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还会长出来吗?”
自己开口询问时,前辈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惊讶还是困惑?
黑发少女站在逆光的方向,俯下身望着自己,从树叶缝隙间漏下的阳光被照在空气中的灰尘上,产生不规则的反射,她飘舞的青丝点缀着光粒,会呼吸一样的随风飘摇,散发出介乎现实与虚幻间的暧昧气息。
“说不准呐,可能不会了吧。”
“为什么?”
少女挽起了她的手,很暖和,绕着树干走了一圈,远处的景色时间停滞了一般的静谧,两个人像穿行在画卷中。也许是贪图手掌相处的温暖舒适,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跟在少女的步伐缓慢移动。
“你看这里,已经腐烂了对吧。”
顺着手指的方向,是一道很大的缝隙,兴许是因为饱经风吹日晒而迸裂开来了,白蚁之类的昆虫顺着缝隙继续侵蚀,尽管另一个角度看还是富有生机的样子,但内里的生机已全然断绝。
“像这样的朽心木,已经没法再结出花来了。”
——原来是这样。
景象一阵扭曲,黑发少女的影像随之一变,取而代之的是躺着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亚麻色少女,脸上凝滞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玩笑话吗?”
“我……”
“不对吧?”
后背是一阵冰冷的触感,耳边被喘息的热气炽烤着,有人搂住了她的脖子,在耳边低语:
“你明明很清楚吧?”
这句话魔术般地将她的双脚粘黏在地上,对侧的身影消失了,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高中生打扮的、似笑非笑教人琢磨不透的自己。
“那不过是为了把她束缚在身边的话语罢了。”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拖到了烈日下暴晒,小糸侑终于无处可逃,她跪坐在地上,像即将溺毙的落水者一样,胡乱扯着高中时代自己的裙角,但回应她的,是扼住了喉咙的有力双手。
“不要逃避!”
“这个周末的话,侑有空吗?”
手机屏幕上弹出了这样的讯息,是灯子前辈发来的,正在休学的她显然不可能没空吧,但灯子前辈还是这么问了,很温柔。
时间步入七月,盛夏的时节,酷暑驱走了春季的尾寒,东京的晴空像被水洗过一样的澄净,如果没拉上落地窗的帘子,客厅全沐浴在阳光的时间在一天中可以占到五六个小时。阳光爬行在榻榻米缝隙间的时候,侑喜欢大字型的躺在地上,暖阳盖在肚子上是一种出乎意料的舒适,据说身体里有种维生素得依靠晒太阳才会合成,经常这样阳光浴的自己,身体应该能也已经恢复到能够出去跑跳的程度了吧。
“怎么了吗?”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给出了故作迷茫的回答。
听说人就像弹簧一样,被弯曲被挤压,最后也能恢复原状。那自己应该是不称职的弹簧吧,还是说恢复了原状的弹簧也像她一样,内里暗布着别人看不见的裂纹和缝隙。
沙弥香出门的时候,感觉身体像是空壳一样,行为也会变得迟缓,偶尔下楼到便利店买东西,一想到别人的目光正投向自己就觉得不自在,只有沙弥香牵着手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一些。原本活泼的小糸侑,如今龟缩在出租房里,用有形的公寓和无形的心防构筑壁垒。
“想见侑一面。”
——不想见沙弥香前辈以外的任何人。
“我都可以的,随前辈的意思就好。”
在涩谷的宇田川町有家冬急Hands店,在三层与四层间还夹着名为3B和3C的两个夹层,侑的狡猾回答正是这样的技巧,通过佯装随意将责任抛给提议的一方,同时又用“前辈”的称呼划清两人界限。
“啊……没事,当我没有提过吧。”
果然,聪慧如灯子前辈很快地领悟了回复下蕴藏着的拒绝,她不也是用这样狡猾的举动将佐伯前辈拴在了身边吗?虽然嘴上说着喜欢,但小糸侑的出场设定不正是无法了解恋爱的少女吗?更别提遭遇不幸后的现在,告白脱口的瞬间自己眼里透着怎样的光泽呢?无法想象,能确定的事只有和佐伯前辈在一起时的安心感。
——“不要离开我。”难道我就不能许下这样的愿望吗?
传递悲伤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悲伤不应该特地说给人听,与之相对的,为了逃避悲伤而强加的束缚,是否也同为暴力一属呢?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择手段的?
上下滑动,与灯子的聊天记录一条条从眼前掠过,侑的内心又蒙上了一层、盛夏烈阳照不穿的阴影。突然又感觉不到温暖了……
把手机搁置在一旁,侑又重新回到了大字躺的姿势,因为从小就在家传的书店里收银,空闲时也阅读过不少的小说,以前也羡慕过书里角色总是能一下子就成长,只需要所谓“两个月”、“一晚上”、“一个眼神”这样分明短暂到微不足道的间隔,就能跨到另一边去,儿时的小糸侑憧憬着这样的举重若轻。也许,她与某事的距离也仅仅是一句话,一次对视,主动牵手,或者“前辈我喜欢你”,但在付诸于行后,她又会站立于何处呢?
