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2日
高中第一天军训就遇到倾盆大雨，丛状乌云笼罩下的白昼暗淡浑浊，空气潮湿闷热，令人坐立难安。
同班却皆感幸运，在昏暗的教室听雨闲聊，分享暑期趣闻与对高中的期待。我正坐在教室末排，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思绪如水汽氤氲，一些模糊的轮廓被雨点勾勒出形状，我想起父母······
突然，一道热烈的金黄粗暴地驱散了好不容易凝聚在我眼前的父母的画面，同时涌入鼻腔的是似粉掌般浅淡却豪放的气息。我将眼睛轮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金发女孩开口道：“你在看雨吗？看雨多无聊啊，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吧！你暑假看那部《一起去看火烧云》了吗？邓嘉琪超帅的——”
“抱歉，你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当然，不是这段无聊的偶像剧讨论。”我认出这个女孩是那最为聒噪的小团体中的领头羊，同时余光瞟到她的小姐妹们都饶有兴趣地盯着这边，我猜测她们正在进行某种无趣的游戏——显然孤坐着的我是最好的消遣。
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等待麻烦结束。女孩长长的睫毛微动，她画着浅绿色眼影，双唇红的似要滴下血来，再加上这一缕金黄——怎么看都并非善茬。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觉得你的脸蛋好可爱，就是被挡住太多了，可以把刘海撩起来看看吗？”说完，她竟直接上手，粉色的指甲盖张牙舞爪地袭向我的碎发，我本能地偏过头去，女孩扑了个空。她收回手，嘴角噙起一抹轻慢的笑意，酥麻地声音响起：“小美女这么害羞呀，我的姐妹们都觉得你换个发型肯定很可爱呢，就撩起头发给我看看嘛——”长长的尾音娇媚婉转，一阵电流爬满全身，我自然是厌恶这种做作姿态的。
我验证了我的猜测：女孩有些嫉妒姐妹们关注我的长相，想要拿我寻开心。我自知对付这种人不能一味示弱讨好，此时唯有扮丑满足她的欲望才是最快摆脱之道。
我正欲掀起刘海摆个丑陋的笑，突然想起之前终于勾勒出的父母的新脸因为这个女孩的打断又消散于旧土，我少见的生出些反抗的情绪，这情绪刚刚萌芽，便以势不可挡之势疯长，我还未细细考量，直言便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给你看？莫名其妙。”说罢，我的不满一发不可收拾，“还有，你很烦诶，我跟你很熟吗，请不要打扰我。对了，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不是在看雨，我是在看回忆。”
女孩惊讶于我的敌意，却只是顺着我的话问道：“什么回忆？”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平淡地回答：“父母双亡的回忆。”
言毕，我已无力去观察她的表情，我以为足够平淡地叙述便能如同湖过微风，扰不起半点涟漪，但我失败了。另一种情绪在我心中滋长，狂暴的雨撕开我的心防，又将那一切血淋淋地再现。
仙人洒面，一泻琼瑰，天上的河掉下来，地上的河只是无情横流。我再次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在水流中愈行愈远，似要流入消失之中。
16年前的今天，两月大的我在洪灾中失去了父母。
“阿水，不是让你别写你父母题材的文章了吗？”端坐在书桌前的许若云放下老花镜，揉着眼睛，夹杂着责备与担忧，小心翼翼地问道。
自从江淼开始练笔以后，祖孙两人以前绝口不提的她父母三番五次的被她拿来消费，许若云实在有些无语，虽然这种情节感染力确实会强一些，但她也害怕这样写会刺激起女孩丧父丧母的痛苦。
江淼吐了吐舌头，“奶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的。我虽然写的第一人称，但并没有代入哦，只是取材于自己，而又超脱于自己，把这当成一个有感染力的故事而已。”
许若云轻叹一声，“那就从故事性来说吧。首先，你既然想写东西，就不能只取材于自己，你自己才经历多少？你那点微薄的履历很快就会被消费殆尽，要多去观察别的人和事——”
“可是周围的人太无聊了，市井小民的低级趣味有了解的价值吗？我还是喜欢和奶奶一起聊天，奶奶什么都懂，知性大方，不像我那些同龄的幼稚小鬼。”说着，江淼亲昵地用头蹭着许若云的胸口，双手紧紧环抱住她。
许若云只是淡淡一笑，“你也还只是个幼稚小鬼哦。”边说边剐蹭着少女泛着健康红晕的鼻尖。
