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莉亚领着悠子离开花坛，在一张树荫下的长椅上落座。在这里继续谈话看上去确实要更加体面一些。

悠子伸手摩挲着木制长椅温润的表面。这里的人居然奢侈到用木头来制作椅子，真是不可理喻。悠子暗自想到。

“现在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安德莉亚率先发问。她使用通用语似乎并不怎么熟练，但语气中却透露着一种急切。

“什么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悠子一头雾水。

“我是说，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已经逃亡了七年，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外面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那一段记忆。”

安德莉亚收起了期待的眼神，缓缓低下了头，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战争呢？战争结束了吗？”安德莉亚问道。

“我没有看见战争，所以……应该结束了吧。”

“哪一方赢了？”

“我不知道。”悠子如实回答。

悠子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对安德莉亚来说，这或许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安德莉亚紧咬着下嘴唇，大颗大颗的泪水还是接连不断的落了下来。看着无声啜泣着的小女孩，悠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本想伸手替安德莉亚擦干眼泪，但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又只好作罢。

“算了，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安德莉亚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是黄种人，爸爸和老师以前常说黄种人都是讨厌的坏蛋，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悠子不置可否。悠子说不准自己到底算不算好人，也不知道什么是黄种人，面前的女孩看着确实更白皙一些，但悠子并不觉得自己看起来有什么问题。

“你今年几岁？”安德莉亚又问。看得出来，女孩对这位久违的访客真的很感兴趣。

“24，今天就是25岁了。你呢？”

“这回该换我说不知道了，”安德莉亚扮了个鬼脸，“除非你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如果你知道的话。”

“今年是2073年。”悠子犹豫着回答。

“好吧。31年前，我14岁；现在我还是14岁。”安德莉亚说，“论起辈分的话，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姐呢。”

“……所以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悠子越听越觉得迷糊，她现在只想尽快知道真相。

“嗯……那就从头开始说起吧，”安德莉亚用食指抵着下巴，抬着头慢慢说了起来：

“我的爸爸是个很厉害的科学家，专门研究电脑的。我12岁那年，爸爸工作调动去了军部，说是主持某项秘密研究。在我14岁那年，爸爸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台好高好大的机器。爸爸告诉大家，那台机器将会是结束战争的终极武器。通过某种复杂的断层扫描技术，它可以把人脑内部的神经回路算法和缓存电信号完全复制，将一个完整的人格转化为一份电子程序。军部正在军队里筛选最英勇的士兵，打算将他们的人格扫描下来，替换现存的战斗AI。到那时，我们的每一艘驱逐舰、每一辆装甲车、每一个战术机器人，都将继承纯族士兵的血性和意志。我们将拥有一支战无不胜的铁血军团。”

“所以说，最后应该是你们胜利了？”在安德莉亚停顿的间隙，悠子问道。

“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那肯定是后来的事了。在爸爸回家的当天晚上，敌方的轰炸就打了过来。当警报响起的时候，最先抵达的导弹已经进入了再入轨道，整个居民点里没有一个人逃得掉。在最后的时间里，我用那台机器扫描了自己的人格，并把程序存进了我最喜欢的箱庭世界里。直到今天，31年后，你启动了我的安装程序。”

“……也就是说，你其实已经死了？”悠子问道。对方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可悠子却感到悲从中来。

“在外面的世界，我确实已经死了。如果你仔细找找，或许还能在附近发现我的尸骨。”安德莉亚纠正道，“但是在这里，我实实在在的活着。如果你让这世界里的AI参加图灵测试，它们有的能勉强通过，有的不能。但对我来说，我根本没有参加测试的必要，我是安德莉亚•波伏娃，一个真正的人类。”

安德莉亚夸张的音量和异样的话题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悠子惊慌地四下张望，果然看见几个老人正在远处对着她们指指点点。不过并无大碍——这里的AI始终深信着自己是人类的身份，在他们眼中，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中二病少女的梦呓罢了。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所占据的大部分运行内存，其实是你……”

“确实如此。人格程序所需要的空间和算力实在太过庞大，以至于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只能一减再减。不过大部分的运行指令都是在芯片里实现的，不会溢出到你的电脑里。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电脑……一股不详的预感开始在悠子的胸口蔓延，使得她坐立难安。

“你怎么了？”安德莉亚察觉到悠子异样，担忧地问道。

“感觉有点不对，我想回外面看看，待会儿再进来。”悠子说着，调出控制界面，开始进行登出操作。

“早点回来，我还想再见到你。可别在外面死了。”安德莉亚轻轻地说道，视线不知正看向何方。

………………

当悠子重又在现实世界中睁开双眼，盖革计数器刺耳的蜂鸣声便在耳边炸响开来。

最高优先级的警报将悠子惊得瞬间清醒过来，她手忙脚乱地调出卫星监测地图，这才看见一团巨大的辐射尘埃已经向自己所在的区域飘了过来。

“风力七级，实时风向与预设路线夹角57ﾟ，辐射阈值切线距您所在位置小于6km，请尽快离开。”系统提示音毫无感情地朗读道。如果自己再迟几分钟登出的话，她将永远无法逃出致命的辐射圈。想到这里，悠子早已面无血色。她迅速拔下神经接口，收起电脑屏幕，将电脑和芯片连同一大团杂乱的数据线一股脑塞进了背包。

临行前，悠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废墟。她相信安德莉亚的尸骨确实埋藏在此处，但她并不想花心思去寻找。不久后降临的辐射暴雨将会再度洗礼这里，这片土地将会一次又一次地染上污浊，直到一切都不复存在。

这里是西伯利亚大平原。这里是地球的一角。对于背上行囊的旅人来说，死亡或许是唯一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