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以前的事。
抱着猫的祖母,曾经在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大人已经知道很多事会有什么结果,因此变得胆小。”
但现在想来,这也并非完全正确的说法,名为“佐伯沙弥香”的个体,说到底不过是只有着将近二十年积累的不成熟者罢了,虽然离蜕变为成年人只余几小时的时间,从前也为此付出过相当的努力,把课文吃透背熟,把能触及的技能参透掌握,就能选出正误了。可就算这样,积累至今的佐伯沙弥香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大人”,从她的视角所预见的“结果”,与真正的发展间究竟存在多大的落差呢?沙弥香不得而知。
——因为她总是在真正与之相逢前,就逃避了。
因为畏惧未知的情感,所以向父母撒谎了,以“不适合游泳”为由逃开了;因为不知道如何与前辈继续下去,“电车通勤很麻烦”,用这样的借口更换了学校;因为没有勇气迎接灯子迎来转变的那一天,所以只能默默待在身边,像永不相交的两条直线一样并行。
理解力好,代表变得胆小。这就是佐伯沙弥香行进至今的道路。
有的时候,沙弥香也设想过另外的走向,如果选择让感性来主导,她是不是就能轻装大步向前,把握住那些唾手可得的幸福?
简直就像是易碎的玻璃工艺品一样。
“佐伯前辈,感觉有些走神诶?”
侑的手掌在自己眼前来回挥舞,像是要把她的注意力拉回这边一样。对哦,两个人正在收拾行头,打算出门来着。
“在想猫的事情。”
“老家的猫吗?虽然听沙弥香前辈提过,但一直没能见到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带侑回老宅吧,不过已经上了年纪所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在了。”
“诶,前辈是在正式邀请我一起回去吗?”
“灯子也是,一直念叨着想见我家里的猫。”
只要抵达那个地方。
不解风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零分的回答,沙弥香知道这一切,但还是在话语间插入了第三个姓名,如果不知道如何终止一段畸形的恋情,倘若能称之为恋情,使其回到正轨无疑是最优解。
只要把侑送回灯子的身边,一切都会重新回归日常,亲吻也只会停留于“一时的意乱情迷”,从而迎来终结,不再有任何更进一步的可能。
——这就是佐伯沙弥香行进至今的道路。
“说到老宅,沙弥香前辈成人礼不回家跟家人一起过没事吗?”
与之相对的,侑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推进话题。
“我家在这方面倒是意外地开明,祖父祖母不怎么管我,父母也对我很放心所以一直放任我,不会有问题吧……啊,时间快到了,灯子她们好像会先到些。”
“啊,别忘了伞,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有暴雨。”
在沙弥香走到玄关时,侑一手拿着折伞,一手提着周五的垃圾,贴心地将折叠伞插进通勤的挎包中,还顺带帮她整理了衣角。
“侑真可靠呢。”
“彼此彼此。”
沙弥香推开了公寓的防盗门,几步开外,被黄昏渲染成一片金色的东京天空,带着几分暧昧的意味向着她们压下来。
“生日快乐,沙弥香。”
“谢谢,灯子前段时间的演出怎么样?”
“我还只是编外人员啦,只有几句台词的龙套,不过整体而言很成功。”
“哈哈,我想也是。”
从进了包厢以后,侑就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一言不发,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充斥在周围沙弥香用手肘推了推灯子,后者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神色。
包厢里,小绿正在从手推车里往外掏出一罐又一罐的汽水……呃,那个是啤酒吗?好像免不了被灌酒的经典情节……爱果坐在她的旁边,灵活的食指上下翻飞,把玩着前台送来的餐巾纸。
“这是什么?”
“哦这个,爱果最近很沉迷侦探小说来着,那部什么作品里不是有一个喜欢折纸的侦探吗?”
“是岛田洁。”
“哦对,总之就是这个厕所君,她最近苦练了好久的折纸,小绿快展示下。”
“真是的,这种跟亲戚夸耀自己孩子能干的态度是要闹哪样哦。”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手上加快了翻折的速度,餐巾纸在她的指尖变换着形态,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也许像她们这样的才称得上情侣吧,沙弥香想,彼此相知、熟识,就连言语间也带着说不出的默契,光是在一起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联结。她看向对侧的沙发,侑和灯子也已经聊开了话题,就这样继续下去就好。
“锵锵,好啦,”像是炫耀一样,小绿把叠好的折纸作品递到沙弥香面前,是一朵纸花,“很厉害吧,手超巧的有没有?”
但立马手上的折纸花就被爱果抢了回去,两个人在沙发上扭打成一团。
就在两人打闹的时候,灯子那边好像说不上顺利,侑捂着嘴脸色低沉地离开了包间,沙弥香对上灯子视线的瞬间,透过吹下的黑色刘海,她看到了瞳孔深处蕴含的沮丧。
“怎么了?”
