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纮提出了分房睡的想法。
那是结婚后的第四个年头,那时的怜还冠着“大塚”的姓氏。
交往七年,总是嘴上不说,许多想法依旧会通过细节透露出来,休假日共进晚餐的一言不发,同床共枕时也缺乏热忱。因此,听到这样的请求怜也说不上太惊讶。
只是,这个时机未免太过巧妙了。
“我睡觉会打呼吗?”
“不会……”
“还是说我睡相很差,抢被子?”
“也不是。”
不痛不痒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但怜其实清楚,自己在共处方面并没有能够指摘的点,事实上,纮曾经不止一次抚摸着她的红发夸赞她的睡相,就像是宠物猫一样恬静。这些发问不过是某种不甘的挽回而已。
“或者说……”
“不是怜的问题,”纮制止了还在搜肠刮肚的她,“只是……热情有些退却了。”
原先想分享的喜讯被堵住,徘徊在喉间,但卡住了,被铁块拖拽着沉回肚中。
这本应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她向他交代自己怀孕的消息,两人嬉笑着入眠,也许还会畅享些未来,对着智能机思考该给即将面世的婴儿购置什么新物什。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啊,只是热情退却了。”
“没事,只是暂时的分房睡而已,也许这样的距离对我们都好。”
是哦,好像是有听过这样的情况,热恋时期相处感觉不错,缔结婚约后的几年也还能称之为行走在正轨上,但与表面平静的生活相比的是背后的疏离,当一切沸腾的情绪都冷却凝结后,残留在瓶底的只有清澈又平静的蒸馏水而已。有的人视其为婚姻生活应有的一环,也有纮这样的,随着日子推移,已经洞悉所有细节的枕边人也变得日益无趣起来。
——实际上,退却的也不仅是热情。
“对彼此都好的距离……”
重复着这样的话,但她还是老老实实起身,从壁橱里掏出原本准备给客人留宿用的被褥,铺在客厅的沙发上,为丈夫准备临时睡处。
将重心放到指挥四肢上后,她才从方才茫然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时下显然不是分享“喜讯”的时机,更何况,现在还能否谈得上是喜讯,也已经打上了问号。
虽然很朦胧,但大塚怜有着这样的预感:即便全盘拖出,事情也不会挽回了。
因为——
“——沦落到要靠孩子来维系关系的话,夫妻关系就已经走到尽头了。”
面对坐在一旁的佐伯沙弥香的好奇,怜如是回应道。
两人是以她的胞妹,小糸侑,为纽带认识的。起初,沙弥香只是个偶尔会到家中来访,餐桌话题中时不时会提起的学生会前辈,在小糸家中的存在感远不如灯子来的深刻;在侑升上大学后的几年,两人关系应该是更加亲近了些——电话联系中,提及到“沙弥香前辈”的场合愈来愈多;再往后,她成为了侑的同居人,节假日也与侑一同回来过几次,也是在这个时候,怜才对“佐伯沙弥香”这个只存在于话语中的人有了跟进一步的认知,随着相见次数的堆积,不知不觉间,怜和沙弥香也成为了密友的关系。
“那纮君呢,他还是没有回来吗?”
“分房后没几周,他就搬到了同事的家里住了,起码口头上是这么声称的,期间也回来拿过几次东西,但还是没能说上几句话。”
“那怜是怎么打算的?”
“我打算……”
反向的电车疾驰而过,“哐当哐当”的响声把后续的言语搅碎,消散在空气中。随之而来的强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我……”
电车格外的长,一截又一截驶过,将从缝隙中穿过的夕阳剪裁成一段又一段的金色余晖。
“抱歉,我没能听清,怜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声音两度被吞噬,怜也没了再重复的兴致。
“没事,就当我没说过吧。”
“这种欲言又止是闹哪样啊……”
此处出行,是让沙弥香陪自己到医院定期检查,胎儿已经进入了安定期,据医生而言,再过没多久就能隔着肚皮聆听婴儿的胎动,这也让她的心情好转不少。比起她和纮长达七八年的相识,沙弥香只不过是认识了堪堪近一年的好友而已,但握着沙弥香的手,怜却觉得出奇的安心。
又是一班电车进站,车门缓缓拉开,见电车上的乘客不多,沙弥香才搀扶着怜进入车厢中,如果搭乘其他车次回去也不是不行,但沙弥香坚持人少的班次——说是为了未出世的婴儿考虑。上车后也是,先安排怜坐下,自己拉着扶手站在对面,像护食的猫一样环顾四周,完全没法想象平日里作为律师活跃于法庭上的她会是怎样的形象。
也许这样从言行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照顾,正是怜心安的原因吧。
“沙弥香从业这几年,接到的关于离婚诉讼的案子多吗?”
