阁、画桥烟雨中,拾起一个个前人落下的音符,兴许能重新听到一曲江南古地的回响。那些高山长江,藏满了属于民族的记忆,即使以他们的广阔他们的雄伟也无法容纳,才让这些记忆一点点溢出、飘散在天地间,离我们也就一点点远去。等我开到了上海,我要停好我的房车,租一艘小船,沿着长江溯流而上。我会在吴淞启航,在雾气弥漫的江面拉长嗓音呼喊,礼赞纯净,生活与自然,穿过江阴的黄田港,去听那里渔人们的油盐碎语,在南京的小洲驻足片刻,再继续向前,在荻港的万寿塔去问询和尚信与不信的奥秘,在铜陵的和悦洲倾听风的低语,她和水面总是缠绵不清,再经过写在我们课本里的小孤山,跨过鄂州的观音阁,在宜昌停留片刻,再去丰都见识我们死后将经历的各种磨难,那些我在基督面前忏悔过的罪孽,我要将他们重新一一清点,最后安然地开进朝天门……”

“我都不知道该吐槽你是美国的文青还是中国的文青。总之很文青就对了。”

“我有三个梦想,一个普通的,如果二次元那个算普通的话——我想在现代社会里这样称呼它应该是正确的,一个文艺的,刚刚我已对你讲过,那么还有一个则应该是……”

“讲讲讲!”

“鉴于我刚才已经讲清的对于性质的界定,我想我大可以放飞一下自我。嗯,我将穿上衣柜里最勾人的服饰,把各种口红和香水胡乱地涂在身上,在走进那些弥漫着光污染和噪音污染的酒吧,勾搭里面扭得最欢的妞儿,再提到舞台上大声地唱我最爱的也是最土的歌……”

“打住,我不想听后面的内容了。你真确定这是你理想的生活?”

“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她含着笑看着我,“某人某天喝醉了酒自己回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她自己看来是完全记不清了。”

额。Ok,我确实给忘了。“额,忘掉它。我的理想和这个天差地别好吧。就像不要把酒后乱性当真感情,这酒后的胡言乱语也……”

“哦。我还说某人似乎比她看起来要狂野,我本来一直觉得是个胆小的只会口嗨的乖妞儿……”

“呸。”

“那你说说你想怎样?”

“别吐槽我文青啊。”

“你自己都吐槽了我还干嘛要说。”

“那就是……南海上,一座不大不小的海岛,我既在岛上有自己平时起居的住房,也在海边有度假用的小木屋,沙滩上摆着躺椅,当夜晚降临,浪花惬意地揉着白沙,我会躺着,面对着浩瀚的星空,掏出一本天文手册,挨着挨着去给那些光点赋上它们应有的称谓。我还有一座小小的图书馆,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我想看的和我不想看的、只起到装饰作用的书,闲静时分,我便点上一只烛,在摇曳的光里遨游大千世界,从天堂到地狱,从净界到凡间,此岸及彼岸,皆是神思漫游之所……”

“好吧我还是要吐槽一句,文青。”

“嗯哼。”

“末日都要降临了哦。”

“是啊。”

“我们还在这里胡扯。”

“是啊。”

“没有什么想对我最后说说的吗?”她突然凝望着我的眼睛。

“喂,氛围感很重要的啦。阳光这么灿烂你打算让我说什么?”

“咦,莫非你要对我说的只有见不得人的话?”

“如果,这个你觉得算能见得人的话。”我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她温柔地回吻我。天高云淡,风语如歌。


我已经为上山的道路做好了思想准备,鉴于我看过的各种关于登山的动漫、小说、纪录片、杂志等等等等,都在告诉我这是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事实证明那火一般的女孩一眼就看穿了我俩宅女的本质,这座山爬起来简直是如履平地,除了偶尔需要停下来歇歇气,根本没有什么阻碍。登山的步道倒是愈发简陋,开始时还是人工切割过的石阶,后来变成用一堆乱石子铺就的还算平整的路面,等到了全是大块大块岩石的地方,索性只是在容易行走的岩石上标了几个记号。斐兴奋地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有时故意偏离开路线,只为到某块长得格外奇怪的岩石边去看上一眼。已是下午,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也只有一顿饭需要解决,我们带在身上的东西很少。走得有些热了,衣服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我实在没有精力陪着斐折腾了,她索性把她的行李全扔给了我。一会儿她在我前面,一会儿又落在我后面,这边嚷嚷着看见了一颗兔子脑袋,在另一边又发誓这神似骷髅的岩石一定是撒旦的杰作,这就是这座山是被从地狱中喷发出来的最好证明。我很高兴听她的胡言乱语。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到达天空的另一边,快要到达与远方的山脉相同的高度。不过,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是平原。我们距离山顶也只有短短的几十米了。一鼓作气,几分钟后,我们终于踏上山顶。到了,这里就是终点,我们给自己选定的目的地,也是墓地地。这是一座平顶的山,我们扔下行李,漫步到悬崖边上。

