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转回到现在。
就在二娘递出汤哲被软禁的消息的隔日,忽有一份请柬,由薛家少家主薛少尘亲自送来了。
云平正在屋中写东西,下人传报说薛少尘来访,叫云平微一出神,随后将笔搁下,慢条斯理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低垂眼帘道:“将人请进来。”
过了一会,薛少尘出现在书房的门口,他身穿一件鼠灰色的武服,眉宇间隐带忧愁,他虽不说,可云平猜得出来,这少年的沉郁多半是因为汤哲。
“云姑娘!”
云平瞧见他,只是沉稳站着,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少家主,不知此番登门是有何事?”
薛少尘按着这位主人的手势,坐在一旁会客的椅子上,也不迂回说话,只是自怀中摸出东西来,递给下人,那下人将信拿在手中,双手奉给云平,云平伸手接了,展开之后只瞧了一眼,心中却仿佛一块巨石落下一般叫了一声。
来了。
薛少尘不知道这小小一封请柬底下含着如此深意,在他瞧来,他也不过是替他父亲来送请柬,来请一位贵客上门罢了。
“明日?”云平唇边显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这邀约真是突然。”
听她这样去讲,薛少尘心中不免有些无奈:“唉,我就说父亲这邀请来的太急,云姑娘你若是明日有事不能……”
“不,恰恰相反,我明天并没有什么事情,或者可以说,我闲人一个,哪里有许多事?”
她说这话时候,语气淡淡,自嘲揶揄。
薛少尘揉着眉心;“云姑娘不必勉强,若是真不能去,便由我去回绝我父亲……”
云平心道,薛灜叫你来,不就是吃准我给你面子么?既是如此,我焉有不去的道理。
更何况,现下她也想去探探这薛灜的底,弄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有清楚了,才好进行下一步动作。
“令尊的邀约,我应下了。”
于是云平施施然将那请柬当着薛少尘的面放进自己怀中:“还请少家主回去告诉薛家主,明日我必定准时赴约。”
薛少尘既得了云平这话,自是欣喜,眉间愁绪都消散不少,他起身又对云平躬身一拜:“告辞。”
云平抬手,就瞧见这少年人已挟带着一阵风出去了,似是有急事要回去,片刻逗留耽搁不得。
他这举止,便更叫云平心里清楚,只怕汤哲被软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说,身子估计也不大行了。
这一次会面一刻钟都不到,却已叫云平的心境与一刻钟前截然不同了。
她坐在那里,又将那封请柬掏出怀中细看,最后将那目光凝在“薛灜”这两个字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将那请柬合上,搁在桌案上。
此番邀请,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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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天似乎很短暂。
前几日的晴空叫人觉得炎热,可夜里的一场雨,就叫人忍不住开始换上厚重的衣衫了。
地面的水还没有干透,青石板湿漉漉的,但随着开窗时拂面而来的不仅仅是枯黄的落叶,还有那已经有些凛冽的风。
云平上马车之前抬头去看那天空,那云团厚重,即便风已经有些大了,也不见那些云团有任何要被吹散的迹象,明明这一天刚开始不久,却仿佛是太阳要落下的时候。
那云团像是蓄满了水,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一场暴雨,然后冲刷一切。
去薛家的路并不长,但也要费些时候,云平闭目养神,不作他想。
这次前去她连晏夕都不曾带,只带了一个车夫,真正可算得上是孤身一人了。
上回去的时候,云澄还在她身边,现在她去,只是一个人。
云平的手指下意识在膝上敲击,突然想起那一回去的时候,鸳鸯侯在车厢里乱窜,窜得累了就窝在两个人之间休息。
云澄坐在那里无聊,就伸手捣乱,偏不叫鸳鸯侯睡觉,鸳鸯侯被她晃得不耐烦,一只猫嘴里喵喵喵叫个不停,声音软软的,倒像是在撒娇。
云平同云澄说:“别欺负猫。”
云澄偏不,噘着嘴很不高兴:“它骂我,你还护着它。”
云平笑道:“你不叫它睡觉,它自然是要骂你,怎么?你还想它夸你?”
然后云平伸手捏住鸳鸯侯后颈,将它从辣手云澄的手中解救出来。
猫也聪明通人性,团成一个黑团子窝在云平膝上,但一双鸳鸯眼眯在那里,看了一眼云澄,然后扭过去,拿屁股对着白龙。
云澄见状又气鼓鼓的,伸手去揪鸳鸯侯的耳朵,轻轻去扯,既不叫猫觉得疼,又不叫它能安睡。
云平伸手抓住云澄的手,笑道:“好了,叫它睡,你这么大个人了,同猫过不去什么?”