“倒不如说几乎都是这样的琐事,比起电视剧里动辄谋杀的律师形象要差得远了。每次都要听双方喋喋不休个没完,时间一长对所谓夫妻之爱这类的命题也……”
突然注意到所言的不适,沙弥香即使掐断了话题,“抱歉,倒没有特别刺痛阿怜的意思。”
“不用在意,我也喜欢听沙弥香讲些关于自己的事,哪怕是工作也好。”
一提及擅长的领域,沙弥香也打开了话匣,在她的滔滔不绝中有种舒服的节奏,像以前和侑一起去海边时,坐在长堤上听到的规律的海浪声。时间不知不觉中流逝了。
电车停靠,两人起身正打算离开,就在这时,一伙身着正装的男性有说有笑地走入车厢中,一缕熟悉的声音钻入了怜的耳中。她抬头,与她对上的是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眸。
大塚纮。
他一下愣住了,同事依旧持续着继续方才的话题,没有注意到纮的异样。怜也想佯装陌生擦肩而过,握紧了沙弥香的手,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沙弥香也加快了脚步,一只手在前面拨开迎面涌来的人潮。
但在即将擦肩的瞬间,纮一把抓住了他,犹如死机的电脑终于处理完程序溢出一般,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鼓起的腹部,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吐出一句。
握手的力度之大,竟令她觉得生疼。
“你……这样的事,怎么没有和我说起过。”
“阿纮也不关心吧,明明一走就是两三个月没回过。”
电车发出一阵催促的鸣笛声,而后阖上,疾驰着远去,得益于此,纮才反应过来似的,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马上就收拾收拾回去。”
——沦落到要靠孩子来维系关系的话,夫妻关系就已经走到尽头了。
之前跟沙弥香聊起过的话语,再一度在耳边响起。
“看到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就开始想象自己能当个好父亲,所以回心转意了吗?”
纮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你在离家逍遥的这两三个月里,过着的是没有母子的生活吧,跟同事有说有笑的看着相当幸福的样子,顺带一提,那些同事好像乘坐着刚刚的车次走了。”
沙弥香稍微挠了挠她的掌心,像是在提醒怜不要再说下去了,趁着言语中的恶意还未攀至顶峰,在一切都还尚未无法挽回前。
但遗憾的是,大塚,不对,小糸怜早已做好了打算。
“作为妻子,丈夫离开自己的生活更为惬意,没有比着再悲惨不过的事了。”
接连的话语利剑般穿过大塚纮的心防,他的嘴唇颤抖得更厉害了,连紧攥着的手也放开来,几度握拳又松开,就连脊背都仿佛佝偻了几分。
但还不够,出于赌气的心态,究竟夹杂着几分真心呢,怜也说不准。她就这样顺势拉过了微僵在原地的沙弥香,在月台流动的人潮中,在自己的前夫面前,光天化日之下,贴上了佐伯沙弥香的嘴唇。
时间很短暂,来不及细细体验,但双唇相触的瞬间却又像被减速一般的漫长,她看见阿纮低沉的面容扭曲成难以置信,再扭曲成一种她没法形容的夸张神色,她看见沙弥香的瞳孔也随之放大,往内里望去却像深海一样深邃。
“我已经找到新的另一半了,阿纮就等着离婚协议书的签字吧。”
甩下这句话,她拉着沙弥香的手离开了月台,不用回头也知道,阿纮一定会呆站在原地,至于多久才能缓过神来,怜已经不关心了。
一直到折回公寓,房门关上后,怜才从之前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背部抵住房门,没来得及换鞋,很粗略地坐在玄关,沙弥香也顺势蹲下,她这才注意到沙弥香的手被她握得有些发红,自己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豁达。然而,沙弥香却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啊,刚才的事情,有点对不住沙弥香。”
“倒是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大概是出于羞涩的缘故,沙弥香别过了脸,声音也愈来愈小声。
“突然有点兴趣了。”
对于怀孕后就一直被照顾的怜,沙弥香这样腼腆的小女子姿态还是第一次见,刚才报复阿纮的余韵还残留在脑内,怜一时间有了捉弄的兴致。
“也没什么……以前为了报复某个坏心眼的前任,也对灯子做过这样的事……”
“灯子指的是,我们家小侑的那位吗?”