我珍视这最后的青空,珍视这最后的大地的苍翠。山下的平原并非豪无烟火气的荒野,而是坐落着人家的农田。土黄色的田埂把大地分割成百块,在最低处整齐纵横,越升高,越屈从于山体的起伏,变得弯弯绕绕,一圈圈一层层,排出一块块梯田。有溪流从山间潺潺而出,蜿蜒地游动在田野上,在质朴的布局里勾勒出一笔柔婉,也把一缕悠然、一缕娴静写进大地。沿着溪流,几户人家零星地散落着。几个电线杆子矗在地上,几根细细的线,连接起这边和山的那边。但,没有见到画面中的袅袅炊烟。这些房子里空无一人。我这才发觉农田中生长的并非作物,而是半人高的杂草。那些田埂虽还未被杂草长满,但土黄色已经变得依稀。我们走后,不过百年,这里会重新全部变回杂草的世界,它们才是真正生命的象征,远比那些被扭曲的、圈养在农田里的作物更适于被歌颂,也胜过那些温室里娇艳艳的花朵。恍惚间,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已降落在大地上,附着在每一片随风轻摇的叶子上,刹那让人觉得像是秋天坠落了。但片刻后我意识到,太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

流云唱起了最后的歌,不知是礼赞还是挽歌。它们白色的面颊泛出淡金色,再一点点转入绯红。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顾灼人的疼痛,直直地盯住那一点点沉坠的日轮,即使是那样厚重的云朵,也托不住它的重量,即使它已经点燃了自己的生命,从翻卷的云变成了飘忽的火焰,拉出一缕缕细细的云丝,那千万只绝望地挣扎的幻手去把太阳缠绕,太阳也轻描淡写地从它的束缚里挣脱,毫不费力地破开它千百次的阻拦。甚至恍然片刻,从云层的缝隙中看见它,为那一刻天地的绚烂所震撼,几乎就要把这一刹当作永恒,眼睛一闭一睁,它便又用残缺的形状击破痴妄的幻想,让我们的神思从永恒的高空中坠落,狠狠地摔在现实的大地上。当它再一次在狭缝中露出一次圆满,血色已席卷天空,比火焰更深邃的红涂满了天幕,像是每一朵云、每一片天空的血液都被太阳的火焰炙烤得蒸发沸腾,抽离出它们的形体,痛苦地漂浮着张牙舞爪,那片刻圆满的日轮盯着它们,也同是一只泣血的眼。这一切近乎疯魔,近乎癫狂,而在即将高潮处,一切突然坠入梦幻的海洋,染成紫色的天鹅绒毯铺展开,拂去了一切的不平、一切的悸动。天空沉醉在这紫罗兰色的梦幻里,它的眼皮一点点变得沉重,再也抬不起来,白昼即将彻底坠下地平线。风在远方呼啸起来,为夜吹响迎接的号角,也告诉我们这就是与日光的永别。紫色短暂地绚丽后,一点点变得深沉,被时间一点点堆砌着质感,终于化成亘古的黑色。这时,黑夜终于完全降临了。

这片原野上的夜空,展现出令人灵魂为之颤动的纯粹。我回忆起多少次在回家的路上抬头,试图把目光变得自由,来借以慰聊所受的生活的重压,却连一块真正的黑色都寻求不到——高楼林立,总热衷于把各种灯光做他们华美的外饰,甚至夸张到把一面整墙都改成显示屏,楼顶上也有无数的探射灯射出光柱扎向空中——亵渎充满天幕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污染的气息。在这样的天空里无法找到解脱,那些漂浮的光晕就是这座令人作呕的城市的污秽的精华的蒸腾,它们即使到了最夜深人静的时刻也要居高临下地把你俯视,把你牢牢地压住。而在这里,在这片纯粹到极点的黑色下,我刹那觉悟,虚无也是一种安慰,是对灵魂一劳永逸的慰聊,死亡一下脱去了它神秘的面纱,以最原始的姿态向我们显现——它不是恐惧,不是痛苦,但也不是解脱,不是幸福。它只是平静,终点、起点、从时间中剥离、流变之外、无价值的永恒,它那么沉默不语,也不思不想,以至于人类给它戴上了太多可怕的面具,但那些面具都是不恰当的。它仅仅只是它本身,纯粹的原始。