“侑她……虽然感觉好很多了,但还是有些抵触。”
“多接触些也许会好点?”
十足的谎言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滑出来了,沙弥香自己也清楚,这不是灯子的错,如果非要找个谁来责怪,那也只能是自己,那么作为罪人的佐伯沙弥香又该如何补救呢?
“所以我想把侑接回来和我一起住,刚好剧团那边的事也已经告一段落。”
当其中一方主动离去后,这段因暂时的特殊环境才成立的关系,是否会自行崩解?
“沙弥香,我啊,打算跟侑重新开始……”
迈出步伐,拉开距离,渐行渐远。
“……侑现在对别人感觉抵触,感觉疏远,我都可以理解。”
就像习惯那段时间、那段空间一样。
逐渐适应分别,适应疏离,最终对这段关系抱有的异样感,也会在这种习惯下逐渐消散吧。
“……所以我想,从头开始再来一次吧。”
就像习惯在一起一般,逐渐习惯失去彼此。
——所以,在这份习惯落地生根前,请好好隐藏自己的悲伤。
而后,佐伯沙弥香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就连回应的声音也充斥着掩盖不住的动摇,但灯子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没能察觉到异样。
“啊,嗯……我支持灯子,你们……一定可以回到以前的。”
『这世界上没有比假花更艳丽的花朵,因为其都是由谎言所构成,』
刚开始以为是念白一样的台词,仔细看显示屏才知道,爱果只是读出了预显示的歌词。
“啊我知道,这个是v家的曲子对吧?”
“嗯,是‘フォニイ’。”
令人反感的世界。
“灯子要陪我一起喝吗?”
自然而然地,手伸向了购物篮角落里堆放着的啤酒瓶,也许小绿和爱果是出于恶作剧心理才挑选的吧,但现在恰好能派上用场。
“诶,现在吗?”
“灯子也成年了吧,要表白的话喝点也好吧。”
“也是。”
伴着小绿和爱果对着麦克风的合唱,两人开始对坐着开始喝闷酒,酒浆刚入口是一种小麦的香气,而后是细微的苦涩,最后只有细微的泡沫和苦涩留在口腔中。完全不知道这样的饮品有什么魅力,但随着酒精的摄入,沙弥香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到了与平日里俯瞰自己的理性平齐的高度。再后来,注意到沙弥香在喝闷酒,一向闹腾的爱果也放下话筒,一杯一杯地递给沙弥香。
“这首‘熱愛発覚中’是谁点的歌。”
“是我是我。”沙弥香举起了手,摇摇晃晃地起身,视角感觉像乘坐海盗船一样来回摇摆。
“唔啊,感觉好出乎意料,明明沙弥香给人的感觉要更大家闺秀一点。”
“确实,苹果在15年的live里穿了护士装吧。”
护士装……那场live沙弥香也有看过回放,此刻脑海中,椎名林檎在舞台上的护士装扮与舞台剧上的另一位护士少女、小糸侑的影像,重叠得严丝合缝。
『请不要为了成为某人而迷失自己……因为没有自我,所以才会想要成为别人。』
因为行尸走肉,所以才会接纳别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才会想要牺牲自己去成就别人。
显示屏上,象征前奏的六个省略号陆续消失,伴着涌动的思路,沙弥香也进入了状态。
『现在最真实的我在哪里,拜托了,来为我做个透视看看吧。』
那么佐伯沙弥香的真心呢?
歌单继续下行,预先点好的歌曲、忽略的歌词,一段接着一段浮现。
『带着淡薄的感情前行吧,我终究是孤身一人。』
这样抽身离开就好了吗?
不知不觉间,悬浮在自己身侧的,已经由理性转变为了感性主导的沙弥香,她如是发问了。
『可如这般照本宣科过活,已经应付不来突发状况。唯独在你面前,想说的话会一直冒出来。』
是的,自己早已知晓,恋爱不就是这样吗?凭借着理性去拆解的恋情,最后只有一地的残渣,就像是摔到地上变得粉碎的玻璃工艺品,理性的易碎形容的正是这样的情况。
可是……
偶尔用余光瞄了几眼侑的那边,她和灯子时而低着头交谈,时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或是随着拍子一起摇晃,她们之间已经恢复到了原先那种不需要自己涉足其中的关系了。
就像五年前的,她们都还在学生会共事的时候一样。
眼角湿润了,视线像是蒙上薄雾一样,包间里的一切都混合在一起,灯光球映出的灯光汇集成奔涌的河川,在她和两人间画出一道分界线。连着歌声也带上了一点哭声。
“我去商超再点些东西。”
小绿摇晃着手中的空瓶子,推动着空荡荡的手推车。
“我也有点想吐,可能是喝太多了……”
像是找到了顺势而下的台阶,沙弥香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抹干了泪水,放下话筒,也走出了包厢。出了包厢,走在前面的两人组立刻回头以压低了的声音询问沙弥香。
“沙弥香你怎么也跟出来了?”
