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伯沙弥香不喜欢小说。
尽管初中时被柚木前辈推荐过不少,出于半迎合的考虑也读过几部,可沙弥香始终无法爱上这样的文学体裁。并非是出于恶其余胥这类的阴暗思想,只是——
“小说是凝练的现实。”
曾经有听过这样的说法,记录在册的故事好像总是以一种切片一样的方式跃迁向前。遭遇危机、内心动摇,角色总能在轻薄的几页纸间简单跨越,小小的文库本躺在手心里,几乎体会不到任何现实的厚重。沙弥香格外讨厌这样的轻描淡写。
——这样的凝练,其所带来的失真和缺省无疑是对自己一生的讽刺。
她至今都忘不了当时泳池中双唇接触后自己的惊慌无措,匆忙跑回家中时的迷茫;在学姐提议停止"恋人游戏"时近乎停止了跳动的心脏,接连几个月的低迷;秋季的修学旅行途中,那个终于造访的"有朝一日",拒绝了自己的灯子先流下了泪水……这一切都像是年轮一样,刻在名为佐伯沙弥香的树木体内,这些节点与那之后的彷徨,持续之久比任何一本小说所能涉及的跨度都要深远,甚至——伴随一生。
——凝练背后的轻描淡写无疑是对此的否定。
不,也许这些都是没有道理的迁怒罢了,但即使理性总是浮在半空中凝视自身,沙弥香也难以撅弃这样的厌恶情感。
以纯白掩盖住所有嶙峋岩石和断面的积雪,就像是印刷油墨的纸张一般,轻飘飘抹掉了一切,对苦难的视而不见,才是沙弥香厌恶的病灶所在。
所以,沙弥香在看见那样的报导时,才会出离的愤怒。
『十八岁少女被囚禁案细节披露:曾遭遇非人虐待……』
在灯子递来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这样的文字。
光是看抬头就足以判断内容真伪的标题,在自媒体愈发昌盛的现在,缺乏轰动的标题意味着与曝光度无缘,可即便如此,这样添油加醋背后隐藏的傲慢和轻浮依旧令人不适。
——在所熟识的友人涉足其中时,这样的愤怒更是难以掩盖。
“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嚼舌根的……”
灯子像是要一口气将腹中堆积的愤怒吐出来一般,但囤积着的负面情绪反而如同污泥一般粘稠,向外涌现的过程中反而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可能跟经济下行有关吧,网路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了,大家对这样……这样的话题也更……”
“敏感,沙弥香想这么说吗?所以就能肆意对着侑的苦痛指指点点?”
看着坐在对侧的沙弥香,四周因音量过大而投来好奇目光的其余顾客,灯子停了下来,而后才注意到自己此时的发泄毫无意义——纵使像这样再抱怨上两个钟,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两位交谈的声音有些过大了哦,能不能也关照下我这边其他的顾客呢?”
在气氛即将凝固的时刻,作为店长的都小姐很会读气氛地介入了谈话,将事先点好的饮品端到二人面前,向沙弥香使了个眼色。
时间是某个没有课程的周末,沙弥香和灯子相约在学生会时期就常来的咖啡厅里。这家烙印着青春印记的咖啡店,在两人都升学后依然承担着碰头地点的职能。突然冷却下来的气氛也抚平了灯子脑中的思绪,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无由来的愤怒,然后才从通勤背包中掏出了两人此行会面的目的。
——那是在高一时,灯子作为伴手礼赠送给侑的、星象仪。
“啊,侑一直想要这个,还要劳烦灯子特地跑一趟。”
虽然现在侑寄宿在沙弥香的公寓中,可佐伯沙弥香对于小糸一家而言说到底还只是个甚少提起、素未谋面过的“学生会前辈”而已,因此要出面交涉的话,灯子是更为合适的人选。
“我很差劲吧……刚才那样对沙弥香吼了。”
“不会,那种心情我也能理解的。”
“侑……最近有好些了吗?”