“嗯……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啊,这是另一件麻烦事。”
联想到侑近几年的低迷,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中,之前还充斥着几分轻松的空气随之一凝,添了几分沉重,向着玄关的两人压下来。
“怜刚刚说的打算,是认真的吗,还是一时的玩笑话?”
“离婚的事吗?”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沙弥香,为了冲散之前的气氛,选择了将话题拉入自己擅长的领域,怜不讨厌这样的机灵。
“如果是关于离婚相关的事项,我还是能帮上一些忙的,如果怜……不介意的话。”
像是回想起了之前车站内的接吻,如果再作为律师介入两人的离婚程序中,在另一方看来,无疑带着某种宣誓胜利的意味吧,想到这点,沙弥香的话语中停顿了一下。
真温柔啊,背靠着房门的小糸怜一下就看穿了她的思虑,也许正是这样的性格,才会一直陪伴在那样的侑身边吧。
“……如果是阿纮那边先出轨的话,需要视收入情况支付一定的赔偿费用,金额约50万到300万円之间,孩子的话判给母亲的情况居多……阿怜你有在听吗?”
看着口若悬河的沙弥香,怜的脸上挂上了一抹微笑,看着略显傻气,
“我只是突然觉得,如果真的跟沙弥香结婚也不错。”
“这算是告白吗?”
“是的哦,因为沙弥香很有魅力,所以我喜欢你。”
“……那还真是多谢了。”
兴许还以为是玩笑话,沙弥香脸上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I love you。”
“Thanks……是在开玩笑对吧?”
究竟有多少真心话,是假借着玩笑的形式传达的呢?好像高中时的自己也是如此,学生时期的阿纮很受女性欢迎,相比之下剪着短发的她在女生堆里算不上起眼,甚至形容为缺乏女子力也不为过,但奇妙的是,这样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人正是由一个玩笑性质的告白走到了一起。也许这样的差异本身就暗示了如今的走向,也许是因为一直主动的都是自己,所以阿纮才会厌倦吧。
那么,已经尝过一次苦果的她,又该如何开始一段新的关系?
手搭上了沙弥香的后脑,编织在后的发束入手是一种格外的厚实,透着安心感,类似于青苹果的清香萦绕着沙弥香的身边,越是靠近,这样吸引人的细节越是雨后春笋一般生长出来。
而后,她在佐伯沙弥香的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不是笑话哦,小沙弥香是怎么看我的。”
为了增添话语的分量,怜特意更换了称谓,平时相处可能还不很明显的年龄差一下放大了。
“……虽然不到恋人的程度,但比起一般的朋友也要更在意一些吧。”
“那小侑呢?”原本想要这样继续,可终究没能说得出口,小糸怜有着某种直觉,这样的话语一旦脱口而出,两人间仅存的可能性将彻底消弭。
“那要不要来试着交往看看呢?”
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怜回想从前告白的瞬间,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只是对象从阿纮变成了沙弥香。
是出于代偿心理吗?还是说只是为了掩盖旧情的伤疤,所以迫切投身于崭新的对象?她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是可以确信的,就是自己对佐伯沙弥香抱有好感的事实,也许还没浓厚到相伴一生,但于现在的小糸怜而言已经足够。
再然后,她和她就这样儿戏般的开始了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