“那个后辈就是你上次提过的对象吧?”
出人意料的敏锐。
“那种事情你们怎么……”
“只要看一眼就能理解吧,沙弥香的眼神就像等着爱人回家的家庭主妇一样。”
“唔啊, 一直在唱歌,简直就跟木头一样,沙弥香是木头!”
“你们太多嘴了啦,还是多买点零食把嘴堵上吧。”
在沙弥香的推搡下,二人组最终还是老实推着手推车开始往商超的方向移动,只是小绿回头又叮嘱了自己一句,与往日的轻浮不同,脸上挂着的是一派严肃的神情。
“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的话就会来不及了,沙弥香也知道的吧。”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啊……”
佐伯沙弥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过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虽然可以用生日的喜悦掩盖,但如果是侑那孩子一定可以敏锐发觉吧,还是尽量避免直视会好些。
用凉水冲洗后,躁动的大脑也得以平静,既然坚定了抽身,就要贯彻到底,虽然此刻的心脏疼痛得近乎要裂开一样,但也不过是那次修学旅行的重演罢了。当时不也是这样吗?被灯子拒绝了,告白的话语反而成为了两人确定关系的契机,所以当时的沙弥香流出的,无疑是幸福的泪水。
——不过只是两年前的重演而已。
就连那个也……
折回包间时,隔着玻璃,沙弥香依稀看见灯子一边挽着侑的手,一边抚摸着她的脸颊。
“侑,虽然现在说有点不大合适。也许说出来会让侑反感也没有关系,但我还是想说……侑,我喜欢你,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吗?”
明明是预想过的情景,明明是灯子已经事先跟自己交代过的话语,明明充其量只是两年前的重演而已。可为什么,当这一切发生时,会是如此的悲伤?
隔着一扇门后的交谈像穿透一切一样直接飞跃到耳边,灯光球、空空如也的啤酒罐、河流、星空仪投射出的星海,这些图景重叠在一起,像蝗群飞过一样混乱嘈杂,周围的细节大游行一样的汇聚在一起,好像冒着雪花的破旧电视画面。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走廊、两侧的房门都被往后甩开,身后隐约传来了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可沙弥香连那也没能顾上,就这样匆忙地离开了KTV,一头撞进了店外的茫茫雨幕之中。
冲刺。
加速。
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直到所有语言和场景都无法追及的速度。
究竟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迈动双腿了?好像自从高二时体育祭的接力跑后,就很少有像这样肆意奔跑的场景了,每与路面接触,脚踝都是一阵一阵地疼痛,但沙弥香却不敢停下哪怕一秒,只要自己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什么给追上。
像是一口气将一大盆水泼洒出来一样,厚重的雨幕压了下来,雨势之大以至于沙弥香产生了天与地之间生出了万千连续思线的错觉,不论往哪个方向,雨幕构成的屏障把她紧紧锁在里边。
奇妙的是,出去雨滴砸落在地上的声响,周遭出人意料的安静,车辆打着前灯像刀片一样切开雨幕,却听不到引擎轰鸣,没带伞的情侣用外套遮掩快速奔跑,嘴唇翻动却听不见言语……像是被雨水包裹、与周遭分开来一般,放眼望去,远处的景象也像透过毛玻璃一样团结纠缠。
燥热炙烤着身体,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思考不了,感受到的只有衣物贴在身上的粘稠感和双腿因久乏运动而生的沉重感,就这样她乘上了电车,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下回到了公寓。
沙弥香所租的公寓出于安全考虑,更换的是指纹锁,但手指由于湿润的缘故屡次认证失败,她刚想掏出钥匙,才发觉自己的挎包遗留在包厢里没有带回。
何等的失态……
等待安全门解锁的一分钟里,沙弥香望向公寓的楼外,沉重的雨幕依旧,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像是谁在叹息一样,光隐没在雨景中,四周没有其他声音,走廊里的声控灯也熄灭了,黑暗朝她一寸一寸地走来。
推开房门,没有熟悉的“欢迎回家”在耳边回响,沙弥香感觉一阵不适。
换下鞋子,沙弥香才感觉脚脖子惊人的痛,原来今天自己穿的是浅口鞋出门吗,真不知道是怎么一路跑回来的……
没顾得上得体,她把湿透了的衣服随意丢在玄关,光是清洗都觉得头疼,但此刻的沙弥香顾不上这些,只是想摆脱今晚一般地抛开了,一团白色物体从口袋里掉落出来,是爱果之前送给她的纸花,现在已经被雨水打湿融成了纸浆一般的产物。
没有回房,没有洗漱,想抽烟解闷,但连起身拿香烟的余力也没有,沙弥香大字躺在了客厅的地板上,直至与房里的黑夜彻底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