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比喻的话,恋爱无疑正是像星辰一样璀璨,悬挂于高空之上,照耀人生之路的珍贵事物。国中时的她,打心底地期待恋爱,渴望生出双翼,飘浮起来,将星辰纳于掌中。
『我喜欢小糸,跟我交往吧!』
『……为什么,会想要跟我交往呢?』
然而,正是因为只着眼于飞翔,才会忽略了星光所投射出的,地面上的粘稠黑影。
『因为我把你视为特别的人啊,想和你成为特别的关系。』
久而不得的憧憬和希冀会扭曲、变形,越是被紧缚在地面上,不甘就越发积压,最后,像是深埋于地下的阴沉木一般,终年不见天日,饱受压抑,恰如久居于家中的活泼孩子最终变得腼腆一样——最后所呈现出的,正是如黑色一样粘稠的泥潭。
因此,小糸侑才会被这样的“憧憬”所吞噬。
向灯子表白并收到回应的自己,天真地认为够到了星辰,能够像天人一样遨游于诸天之上,可实际上,正如灯子前辈所言,“喜欢”是一种束缚。
现在被囚禁在暗室里的自己,别说飞翔了,就连一丝的星光也无法瞧见。
——沉浸在恋爱与特殊喜悦中的小糸侑,在意想不到的角度遭遇了重击。
说到底,所谓的“恋爱”到底是种怎样的情感,事到如今也已经分不清了,如果只是“将某人视为特殊”,那从阔别四年的同窗身上感受到的沉重,又能否称之为“爱”?
衣柜的橱门被拉开,刺眼的灯光照得她只能眯起眼,但映入眼中的逆光背影,与国中时毕业典礼上与自己告白的那一幕,重叠得严丝合缝。要说哪里不同,就是熟悉的面孔上挂着令她心悸的、扭曲的笑容。
『小糸,从今往后我们一起来创造、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特殊回忆吧。』
小糸侑从陌生的床上惊醒了。”
朴素的装潢,纯白的床单和被套透着清新剂的好闻味道,更重要的是,床旁的地板上,沙弥香前辈正躺在床垫上安睡,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规律上下。安详的一切冲淡了她内心的不安。
——原来逃离魔窟,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啊。
虽然经历的几乎都是精神层面的摧残,但实际上造成的伤害比表面要深远得多。路人视角下的小糸侑依然扎着跟往常一样清爽的双马尾,尽管面无表情,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一如往日。但终究只是表象罢了,其内里就像是被白蚁或是什么蛀空了的树干一样,空无一物。
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也出于躲避异性的心态——虽然是无意的举动,可当侑在与父亲接触后的剧烈反应,亲人目睹时脸上的惊愕和痛苦,还是令她的胸口作痛——侑选择了同性好友的公寓作为暂时的住所,原先的选择是灯子在升学后的出租屋,但本人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公演的缘故不得不流于各地,最终辗转到了佐伯前辈的家中寄宿。
现在的她,毫无疑问是个累赘吧。尽管嘴上不说,但从身边人的表情中不难读出。
要是死了就好了。在被解救后就一直在思考着这样的事,事件造成的轰动久久没能退却,父亲母亲在上班的时候应该也会整天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吧?跟叶、朱里她们讲电话时,能感觉到那种小心翼翼把控尺度的疏远感,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迁就我呢?灯子……前辈也是,明明不管是课业还是工作都已经很繁忙了,还得堆出空洞的微笑敷衍自己,我究竟有什么样的价值呢,干脆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好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比起身体上所受到的虐待,内心的残缺更为严重,名为小糸侑的个体已经丧失了以往的活力,纵使回忆以前的点滴,也无法重温那时的体验,就像是冷漠旁观一切的局外人一样,为人的内核已经消逝一空了,如果说高中前的小糸侑是不知道恋爱为何的冷淡少女,那现在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勉强能伪装正常的哲学僵尸。
想要逃避、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整个社会、周遭,就连别人的眼光都觉得压抑,不要看向我啊,如果世界只是现在身边九张榻榻米的大小该有多好,是不是就能够流畅呼吸了,是不是就会好起来?