车厢狭窄,两个人又靠得近,腿贴着腿,云澄叫云平抓住了,本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车子一个颠簸,人往前栽,额头撞到云平下巴,两个人都哎呦一声,猫的尾巴也叫云澄用手压到,一下吃痛,尖叫一声跳到一旁。
需知人的下巴是头最脆弱的地方,这一下冷不丁被撞到,叫云平这种惯能挨痛受苦的都人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里沁出泪花,头都发起晕,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回过神。
云澄晓得自己头有多硬,这样撞到云平下巴,后果显而易见,急忙将云平压在车壁上,伸手抬她下巴,仔细去看。
云澄的左手压在云平的右手上,肩膀顶着肩膀,身子贴着身子,隔着薄薄的衣料,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体温。
只是二人一个疼到眼前发黑,另一个关心急切,也不晓得现在两个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车厢里并不敞亮,云澄又没云平暗中视物的本事,只能瞧个囫囵。
故而凑得近了,那鼻息喷吐在云平下巴与颈上,使云平下意识发起颤来。
“疼不疼?”女孩子捏着她的下巴来回摆弄,长睫颤颤,手指头有些凉,搭在被撞到的地方,倒是缓解了不少火辣的痛意。
她的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摩遮坤木香气,这是两人惯用的香,只闻这气味,心里都说不出的平静。
而两个人离得近,此时只要云平稍稍低头,那唇就能触碰到她的额头。
云平的脑子有些发胀,好像这一撞,将她原先被强制关锁住的念头都撞出来了一样,她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云澄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激地云澄一惊,急忙抬头看她。
这下两个人凑得极近,鼻息交缠,车厢之内昏暗,只有那风带起车帘时隐约透进来的光,云澄瞧不真切面前这人的脸,但心跳如雷,她晓得自己是喜欢云平的,可面前这个人总是这样,从不逾矩,也从不表态,好似不知。
在云澄心里,云平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好似从不会叫外在的事情过多牵动自己的情绪。
——更准确点说,她的情绪好似被包裹在一个容器里。
她不会生气,也不会恼怒,只是微笑对着自己。
又或者说,是格外隐忍。
可云澄不知道的是,在昏暗的车厢里,她那痴迷倾慕的目光一点不落的,全都落进了云平的眼中。
云平知道,可她不能做出回应。
心里还有着一个人的时候,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是不负责。
云澄是她从小养大,她如果和云澄在一起,则有违人伦。
更何况,云澄太小了,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自己,难免……
——难免将依赖当做是喜欢。
她心中有着道德枷锁,所以告诉自己,绝不可对云澄逾矩半步。
只要不开口,不捅破,她就能维持住两个人“姊妹情深”的表象。
不会走到最糟糕的一步。
以前的时候,她常说汤哲和师傅一样,做事情总爱思前想后,顾东顾西,这般爱操心,明明有的事并不需要过多在意,可汤哲还是要将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
“阿春,你还小,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了。”那时候的君莫笑会伸手轻轻敲她的头,“思前想后,瞻前顾后,主要还是因为有在意的事,有在意的人,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活得无忧无虑,肆意妄为么?”
她当时不懂,后来明白了,却已经太迟。
当初的无忧无虑是因为有师父师兄在前面为她遮风挡雨。
而现在呢?
云澄就像当年的江折春一样。
云平晓得自己这一生已经过得很苦了,所以如果可以,她希望云澄可以成为当初那个原本的“自己”。
“阿春。”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知道原本的我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叫你无忧无虑,我想叫你肆意妄为。
阿澄,你不要活成我这个样子,肮脏丑陋,只知道仇恨,只知道复仇,只知道痛苦、悲伤,只知道不择手段,然后变得面目全非。
阿澄,你不要说,我也不要说。
别把心放在我身上。
“还好,不疼了。”
云平笑了笑,松开云澄的手,伸手抓过鸳鸯侯抱在怀中,任那只猫在自己怀里伸懒腰。
回忆到最后,竟又想起那一日云澄告白之后哭喊着流泪的模样。
而恰在此时,车子也刚好停住了。
——江折春,薛家的事情结束后,我会走。
云平在马车停住的那一瞬间睁开眼。
可记忆还短暂地陷在过去,耳边传来那天的对话声。
——“阿澄,我可以给你一切。”
——“可我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