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爵一清早从法国女招待的房间里出来,看见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大车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调地叫道:“卖牛奶,卖牛奶,卖牛奶!” 巴黎来的女人果然有她独特的迷人之处,自从在俱乐部见过之后,他便偶尔约出来她,春风一度,再奉上从百货商店买来的礼物。一转眼,飘雪的四月已经过去,五月中旬的圣彼得堡街头,杨树开始发出新芽,昨夜下了第一场温暖的春雨。凡是没有修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长出了嫩绿的青草。花园里的桦树枝上布满了翠绿的绒毛,稠李和杨树抽出了芳香的细长叶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在钱伯爵乘车经过的旧货市场上,一座座货棚旁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有些衣服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长裤和背心,在市场上走来走去。
这些人似乎没有受到莫斯科的影响,他想起蝴蝶夫人电报里写的,红场周围乱糟糟的局势,以及报纸上写的乌克兰局势,波诡云谲之中,也不知道红军同盖特曼掌握的哥萨克骑兵们斗得如何。圣彼得堡的市民仿佛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日子依然是舞照跑,马照跳。小饭馆周围挤满了不上工的男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发亮的皮靴;还有些女人,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绸头巾,身上穿着钉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着用黄丝带系住的手枪,站着岗,窥察什么地方有纠纷,好借此排遣他们难堪的无聊。在林荫道上,在一片新绿的草地上,孩子们和狗在奔跑嬉戏;保姆们兴致勃勃地坐在长凳上聊天。
他的四轮轻便马车辘辘地行驶着,四面八方响起教堂参差错落的钟声,从怀里掏出罗马表,时间快到上午十一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但又总是想不起来,上了年纪的男人就是这点不好,再也无法恢复到身体和记忆的巅峰。等回到家的时候,穿着百褶绣金丝裙子的蝴蝶夫人走出来,先是笑了一记,然后用纤长的手指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间,口中不住地嗔怪,“该死的,又去跟什么娘们儿鬼混了吧,这会儿才知道死回来!”他伸出手,搂过她的肩头,用手指轻轻揉了她下巴一下,柔声细语,“你坐火车回来啦?”她把头凑过去他的脸颊,轻轻吹口气,接着用唇含住了他的耳垂,狠狠一咬,贝齿在脆弱的神经上留下明显的牙印子,“我就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贯是个没心肝的。”说完,她双手一松,整个人瘫坐在沙发,纤腰如柳枝一样扭着,两眼迷人的勾着他,“算了,不说这些了嘛。”
毕竟是初恋,钱伯爵了解她,她一贯不是一个能安安静静的女人,凭借出色的手腕,长袖善舞,与莫斯科社交界、小俄罗斯(乌克兰)盖特曼政权过从甚密。十几年前,也是一个5月,还未登基的皇太子尼古拉为出席西伯利亚铁路开工仪式来到远东,日本皇族栖川宫威仁亲王亲自接待,游玩京都的时候,蝴蝶夫人就是其中座上宾。这样的女人发起嗲来,总让人不得不多一分小心,可笑这位钱伯爵,自以为自己不是斯捷潘郑,能把蝴蝶夫人当作一个普通的情妇对待,这会儿她娇嗔起来,他便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哈哈一乐,凑过她身边坐下,就听见她娇声开腔,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是,要他从莫斯科中央银行提一张电汇单出来,金额是二十万卢布。作为帝国第一越家庄园,这笔款子他手头倒是有,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废除了农奴制,家里的进项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沙皇退位,老爵爷仙逝,抵押了这一笔之后的亏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补上。他因此不答话,顾左右而言他。
蝴蝶夫人是个最识趣的人,看见他这样,知道他既要面子,不想坍台,又舍不得典当抵押银行,把款子拿出来。这笔钱按说也不是她要用,在莫斯科的时候,跟那英气勃勃的军官格里高黄春风几度,他揉着蝴蝶的肩膀,用迷人的声线吹着枕边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了,盖特曼最近心情不好,我得承认你并没有觉察到我们处境的可怕。你只看到我那方面的东西,只看到我在这里的酒会;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他难过,我为我们的小俄罗斯难过,为顿河千千万万个哥萨克汉子难过。蝶儿,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完全理解我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情,这爱情让我心里燃烧着嫉妒,嫉妒让我几乎要拿起枪来,充着我的脑袋来一次轮盘赌。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还能够让他,作为我们俩的朋友,帮上一帮。”对比这样一个风流阵上的急先锋,饶是久经花丛,她面对的也多是上大学受教育的贵族们为主,黄是一批脱不了野性的顿河狼,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套在她心头的魔咒,她为他把母亲给的梅花西园抵押变卖,现在又为了他,在老情人钱伯爵面前低声下气,就为了借钱给他买飞机。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索性将身子偎在他怀里,用手指撩拨他的大腿,轻轻柔柔像一片羽毛吹过,钱伯爵觉得痒痒的,只可惜他早上才消受过法国女招待,这会儿再摸也是枉然,上了岁数之后,便不能像过去那样,日夜两场。当然,这一点仅限于男人,对于女人来说,丰富的经验充盈着她们娇美的身体,反而让本应自然老去的脸庞散发出玫瑰花一样的红晕。
芬亚亚夫人此刻正在陪单特美丽波娃女士共进午餐,昨晚她才刚刚跟一个年级颇轻的标骑校尉混在一块儿,她这一生经历过的男人多了,这个标校尉远算不上好,胜在年轻还有一膀子力气罢了。她吃的不多,只是用银叉拨弄着白瓷盘里的几片沙拉菜,见对坐的单特美丽波娃女士已经吃下了第二块儿的香煎小牛肉馅饼,大惊失色,用自己的叉子打断她,“不要吃了呀,不要吃了呀。”心道这人虽然这么吃都这么美,然而从保养身材出发,还是本能地打断了好姐妹的动作。单只用眼角白了她一眼,不管不顾地叉起来一大块儿鲟鱼烩饭,自顾自吃着没回嘴,只是笑眯眯的,任由好看的眼睛完成两道会微笑的月亮。
吃完饭,两人喝着餐后的香槟,芬亚亚夫人故弄玄虚地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神色飞扬,“哎,我跟你说,再过一个月,我打算去巴黎一趟,把这边一部分东西运过去。”现在的俄罗斯乱糟糟,大部分的贵族,不是去巴黎,就是坐船往美利坚去,单特美丽波娃女士一年前也领着女儿去巴黎看过房子,只是一直没能下这个决心,这会儿听她这样说,又有点心动起来,毕竟家里还有不少的古董,想起来在前夫的庄园旁边,当时还有母亲做陪嫁给自己的上百俄亩的树林,还有一条小河从林中流过。她之前一直没管过这些财产,现在国内风雨飘摇,反而用一双美目望着水晶玻璃杯里的浅金色气泡,脑中盘算了起来。
三个多小时,她俩吃完了精致的午餐,她本想回家休息,没想到请她做客的芬亚亚夫人拉住了她,“你别忙着走,有个人跟我说,他来不及跟你共进午餐,但想在我的书房里与你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