“还是不怎么说话,很怕黑,不经意间碰到还是有点抵触……像过度惊吓的孩子一样。”
"明明应该是我来照顾的,但最近剧团在外地有演出,我这边也有不能缺席的情况……总之还得辛苦沙弥香你一段时间了……”
“别这样想,毕竟也是我这边主动提出的想帮忙。”
与以前学生会时期的自信果断形象不同,今天的灯子显得格外情绪化,言语也都断断续续,这也无可厚非,那种事情换成是谁都不可能好受吧。
两人默默享用着端上来的咖啡,在味蕾上绽放开的苦涩混着即将脱口的话语一起滑回了肚中,又是半晌,灯子才放下咖啡杯再度开口。
“侑她……有没有提起过关于我的事?”
"没有。"这样的话语,显然没法直接宣泄于口吧,因此沙弥香只是默默地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又抿了一口,分明已经见底了的马克杯倒映出翡翠色的双眸。
而后,她紧紧地握住了灯子的左手,“没事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还得有劳沙弥香了……”
“你再这样我会羞愧死的。”
久违的插科打诨冲散了先前的低迷气氛,灯子也释怀般的笑了出来,因紧握杯柄而选择发白的指节也终于放松开来,话题才得以转回两人升学的日常中。
话虽然这么说,但具体该怎么做还是没有头绪。
纵使刚与灯子分别,乘电车回家约莫一小时多的车程中一直在思考,也没能得出合适的方法,如果只是能凭借三言两语就点醒的场合那还能做些什么,但眼下——
推开公寓沉重的铁门,沙弥香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仰视天花板出神的侑。
——蛋壳必须由雏鸟亲自己从内部啄破。
“……我回来了。”
意料之中的一片沉寂。
正因为经历过,所以沙弥香才能理解这样的状态,在第三者看来,被柚木前辈抛弃,一直到开学与灯子邂逅,这期间的她想必也是如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吧。这样的自我封闭绝非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开解的,打破障碍重新敞开心扉的只有当事人自己。
“晚饭我放在桌上了,小糸学妹如果要等会再吃可以用微波炉加热下。”
与失常精神状况相伴的是一塌糊涂的生活作息,几乎没有按时摄入过的三餐,每天夜间的辗转反侧,对黑暗与身体接触的惧怕,这些伤痕的外显如同烙印般刻在小糸侑的身上,与构筑的无形心防一起彰显着内心的苦痛。
“哦对了,还有这个。”
沙弥香紧接着又从背包里掏出了星象仪,放在饭盒旁边,塑料外壳与桌面相触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但就像被拨动了操控的丝线一般,侑的头好像微弱地点了一下。
是错觉吗?沙弥香不是很能确定。但有反应终归是好事吧,大概。
“要我帮忙打开吗?”
摆动的幅度又大了些。
因为是傻瓜式的设计,所以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在拨动开关后,星象仪上方的圆口吐出了绚丽的夜空景象,将九张榻榻米大的课堂渲染得如同异界一般,就连空气中飘扬的灰尘也因折射星光而熠熠生辉,侑空洞的眼底也终于染上了色彩。
在天花板和墙上游走的星星,虽然是俗套的比喻,但确实像是河流一样,明明分散开只是微小的亮点,聚在一起却能带来别样的浩瀚和压迫感,绘出了一条笔直指向远方的河流,蹲坐在墙角的小糸侑,无疑正处于广阔河流的对岸。
简直和修学旅行的那天如出一辙。
回想起了烦心事,佐伯沙弥香轻叹了口气,跨过了客厅与阳台间的界线,深春的夜风吹得沙弥香浑身有些发烫。
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不可测。
儿时视角里的世界,现在想来真是格外的朴素,只要愿意努力就会有所得,只要努力准备就能充满余裕地迎来期待未来,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小学时也为此参加了不少才艺课程。毫不夸张地说,正是这样的纯粹理性支撑着佐伯沙弥香走到现在。
而后,这种自大的狂妄迎来的破碎的一天。
