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小叶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干什么呢?”
明明我也已经是成年人了,可她还是用学生时代的叫法称呼我,简直就像……还把我当中学生来对待一样……
老师站在逆风的方向,感觉就像来自某个遥远的世界,雨丝从她的身边掠过,薄纱一般将老师同周遭分隔开来,风搅动着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虽然看不清脸,可是隐约能从话语里感觉到期待。
光标停留在句号的末端,不停闪动。
小糸家阳台的位置正对着餐厅的位置,在跨过客厅,推开玻璃门后有个约莫两坪大小的平台,因为采光相当不错,所以作为晾衣间和洗衣房使用。现在,原先悬挂的衣服的架子上挂着几条刚钓上来不久的鳟鱼,窗户特意半敞着,能从摇摆的鳟鱼身上感觉到风的分量。
叶历注视着鱼鳞随风摆动,画出夹杂着金边的白色圆弧。明明才下午四点,可窗外已经一片昏暗,厚重的乌云缓慢地朝着东京压了过来
我关闭了手机电源,走到岸边,裙边被微涨的潮水打湿,因风暴而卷上半空的鱼群从半空中跌落,像是催促一般——这样的奇景,想必只能停留短暂的几分钟吧。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身体倾斜——
风带着她的呼吸声灌入耳中,带着海水的咸味。在她的身后,是一片碧绿,海浪的边缘,无数的泡沫产生又破灭,为海面的碧绿染上一小抹的白,还有恰到好处的柔软
她总说水族馆很时髦——
林炼磨老师喜欢水族馆,记得是在哪本书的勒口里这样写过,老师喜欢在勒口或者后记里写些近况或者个人喜好,得益于此,她才能在心中勾勒着老师的外形。
比如说,老师其实比自己要大十岁,但几次签售会或者是作家沙龙里完全没有给人奔四的感觉;比如老师最近在被家里逼婚,但本人完全没有成家的想法,所以跟读者见面时左手小指会可以戴上平时不怎么使用的戒指。
“小历收尾还顺利吗,截稿日已经快到了吧?”
见她敲击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坐在餐桌旁的侑询问道。
“侑只有在催稿的时候才有编辑的感觉呢……”
“难道讨论大纲的时候就不像编辑了吗?”
没有理会侑的牢骚,历岔开了话题。
“我记得侑很喜欢去水族馆对吧,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理由……因为想去就去了,小历不觉得在水族馆约会很棒么?”
不如说问题就出在约会的对象上……侑好像在这方面一直都格外笨拙。不过也难怪,一直在成为职业作家前,她也是这么看待那份憧憬的。
——不过是幼稚的单相思罢了。
最憧憬的作家,值得追寻一生的对象……往老师的身上贴上了如是的标签,给初恋打上“一时鬼迷心窍”的标签,并以此为食粮不断奋进,登上了与老师同样的舞台。
可是,在目睹挚友侑的经历后,叶历无法再欺骗自己,那正是爱情,不会有错。
有着巨大年龄差、有着同性隔阂的、爱慕之情。
以前自己无法理解的恍然若失感的正体,终于得以水落石出,与偶像见面、交谈的惊喜,发现同为女性时的失落,自我审视的迷茫……复杂的情感像是要偿还多年以来的利息一般,交织成风暴将她淹没。
如果能够像侑一样,跟老师袒露心意就好了。在泰国旅游时,她如是希望过,可就连这样的要求都成为奢望——自己在作家交流会上,鼓足了勇气,酝酿了许久的告白,就只是被当成书迷的言论,这并非是拒绝,而是比拒绝还要更为痛苦的,漠视。
“诶,是这样吗,我也很喜欢叶历老师的作品。”
尽管是鼓励的言语,可她却忘不掉老师当时的眼神,应该还是把自己视为新晋的后辈吧,那道视线里没有将告白当真来回应的郑重,有的只是出于人际关系考量的敷衍。
想要在老师眼里看到平等的自己,然后表明心意。
抱着这样的心态,叶历将所有未能传达到实处的心意化为文字,嵌进了眼前的文档中,有着这样炽热的冲动,本应是十分顺利的创作才是,然而——
手指在键盘上不断敲击出无意义的词汇,再被退格键删除,怎么样的后续都没法让自己满意。逃到了世界的尽头,在所有人类文明构建出的公序良俗都无法触及到的地点,向心爱之人袒露心意,再然后呢?