快要感觉不到心跳了,就连呼出的空气都像是铅一样沉重。
酸液在胃底如同被文火加热而一直沸腾的锅炉般翻滚,而后,这股热流逆着食道而上,床单上开出了一滩浅黄的、由胆汁和胃液构成的花朵。
小糸侑想大哭一场,可最终只发出了一阵嘶吼一样的低沉声响。
『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糸同学吐出来的样子,感觉好可爱。』
与手上擦拭时的轻柔截然相反的,以温柔形式吐出的话语中蕴含着因为压抑而畸形的“爱”。
不对,事到如今连是不是爱也无法分辨了……
被锁在不见天日的衣橱里有多久了?五天,四天……也许要更短要说不准,刚开始还能通过送餐次数隐约计算,可很快,黑暗的静谧就把仅存的理性也吞噬殆尽。闭上眼,回想起的是到灯子前辈家留宿那夜的光景,肌肤相亲的温存,清晨一睁眼就能看到的爱人的脸庞,掩盖美妙形体的被褥,窗帘漏进的阳光于其上爬行……像是要形成鲜明反差一般,眼睛再次接收到外界光线时,看到的只有大团大团的、为爱所扭曲的阴影。
『不能自理也没事的,都交给我来就行,怎么又露出那种表情,这样的温柔不正是所谓的爱和特殊吗?』
已经不想再听到这样的字眼了,肚子像被人用脚尖猛踢一样的疼痛,内脏像是要搅成一团似的抽动,之前勉强塞进胃里的事物又一次被吐了出来。
在对方擦拭的手再度抚上自己面庞的时候,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门铃响了。
从猫眼望出去,只能看到红色的制式服装,低垂着头,双手捧着纸箱,大概是快递员吧。侑很快就推测出了门外来客的身份,然而光是意识到门外站着陌生人这一事实,就让她掌心渗出汗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不想开门。
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连同透过猫眼看过的头像一起,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
门外的快递员显然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摁响了几次门铃,最终拨通了电话。
“嗯,是的……家里没有人吗,那我换个时间再登门……放在门口?这样我会很困扰的。”
通话的声音透过门扉低沉地传了进来,应该是在和沙弥香前辈通话吧,也许是很重要的包裹也说不准……想到这些,刚萌生的退意又被冲淡了。
于是,当快递员正打算离开时,那扇伫立在他面前的门扉“咔”的一声向后滑开了。
室外的刺眼光线和燥热一下向小糸侑涌过来,强忍着不适,尽管酝酿了几分钟的勇气,但还是只能将短句勉强挤出:“我……我来……来签收就可以了。”
快递员一脸疑惑地将纸箱递给她,纸箱上的易碎品标签显得格外显眼,接手的一瞬仿佛能听到玻璃制品晃动的声响,因为想避免直接的接触,在接过的瞬间侑一度担心会不会摔在地上。
“接下来只要在这里签字就行。”
“好……”
在侑一只手揽过快递箱,顶在门框上作为临时桌子,正在快递单上寻找签名栏时,年轻快递员的手指唐突地插进了视野里。
“就是这个区域。”
而后,食指指尖与她的手掌相触了。
箱子坠地的声响,逆光的晃动人影,公寓外清风吹拂树叶发出的哗哗响声……像是乘坐在高速运行的旋转木马上一般,一切的一切混杂成拉直了的影像,声音也被拉长、放大、失真,太阳穴止不住的疼。快递员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一个劲儿的道歉,快递箱拖进房里发出了一阵玻璃碎片相互碰撞的声响。
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前辈会不会怪罪我?
心情灌了铅般沉重,光是思考这些就已经耗去了侑全部的精力,时间流逝得飞快,很快到了夜晚,尽管肚子发出了抗议的声响,但也无暇考虑进食,只是不断思考着细碎的事情,在自我责备中愈陷愈深。
在这个时候,沙弥香前辈回来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客厅里的寂静,误以为她已经睡着的缘故,沙弥香前辈的脚步声格外地轻,就像猫一样。脚跟先着地。而后脚尖再轻轻与地面接触,开关房门时也是,只能听见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和锁舌吞吐的喀喀声。
然后,阳台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通话声。
“嗯,今天也……灯子大可放松些。”
通话的对象应该就是灯子吧。
“……今天侑她主动帮我签收了快递,感觉确实有所……”
明明自己弄得一塌糊涂?
“嗯,我这边一切安好……”
再往后的通话声已经听不清了,但前辈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
佐伯前辈也许很笨拙,甚至在外人看来有些高岭之花的冷漠感吧,但实际上很温柔,因为怕烟味被闻到,所以会在抽完后到盥洗室二次洗漱,喷洒空气清洗剂,等到一段时间再上床;因为很温柔,所以很少交流,只是用各种细节包容她,如果要形容的话,侑此时正像是沐浴在羊水一样温柔的液体里。
对,母亲,但还要更进一步。自那以后,大家总是以一种不舒服的距离跟她相处,言语里流露出的关心,希望她早日走出阴影……尽管能领会到善意,但一并到来的还有其后的压力。佐伯前辈就不同,就像是演出时在台下默默支持的粉丝一般,用无声的目光传递着支持与勇气,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感正正好,既无法像过度的温柔那样予人沉重感,也无法孕育出与陌生人相处时的冷漠,佐伯沙弥香的距离恰当地介于两者之间。
如果说恋爱是悬挂在夜空中的璀璨,那佐伯沙弥香就是默默折射日光、清冷照明一切、却又不像阳光一样炽热的明月吧。
或许是课业繁重的缘故,也可能是为了帮她善后过于费心劳力,今天的沙弥香前辈入睡得格外容易,一沾枕头没多久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听着佐伯前辈规律的呼吸起伏,鬼使神差的,侑钻进了她的被窝中,胸膛紧贴着后背,侑感到停滞了的心跳再度与之同步,开始搏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