只要守在最近的距离,哪怕无法相触也好,只要一直静静等候下去,到灯子转变的那天,两人就能迎来快乐的结局——她曾经是这样设想的。结果小糸侑,在沙弥香看来有些冒失的后辈,以一种鲁莽的姿态介入了七海灯子的内心,为舞台剧四处奔走,强势地将灯子拉出了亡姐的阴影,当沙弥香回过神来时,其余两人已经挽起手走到了河川对岸去了。
“完全想不通啊,感情这种事。”
擅长理性思维的人都会饱受这样的折磨吗?她不是很确信,也许只有自己这样吧,虽然理性分析在情感中不起作用,但还有一点可以确信:所谓的情感就如同玻璃工艺品一般、是精致的事物,撞角了、破碎了,纵使把缺损粘补上,也会留下修复的痕迹,伤痕消弭这样的魔法,大概只能交给时间的伟力了。现在的沙弥香,在面对小糸侑这件内里支离破碎的工艺品时,所能做的少之又少。
虽然同在东京,但从在公寓阳台所感受到的世界,远比老宅庭院里的要喧闹得多,放眼望去,高楼大厦的外墙被灯火划分出千万的格间,里面生活着各样的人,兴许也怀着一样的烦恼,没有头绪地盲目前进。抬头,稀疏的星辰映照出淡淡的云层,客机穿行其间。
“咔嚓”一声,先前在便利店购买的火机吐出了火苗,但被夜风一拂又熄灭了,反复几次都是这样,沙弥香只得笨拙地将滤嘴叼着,一只手挡住上风口,将火机捧到嘴边,过了几秒才被点着,冒出了淡青色的烟雾。
这还是沙弥香第一次抽烟,尽管还有几个月才满二十岁,但路过自动贩卖机就顺手买下来了,以前的沙弥香是不会这么干的吧,可她没有细想,这样的细枝末节随着烟雾一起被夜风拂到脑后。
她试着吸了一口,烟气入口是一种辛辣的刺激感,短暂停留后,沙弥香就将烟气吐出来了,口腔中的只有泛着苦味的残留,可就算是这样,对于新人而言还是过于刺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抽烟的女性就能联想到成熟的形象,那此刻还无法接受尼古丁的她,无疑还属于“稚嫩“的那一侧。
“什么嘛……莫名其妙。“
克尽艰险、终于确定了友人关系的两人,如今却被无形的壁垒阻隔开来,不管是作为友人还是前辈,佐伯沙弥香都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曾经的小糸侑,是眼中闪耀着光芒,如同星辰一样迷人的少女,如果不是先遇到灯子,也许沙弥香也会为那份活力所吸引,为之痴迷。
尽管其本人并不自知,但能大步迈进主动追求爱情的小糸侑,正是沙弥香的憧憬对象。因此当她在了解侑身上发生的不测时,才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与其同住的提议。
只是,当她决定涉足其中时,几年前的光景又一次重现。
——她还没有想好涉入别人的人生轨迹,沙弥香还没有准备好。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默默守护在一旁,等待着某个天降的转机亦或是时间的伟力来抹平这一切。她回头看了一眼客厅,摆在圆桌上的饭盒已经消失,大概方才出神的过程中已经被侑吃掉了吧。想着这样的细枝末节,她打开line,给灯子发送讯息。
“星象仪,侑很喜欢。“
“那就太好了。“
几乎是秒回的速度,网路另一头的灯子应该是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回应吧,一想到这里,沙弥香内心又是一阵心痛,明明是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谢沙弥香,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好。“
——明明就像三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做。
指间夹着的香烟自顾自地燃烧着,燃尽的烟草和卷纸像枯死的树木一样向上蔓延,几乎快爬到了滤嘴的高度,怀着复杂的心情,沙弥香又吸了一口。苦涩再度萦绕在齿间,早晨起床时枕边掉落的头发,日常里不断堆积的缺憾和失落,咽入腹中的苦涩和痛处,是否正是成人的本质所在?
好像能隐约体验这种苦涩了。
而后,沙弥香将刚启封的香烟与打火机重新放回塑料袋,丢弃在客厅的墙角,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壁和天花板缓缓移动的星空投影彰显着时间的流逝,侑大概是已经回房睡觉了。
晚安,侑。沙弥香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