老师喜欢水族馆。
老师喜欢水族馆的光线,喜欢隔着屏幕观赏鱼类游弋的姿态,喜欢水族馆里能够无时不刻看到同性情侣接吻。
虽然没法理解,但海里就是最大的水族馆吧。
——尽管没怎么看见鱼。
一抬头,海浪的声音又远去了,当大海从视野里消失无踪时,海水是否还留在原地?
老师明明不会游泳,明明只要不跟过来就行的,她明明——
缺氧的感觉从躯体深处扩散到全身。
明明我只要放弃就好了……
明明她也只要放弃就好了。
也许,自己并不是书里所写的,与心爱之人逃到海岸旁的少女。她又望了一眼阳台的方向,悬挂在衣架上的几条鳟鱼翻出白眼,无意义地来回摆动。
我大概只是随着风暴退去而渴死在岸上的鱼。她想。
“我回来了。”
从玄关处传来了佐伯前辈的声音。
“欢迎回来,沙弥香今天好早啊。”
“下午没什么事啦,而且台风不是傍晚就要横穿东京吗,我就提前回来了,阿怜呢?”
“怜姐说她会去才艺班接了小圭再一起回来,可能会稍微晚一点。”
换上了拖鞋的佐伯前辈走进客厅,才看到在餐桌上写作的历。
“哦哦,小历今天也在吗?”
“是的,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不用这么客气也没事啦。”
换上了居家的服饰,佐伯前辈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在冰箱和厨灶往返。整套动作熟练到已经可以用行云流水来形容了,这样的举止间隐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力量。
跟老师表白成功了又如何,该怎样克服别人的目光生活下去,一想到这些,阴郁的碎片就会从天上洒落,甚至给她一脚踩进泥潭里、行走困难的感觉。与之相比,一脸理所当然活跃于厨房里的佐伯前辈,不对,小糸一家的活跃,都在无时不刻给她展现出别样的风貌。
自己正是为了汲取这样的力量,才来到小糸家的。
可每次想要开口询问,话语却怎样都没法化为实质。
高中时期、她所熟知的佐伯沙弥香,所留的是公主辫的样式,可现在已经放下了,只是将发尾又橡皮圈简单地扎起,给人的感觉要干练许多,侑也改变了极具学生气的双马尾。两人的样貌都和高中时期相差不远,只有观察发型时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随着时间的流逝,发丝也在不断延长,那么由它编制而成的发型指向的不正是每个人在时间轴上的节点么?
那么她呢?叶历端详着餐桌玻璃台面上反射出的、自己的映像,依旧留着与高中时期无异的齐耳短发,时至今日也仍然反感那些故作可爱的打扮,以中性服饰为主。好像从那时起,名为叶历的个体就没有过长足的成长。
顺利地升学、参加新人赏,顺理成章出道,虽然名义上挂着作家的职业,但好像也与自由职业者差别不大,在这样象牙塔里成长起来的自己,确实没有不顾一切、大步迈进的勇气。
“沙弥香,阿怜发简讯说她的折叠伞刮坏了,我出门去接她们一趟。”
“还是我去吧,侑比较擅长烹饪不是吗,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佐伯前辈解下围裙,递给了正打算出门的小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历站了起来。
“小历也要去吗?”