手机又是一阵振动,屏幕亮起,依旧是灯子的简讯。
“下周的周五,是沙弥香的生日哦,那个时候聚一下怎么样呢?”
侑打开天气软件,原来佐伯前辈是在七月二十九日生日吗?虽然有气象台的台风预警,但降雨概率依然算不上高。
恍惚间,她又一次看到内里腐朽的榕树,横亘在她面前的高墙和蛋壳,那些所谓的两个月、一晚上、一次对视。
——如果这就是佐伯前辈所期望的话。
思忖了良久,她在对话框里打出了肯定的回复。
果然还是不习惯。
尽管是工作日的尾巴,但因为台风预警的缘故,大街上的人潮稀疏,但却没什么暴雨将至的真实感,笼罩京都的只有热岛带来的燥热。太阳已经临近下山,天空中,晚霞和水蓝色的傍晚青空划出一道鲜明的分界线,一直延绵直至远方。
尽管路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依然会让皮肤有些微的刺痛,但也不是无法忍受的程度,可侑还是装出浑身一颤的不适模样,而这时,意识到了的沙弥香就会握紧两人相牵的手,借助掌心注入勇气一般。就是这样拙劣的把戏,但侑沉浸在这样假借来的接触中,趋之若鹜。
在路人的眼里,她们是怎样的关系呢?朋友,好像过于亲昵了,只可能是情人吧,如果这样的猜想能成真该有多好,想着这样的事,从地铁站到量贩式KTV的路途被无限拉长了般的,与空中的分界线平行着一同延伸。
——可在心里,侑格外的清楚,不可能不知道的,今天也许就是这段关系结束的日子。
“侑,身体不舒服吗,看着很没精神的样子?”
小糸侑如溺水般一直不断往深海里下坠的思绪被熟悉的声音拉回,模糊的视野也随之变得清晰,灯子的熟悉面庞出现在眼前,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昨晚有点兴奋以至于睡得有点迟,没什么大碍的。”
放眼望去,包厢里的其余人都在望着自己,坐在比较远位置的、格外亲密、正在与前辈聊得火热的情侣应该就是沙弥香前辈高中时代的好友吧,好像叫小绿和爱果来着?听前辈谈起过是很自来熟的类型,但却也与自己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应该是从前辈那里听到过什么吧。
“那就放心了,感觉侑最近的状态好了很多。”
“承蒙前辈的关照。”
特意使用了“前辈”的字眼,而非原先热恋时的直呼姓名,但另一方显然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而是像丢掷出直球一样长驱直入。
“最近剧团在外地的演出也告一段落了,侑要搬回来和我一起住吗?毕竟老是麻烦沙弥香也……”
“抱歉,我突然想去一趟洗手间。”
丢下了这样的话语,小糸侑像是被冤枉的犯罪嫌疑人一样匆忙逃离了现场。
双手捧住下泄的水流,一股脑泼在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借助这股冰凉,侑烦乱的思绪也放缓了下来。
沙弥香一直想重新撮合自己和灯子,这种事不可能不明白的,沙弥香恐怕还将自己摆在了友人的立场吧,虽然告白被拒绝,但她还是将对灯子的恋慕视若珍宝,因此挚友的情感出现裂痕时,她第一时间就想着奉献于其中,搭建桥梁令两人重归于好。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名为小糸侑的形体,尽管外表看上去与往常无误,但内里就像被白蚁蛀空了的树木一样,从结果而言,与往常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汹涌的恶意将她推回了原地,与灯子的恋情亦复如是。而在这种情况下介入其中的,正是佐伯沙弥香。
与出事后周遭人表现出的热烈关心亦或是迁就不同,沙弥香依旧保持着与灯子相处的模式一样对待她——站在一个称不上近亦算不上遥远的距离,像平行线一样伴随着侑前进,这样的距离感反而正中靶心。
快要撑不下去了。
以恋慕为名,将沙弥香前辈紧紧地束缚在身边,这样的关系即将迎来尾声,其实恢复正常生活的能力已经有近一个月了吧,但为了能住在那座公寓里,还是尽可能地在前辈面前展示出柔弱的样子,这些不过是为了持续相处而做出的、拙劣的演技,但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前辈依旧没能给出哪怕一丝的回应。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都能以此为慰藉,甚至是活下去的食粮,跨过两人间的障壁,站到前辈的身边去。
——但,如果那就是前辈所期待的话。
侑望向镜子里的倒影,水滴沿着脸颊淌下,有几缕刘海因为被打湿而贴在额头上,眼睛里带着血丝,陌生的脸庞。恍惚间,梦里的自己与镜中的倒影重叠了,声音在耳边回响。
——不要逃避。
用力敲打了几下脸颊,深吸一口气,小糸侑重新迈动脚步,回到了KTV的包厢里。
“再多喝一点。”
“不要这样一直灌我啦……”
刚走进包厢,侑就看到了在友人怂恿下端起酒杯的沙弥香前辈,此时包厢里的热闹与先前在时的拘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没有自己的此间差距之大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这首‘熱愛発覚中’是谁点的歌。”
“是我是我。”正在被灌酒的沙弥香前辈举起了手。
“唔啊,感觉好出乎意料,明明沙弥香给人的感觉要更大家闺秀一点。”
“确实,苹果在15年的live里穿了护士装吧。”
感觉这两个人像相声演员一样啊,这就是恋人之间的默契吗,真令人羡慕。侑跟着节奏摇晃着沙锤,心不在焉,也是听她们闲聊才知道沙弥香前辈初中时期还担任过合唱团的社长,印象里的沙弥香前辈也许是个面面俱到的学霸形象,但没想过在这样的领域也有相当的才能。
说到底,她好像也不是很了解前辈,前辈的生日,前辈的特长,前辈的恋情,在爱上灯子前还有过其他的对象吗?听起来前辈家里有养猫,但实际上一次也没有摸过……这样纷杂的事项从脑内掠过,最终汇聚为一个疑问——连深入了解都缺乏的自己,真的能说得上喜欢吗?