一声清脆的喷嚏声把我拉回了现实。日光消隐,夜风缭绕,我虽沉溺于夜空而不觉寒冷,但肉体毕竟也有与灵魂割裂的地方,在一些灵魂显得强健之处反而显得软弱。我走回我们的行李堆边,给自己加上一件衣服,也拿出一件披在斐的身上。我们紧挨着彼此坐下,在一块宽大而平整的岩石上。坚硬的触感略微令人觉得不适,索性又拿出几件衣服作垫子。今天的夜空里没有月亮,星星也还躲藏在云后,我们的身侧比昨夜更黯淡无光,如不用尽神思去辨认,我甚至看不清斐的脸庞。她随意地开始说些什么,倒出一本温开水慢慢地抿,一丝丝白色的雾气和轻飘飘地话语一起,很快就消散在寒冷和黑暗中。但是不要紧,雾气总是不断的,斐有时会停顿片刻,但不久又会继续琐碎地絮叨些什么,坚持不懈。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此刻的话语毫无意义,比空气的密度更小,所以它们立刻就从脑海中飞出,不留下一点痕迹,甚至一点点把我的脑海也变得空空荡荡。我们是在一点点回顾我们毫无意义的一生,我们是最后一次重温我们在一起时的生命。某天我送给她的玫瑰花,那天我们为究竟是买纸花还是买真花讨论了一个晚上;那个被我打碎的玻璃杯让她伤心了好久,她一直很喜欢它的形状和在灯光下的色泽,但我重新买给她以后她又把它扔在一边蒙尘;我很喜欢的她的胸前的束带,她在我生日时总把它戴上……我们的回忆一点点飘散在风里,在夜空中消弭于无形。我们的生命一点点放空,我们的声音一点点微弱。我们一起重新度过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现在它就要迎来尾声了。我打开手机,23点。我们的生命已经可以开始最后的倒计时。不约而同地,我们最终沉默下来,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需要再说什么。我们直到此刻,依旧在彼此地身侧,这就足够了。

再抬头,漫天星光顷刻涌入我的眼眸——不知不觉间,高风驱散了流云。刹那,回忆的海洋重新淹没了我。但这次不是和斐在一起的回忆,而是我一个人的一生,我从记事的每一个片段,都浮现在星光里,模糊飘忽,粘连在一处,又混杂在一起,理不清谁前谁后,记不起何时何地,只残留一个画面,一个印象。但我并不觉得窒息,反而变得更加轻飘飘的,天空在这样的回忆里又变得亲切起来,我好像升起来漂浮在半空里,被我自己的一生环绕着。生命的喜悦在此刻注入我的身体,一切变得通透、澄清、明澈,每一点星光都呼应着我的灵魂,我与天空相连,我是星光的一部分,我的光芒也在从这里发散出去,向无尽的黑暗中奔去。

“光速是有限的,只有三乘十的八次方米每秒。”我说。

“嗯哼?”

“那么,四万年后,某个星球上的外星人如果有足够先进的望远镜,就能看到我们相依在此刻的情景。”

“嗯哼?”

“而即使过了无穷远,即使太阳都熄灭,只要宇宙没有坍塌,我们此刻散发的微光就会继续在星空中旅行,不断地把我们的此刻,那时的世界的过去,向着无尽的远方宣告。足够先进的文明,依旧能看见我们此刻的影像。而即使它们看不到,即使我们此刻发出的电磁波变得再微弱,它也依旧是存在。”

“你去问问物理学家同不同意。”她轻轻地笑起来,星光下她嘴角的弧度清晰可见。

“嗯哼,我们已经没有得到答案的机会啦。”

末日即将降临。十一点三十五分。我们无力抓住从指尖流下的时间的细沙。十一点三十六分。我又关掉了手机,最后留给自己片刻的安静。

嘀嗒,嘀嗒。

嘀嗒,嘀嗒。

时间的雨,时间的河,时间的江,时间的海。

嘀嗒。时间是雾,时间是霾。

嘀嗒。

十一点,五十八分。

是时候,做最后的告别了。

“斐。”

“嗯。”

“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

“我也很幸福。”

“如果有来生,我很乐意再和你过一辈子。”

“嗯。”

“不过不需要这些幻想。我已经,很满足了。”

“嗯。沆,我也很满足。真的很满足。”

我们沉默着对视了一眼。

数字从八跳到九。

我站起来,几乎是蹦跳着走到悬崖边。抬头对着满天星辰,低头对着千山万壑,大声地呼喊出我最后的话语:

“我度过了最幸福的一生!”


下一刻,天空炸裂开来,万道红色的裂纹撕碎了苍穹,铁水熔倾般,无数条拉长的火焰流星划过天空,而白色的光芒从红色的裂缝里奔涌而出,溢满,目光中只剩下虚无的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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