“嗯,反正一时半会也写不出来,不如出门换换心情。”
从鞋柜里掏出了备用的长柄雨伞,套上雨天用的鞋套,历跟在佐伯沙弥香的后面,一起离开了公寓。
跨出公寓大门,历才实打实感受到强热带风暴的分量。
强降雨带来的闷热感,配合着雨水反溅到腿上的冰冷触感,厚重的雨点连绵不绝敲击着伞面,像是有一双手在向下压一般,暴雨天出门的不快笼罩着她。
然而也得益于此,街上根本看不见来往的行人,沥青马路的表面像是镀着一层水膜,倒映着城市的倒影,然而这样的影像也被接连的雨点搅得粉碎。沉重的雨幕模糊了周围的景色,街道、建筑隐去了身形,静穆地矗立在周围。在习惯雨声后,历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一片静谧中,如果再忽略与自己并排而行的佐伯前辈,全世界仿佛真的就只剩她一个人而已。
台风来袭时,是人类文明塑造出的公序良俗和条条框框暂时退潮的时间。只要行走在这样的的雨幕里,就不难产生类似的感想。道路上没有行驶的车辆,只有白色的交通警示线画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街旁,即使没有人在看,路灯仍旧忠实的发出黄色的柔和灯光。天灾造访的时间里,东京这座都市里,人类活动的踪迹像是被抹除了一般,只有物件在照常工作。
就像是……事物回归了原本的轨迹中一般。雨滴因重力而下坠,灯丝因通电而闪耀,这其中无所谓道德的约束,彼此相爱就结合,一同度日,本应也是在“理所当然”的那一侧。
历望向身旁的沙弥香,前辈哼着歌,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在她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对周遭恶意视线的介意感,也许是心中有足够分量的筹码用以平衡的缘故吧,可历就无法做到这点。
小说中的情侣,也许超脱常理,也许有违道德,但总能不顾一切地轻松跨越。但这样的举重若轻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就像是画像中的女子,因为那份精美生来便是如是设计的,反而显得理所当然。可当故事中的恋情化作实质,刻意撅弃了的沉重便纷沓而来。
就像养猫,历喜欢猫,也喜欢到猫咖或者路边与野生的猫咪互动,可实质上却从未动过真正领养的想法,一旦责任落到实处,她就不得不面临抛掉一切浪漫色彩的现实,随之而来的沉重与其所得分列于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自己所抱有的情感是恋慕亦或只是叶公好龙式的好奇,历不禁愈发怀疑起自己。
“佐伯前辈,我——”
“有话想跟我说?”
仿佛看穿了伪装,身旁的学姐一举深入,声音透过雨帘直接钻入耳膜。
“有那么明显吗?”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看小历特地跟我出门也能猜到大致情况,所以具体想问些什么呢?”
“我有个喜欢了很久……该说是有好感要更合适些吗,老实说我也没什么自信……”
将关于林炼磨、这个如同年轮般铭刻在体内的一切都跟前辈说出来了。
相识的事,朦胧好感的事,觉悟的那天,明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的告白却被认定为是场面话来回应,想借由小说坦白的事……以及,在那以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事。
尚未破壳而出的雏鸟,盘旋在叶历脑中的自己,所呈现出的正是这样的形象。未明的心意于她而言就是保护新生儿的蛋壳,但没法啄破这层暧昧的保护层,恋情就无法诞生于事,然而于卵中的幼崽而言,外部的一切又充斥着陌生的危险。
“歧视吗,确实有过这样的事呢,去参加小圭的家长会时也是这样,看到来的家长都是女性,老师也会露出迷惑的神情。要问怎么坚持的话……还是得看对感情的坚定程度吧。”
说到这里,佐伯前辈脸上满是幸福的洋溢。
“这样,那我问问小历,你喜欢的究竟是林炼磨老师的哪一点呢?”
“呃,那个……”
“听刚才小历描述,好像只是将这份感情概括为变质了的憧憬吧,像是版画式浪漫一样?”