在近乎抚养的土壤中萌芽的花朵,正常而言是说不上“爱”的吧,不过是依赖而已,但侑此前也从来没有对一个人产生过共鸣、尊重、嫉妒,以及在这些之上的情感,也许称不上爱,但也不能简短概括为依赖,如果能精准地定义,唤出它的姓名,向前辈吐露,这份情感就会落到实处吗……侑想这么做,但舌头深处却卡住了,她一直想抵达某个地方,触碰某样事物,但这些都像在薄冰上起舞一样,危险而脆弱,而且绝不具体。
一首之后是下一首,沙弥香好像格外中意椎名林檎的样子,下一首是“薄ら氷心中”,再然后是“おとなの掟”,几首不知道姓名的情歌后,前辈像是被酒精彻底麻醉了,双颊泛着红晕,选曲也变成了“歌舞伎町の女王”和“丸ノ内サディスティック”这样尺度比较大的歌曲。
期间,沙弥香的视线几度朝沙发的方向扫来,侑也配合地装出合群的样子,跟灯子一起左右摇摆身体,聊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注意到这些的前辈又继续沉浸回音乐中。
——如果这就是你所期望的。
“我去商超再点些东西。”
“我也有点想吐,可能是喝太多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沙弥香这样的丑态诶,我要拍照好好记录下来。”
“别这样啦……”
像是约定好一样,其余的三个人先后撤出了包厢,只留下灯子与侑两人,灯光球射出的光辉在地板与客厅间游走,像是以前灯子作为礼物送给她的星空仪,照得灯子的脸色阴晴不定。除去自顾自发出乐声的点歌机外,包厢里又恢复了几人刚来时的冷清。
虽然点歌的人不在了,但歌单还是沿着预定列表往下行走,接下来的曲目是宇多田光与椎名林檎合唱的“浪漫と算盤”。
“侑,虽然现在说有点不大合适。”
果然,最后自己还是得面对这一切。
『即使深陷痛苦,我也理解——你同我一样地这样「孤独」生活着的。』
不要挑选这么会读空气的曲目啊。
“也许说出来会让侑反感也没有关系,但我还是想说……”
『每当想起你时,虽感空虚,可我却如获救赎般,梦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侑,我喜欢你,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吗?”
像是想把时间错误的时钟,在凌晨十二点整时扳到顶部校正一样,灯子也想要重置这段恋情吧,而后,两个人必然能够沿着已有道路前行,见识以前领略过的风景,再一次重拾幸福。
——就像沙弥香前辈设想的一样。
『不是被弃之物,我只是想做活出生气的人。』
侑的视线再次避开了,没有与灯子的双眸对视,而是撇向了一旁的墙壁,灯光于其上游走,在眼底的残影汇聚成光带,河流一样、不可逆地缓慢流动着。
“我……”
是的,这样才对吧,自己与沙弥香之间一直保持的联系,就像是在填补什么缝隙,仿佛从游戏的最开始就在以输掉为目的进行一样,现在不正是完璧之时吗?
但为什么,本应脱口的话语会变得这么艰难?
“我……”
视线在空中游走,躲避着终将到来的审判。
而后,透过包厢的玻璃门,侑看到了沙弥香的脸庞。
究竟是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呢?侑无法知晓,在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刻,熟悉的面孔一下消失在了门扉的另一端。
没顾得上回答,侑追了出去,但她所能最后捕捉到的,只有消失在拐角的一抹亚麻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