“我不是小孩啦！我思考的东西可比他们有价值多了。”江淼有些不服气地反驳，大量的阅读积累以及奶奶成熟的教育让她有些对于同龄人的自傲，自认为看不起他们，或者说觉得他们无趣。
许若云并没有很快做出回答，她捧起江淼小巧的脸蛋，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微微蹙起的秀丽峨眉，认真地端详着她，开口道：“何为价值？他们思考的东西——学习成绩、人际关系、家长老师的或奖励或惩罚、娱乐方式等等，你觉得幼稚，是因为你追求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你站在你的角度否定这对他们的价值，这是片面的、有失偏颇的，而且，就问题本身来说，你的这个看法才是真正的没有价值。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江淼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少年心性让她想展示一下优越感罢了，此时听到奶奶严肃地话语，于是乖巧地低声说：“奶奶说得对。”
许若云倏地拍了拍江淼的小脑袋，“对你个头！我才说了不能以自己的角度否定对别人的价值，你在想想我之前的结论，不是否定了那句话对你自己的价值吗？”
江淼恍然，撅着嘴揉了揉脑袋，“奶奶就仗着自己什么都懂欺负我。”语气中却尽是崇敬。
许若云宠溺地轻抚着江淼的头，“阿水，你要学的还很多。记住，正视自己，正视他人，与朋友交，择其善者而从，其不善者而改，再是你所认为低级趣味的人，自有其善，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人非孤岛，这个社会环境需要友情。你不需要与他完美契合，志趣合一——那是爱人的模板了，对于朋友，要求尽量低一些，维持几段这样的人际关系，你会受益很多的。”
江淼有些沉默，她知道自己向来孤僻。许若云继续说着：“这也是我对你的期盼，阿水，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同龄朋友，试着去接触她们——这句话我都说腻了，或者说你不要过于冷漠地拒绝她们的主动，我不希望你一直孤独下去。至于深交与否，我相信你的判断。”
许若云低沉深邃的声音如远山飞雁，划过江淼脆弱的心口，留下雪泥鸿印。江淼像受刺激一般，大声回答：“我一点都不孤单！我有奶奶陪我，和奶奶可以聊一切事情！有奶奶我就满足了。”江淼的声音起调很高，说着说着却越来越低，最后一句似是情人间亲密的耳语。
许若云又气又欣慰，“可是奶奶会比你早离开这世界很久，你的余生我只能参与一小段——”
“就算如此，那也是最精彩最幸福的一段！”女孩真挚的声音如惊雷在许若云胸膛炸响，她感到难以言说的巨大满足，却又愈发害怕······害怕失去了她，她的女孩会失去这个世界，她竭力想要让她独立，却只是让她产生了对自己更大的依赖感吗？
许若云有些恍惚。因为陷入沉思而皱起的眉头上布满岁月划痕，那些无情刻刀划过的沧海桑田，都被江淼看在眼里。
她突然发现那双紧握了十六年的大手上多了许多陌生的纹路，明明她一直都在，明明她一直都看着······
江淼也有些感伤，吸了吸鼻子，暂不言语。
终于，许若云调整出平日的明快，故作轻松地说：“总之，奶奶希望你能找点好朋友，以前你还小，判断能力弱，身边的孩子也幼稚，我就放任你了。但到了高中可不行，学业压力很大，在学校的时间更长，你这次可一定要乖乖听我的话了。哦当然，未来你还要谨慎选择一名伴侣，这样我不在以后你也要将人生过的一样精彩。这是奶奶的话哦，阿水不是最乖了吗，要听话哦。”
江淼只是点点头。这些话语奶奶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说，但这次是最认真、最走心的一次。
“对了，这都讲到哪儿跟哪儿了，我们在谈你的故事呀。”许若云似想起什么，捏了捏江淼的脸说道。“你这个故事主要是想刻画一名因父母去世而早熟的孩子对吧，主题自然也是触景生情，缅怀父母，金发女孩只是引入——顺便插一嘴，在你的心中同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不要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她人啊！你都先入为主了，更不好交朋友了。再说说文章本身，女孩篇幅过多而喧宾夺主了，且许多段落过于雅丽了。例如写洪水那段，缝合了苏子和老舍的片段，辞藻修饰感太重，不符合人物心境。那个场面应该是痛苦的，自我的，王国维讲以有我之境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彼时的你，痛失所爱，自当举目破败，且视这洪水如大哀之景，断不会如此修饰。”
江淼若有所思，匆忙地抱了抱奶奶，红润的小唇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亲密地点了一下，小跑着回房间去了。