“……抱歉,我很差劲吧。”
“但我觉得,小历内心一定也有什么支柱才是,光靠憧憬维持的热情可没法剧烈燃烧这样长的时间,一定还有着什么特殊的理由吧。”
“在……我快升上高中,还很迷茫的时候,老师的作品曾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雨滴拍打着路面上的水坑,碰撞出脆弱的泡沫,破裂开来。
那是在少女最为彷徨的年纪,不擅长的科目愈来愈多,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在社会中立足的身姿。这时,通过文库本书页传递过来的文字犹如天启一样,点醒了她。
“……只是通过简短的后记,和勒口上一些简短的介绍,就只是这么简单的文字,老师的形象就透出纸张,像是随时都能触及到一样。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确定了成为作家的志向。”
想与老师并肩而行,想牵着她的手,抱着这样的想法,叶历开始了创作。
“当然,老师的脸也很好看,身材也很棒……性格也平易近人,越是相处,这样的特点就越是被不断发掘出来,等回过神来时,好像我已经离不开老师了。所以我才会那么失落……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是我退却了。”
理清思路后,历的语速反而越来越快。沙弥香没有任何回应。对历的话既不加以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默默听着。
“也许只是憧憬,也许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之后的事,但现在,我想先将心意明确地传达出去。”
明明是沐浴在雨幕之中,但空气中隐隐能听到蛋壳破碎的声音。
“小历果然还是小历啊,跟高中时一样还是那么勇敢。”
“这是……在夸张我吗?”
“就是字面意思,我和小侑,还有阿怜三个人之间,也是走过了足够多的弯路才实现穿过了那层薄纱的,明明距离上相隔不远,可要越过去可谈不上轻松,所以我说小历很厉害。”
风势又大了些,雨丝穿过伞面斜打在肩头,雨幕将眼前的景象切片,而后如同层层窗纱一般涌动,历照着风向稍微调整了持伞的姿势,瞬间行进的阻力又大了些,像是举着盾牌前行一般,两人行走在暴雨的狭缝之中。
“我也只是说些风凉话而已,倒不如说能克服这些走到今天的佐伯前辈比较厉害。”
“再这样谦虚下去,就显得有些刻意了哦叶历学妹。”
在这样的闲聊中,地铁站的轮廓进入了视线中,而后,在出站口等待着的怜,以及牵着手踮着脚尖环顾四周的小圭映入眼帘,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阿怜也抬起了头,她们的视线透过雨幕交汇在一起。然后,她们举起变形了的折伞顶在头上,快步小跑地钻进了沙弥香的伞里。
“你们不是直接在地铁站里等就行嘛,你看衣服都有点淋湿了。”
沙弥香撑开了带来的备用伞,递给怜,同时也将雨伞的方向往小圭那边靠了一些。
“沙弥香难得来接我一次,所以就有些激动。”怜的脸上露出了像是孩童般的傻笑,“而且我刚刚就突然想试试看能不能躲开雨滴蹭进来嘛,就像小时候玩的躲雨游戏一样。”
“如果阿怜真这么喜欢的话,以后来接你下班也挺好的。”
“当真?”
就这样,小糸一家在与他人目光或是非议无缘的小小伞面下,开始谈论着了日常。
开拓者,历不禁回想起了这样的词汇,单以常识考虑,同性、姐妹……这些的恋情早已经脱离了铺设好的轨道,步入了公序良俗的“正确”无法指定方向的、未知的荒野之中。如果能没心没肺到忽略一切,只着眼于紧握在手中的、几人构建出的小小幸福中,是不是就能真正自在了?
如果老师真的接受了自己,又该如何走下去,也许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吧,看着伞下的几人,历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慨,又或者答案从一开始就很明了。
“小历再这样待在原地的话,我们就要走远了哦。”从远处传来了催促的声音。
像是在追赶着自己的未来一般,叶历开始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