许若云哑然失笑，眉间却始终不曾舒展。她再次轻叹一声，敛去隐忧，踱步走向厨房。
时间在许若云的劳碌和江淼的奋笔疾书中流逝，转眼已是黄昏时分。一阵清香逸进书房，江淼就此搁笔，欢快地叫喊着：“开饭咯！”后冲进客厅，许若云端着一小盆热气腾腾的蘑菇汤走出来，“你蓝阿姨好像找到工作了，在学校当心理老师，趁着还没开学，最近在樂城乡下体验生活，她给你带的斗鸡菇，想着你刚军训完犒劳一下你。对了，她还抓了黄鳝——”
江淼满足地应了一声，开始大快朵颐。
饭菜很简单，一小钵蘑菇汤，一盆黄鳝肉，江淼眯起眼睛，享受地吃着。许若云关心地问：“军训累不累？新班级还习惯吗？时间过得真快呀，我们的阿水马上就是高中生了。”
不出许若云所料，江淼初中并没有抓紧每分每秒努力，成绩只能说非常一般，她仅仅依靠课堂的知识，虽然能进樂城的重点高中——甚至是重点班，但和省城s城的差距还是非常之大。
不过这是江淼选择的结果，许若云并不感到惋惜。
江淼摇摇头，“不累不累，新班级还是那样，大家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不像奶奶一看就是知识渊博、谈吐优雅——”
许若云笑着打断她，“就会插科打诨吹彩虹屁。高中你还是走读吧，反正离得不远，而且我怕你照顾不好自己，我来陪着你总要踏实一点，你认为呢？”
江淼深感其然，猛啄了几下头，“我才不住校呢，我要天天和奶奶呆在一起，就是早上我会起的更早了，我自己去外面吃吧。”
“外面的早点哪有家里的好，还是像初中一样，我来准备吧，不过是早一个小时而已，老年人瞌睡少，改改作息就好了。”
江淼还想说些不想麻烦奶奶之类的话，又想起自己天天在外吃早点或许更让她担心，抿了抿嘴唇，终于不再言语。
“奶奶对我太好了，我可真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好幸福。”江淼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着，真情流露。
许若云看着少女有些瘦弱的身形，并不像她文中用长直刘海遮住眉眼那样，江淼小巧玲珑的鹅蛋脸在八字刘海的衬托下让人更添几分怜意。江淼五官也很精致，一双柳眉娇俏动人，眼波如水，皎皎明如玉，漾漾清若光。
许若云看得出神，目光坠入江淼那与年龄不符的深邃。自幼父母见背，她的人生中没有父亲厚重如山的保护，没有母亲温润如水的安抚。
她只有她这个糟老婆子笨拙的关心。
她却说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
许若云的心像被塞进了一团湿抹布，疲于呼吸，没有锥心刺血，没有刻骨铭心。心疼的情绪像陪伴她多年的老友，已很久未曾联系，偶尔想起，伤感莫名。
许若云清楚地知道，尽管自己将江淼隆重虔诚地捧在手心，但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干瘪、没有力量与美感，生疏而僵硬。许若云被愧疚胁迫着，久久未能开口。
少女的目光好似穿透心灵，看出了许若云的自惭。江淼为自己的失言导致奶奶自责感到同质的愧疚，她夹起一片斗鸡菇，菇叶肥厚的鳞盾在淡黄的光晕下折射出一缕晶莹。
少女想起下午奶奶紧锁眉头的原因，索性说开：“虽然我没有爸爸妈妈的陪伴，但我并不觉得难过，未知的东西，有何遗憾？我只珍惜我眼前的东西，我只珍惜你，我也只需要你一人足矣，奶奶。你无需为我的身世负责，无需产生那些多余的情感。我的生命由父母赋予，我感激他们。但我的人格形成，是经由奶奶的引导。父母让我成为生理意义上独一无二的个体，而奶奶你教会我思考，塑造我的灵魂，让我成为具有自我审美能力，自我评判价值的独立意识体。我想，后者才是人类真正的高贵，真正的不凡。”
江淼说得很郑重，字字珠玑，闪烁着女孩明亮的灵魂火焰。许若云欣喜于女孩的成长，又心疼她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早熟。屡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想抚摸她白皙坚毅的脸颊，手举起又落下，话到嘴边却化作眼底浑浊的热泪。
“如果奶奶是这菇叶，那我就是...就是...就是这被叶片遮盖保护好的油珠！”噗嗤一声，许若云忍俊不禁，江淼也有些尴尬，耳尖染上红晕。
“这都什么比喻，我平常怎么教你的，一点意境都没有了。”许若云颇为无奈地开口，江淼表面又羞又恼，内心却暗自得意——活跃了沉重的气氛，遮掩了奶奶不想流露在我面前的失态，我真是太懂人情世故了！江淼吃下了那最后一片蘑菇，孩子气般的想着，突然发现奶奶眼角那一滴因笑而滑落的眼泪，鬼使神差般直起身子，快速地在奶奶眼底啄了一口，随后大叫着“我去洗碗啦”飞速逃离，许若云愣了愣，看着少女活泼的背影，体味着脸上潮湿的触感，刹那间觉得这一瞬的安宁便是生活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