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芬亚亚夫人家回到家里,单特美丽波娃女士陷入了心底的思考,如果这幅游戏之作的油画都流到了市面上,除开那些严格划分好的财产,她死心盘算着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此刻银行里还剩下什么抵押物。虽然外人看起来她就是个美人灯,都以为她是玛丽皇后那种奢侈性格的人,殊不知因为从小身世的缘故,她心底的盘算从来不少。她是母亲文夫人在嫁给徐思妥耶夫斯基爵爷之前的孩子,虽然母亲没说过她生父的大名,但是从她继承过来的远在波兰的两处地产来看,生父大概率是个西斯拉夫小贵族。从小跟着母亲住在徐家,她知道钱伯爵的性格充满了徐爵爷的激昂豪爽,手面很大,多是因为被他生母戚夫人后来的丈夫——圣彼得堡赫赫有名的“开心果”毕爵爷带在身边几年纵坏的缘故,他最喜欢打猎、舞会、赌牌,而这些事情她母亲大概因为婚变之后亏欠的缘故,事事只想要任由他跟着社会去发展,等年轻的钱伯爵进了近卫军,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娅仙-戚特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徐爵爷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再加上因为凡是钱伯爵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好的事情,社会却认为坏的;反之,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坏的,别人却认为好的。最后徐家也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话。从莫斯科的禁卫军回来,单冷眼旁观,看着钱伯爵摆脱了一个小时玩伴的少年气,开始吸烟喝酒玩弄女人,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
因为家庭的缘故,生父那边的田产都在波兰,数量不多,现在东线战争也不能算完全结束,她没法前去一看。剩下的首饰珠宝,大部分锁在保险柜里,随身带着,两人离婚的时候,徐家庄园有涉及到土地迁址的问题,而且外头还亏着上百万卢布的白条,在农奴制尚未废黜的时候,他们家还能卖农奴,这会儿不少农奴自己建的工厂都在圣彼得堡郊区冒气浓浓的黑烟,而钱伯爵的投资,却屡次失败……她正算着心里的账,外头金管家敲门,开口就是“太太”——这位管家是从徐家跟她出来的老人,总改不了旧日的称呼,她也不计较,笑着听他说下去,“四处庄子上都打听过了,老爷卖掉了里头的两处。”她大吃一惊,一改往日淡定,“除了罗斯托夫州,还卖哪里?”金管家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这会儿的单,额角已经微微沁出几颗冷汗,他心里打个颤儿,作为见识过徐家雕梁画栋、烈火烹油大场面的老仆,想起来多年前太太出嫁,头纱是从法国定制的高端手工蕾丝,大拖尾上缀满了一层叠一层的珍珠,钱伯爵那会儿意气风发,家里庄园上所有的农奴都穿着新衣服,迎接客居了十几年的小姑娘。这会儿他听说的是,文夫人另一个女儿,拉丁文教授筱斯托洛夫家的孩子,社交场称蝴蝶夫人的,也把文夫人给的嫁妆梅花西园出手了。
“太太的嫁妆,那一大批的树林子所在的地方,因为地契没法动,出不了手。所以卖的是图拉州靠大湖的那个城堡。”她点点头,陷入了回忆:这个图拉州的城堡是当年徐老爵爷跟着沙皇尼古拉一世进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作战勇猛,打得土耳其被迫割让了外高加索沿海的土地,用军工换回来的。她听母亲说过,爵爷参与了多次征战,身上一身伤病,想起来前夫早年也曾参与过1886年绑架保加利亚的亚历山大大公这样的事,如今除了猎狼逗狗玩女人,就是卖房子。这样的一群圣彼得堡的老爷,怨不得沙皇坐不稳皇位,布尔什维克吵着要天下改换颜色。听芬亚亚夫人说,圣彼得堡的局势不稳,随时有可能要改弦更张,她拿定了主意带着女儿离开,波兰虽然有田产,但乱糟糟的也不敢回去。本想问前夫把女儿的嫁妆要回来,如今算下来,他不伸手要女儿的,都是好的了。左思右想,她的眉头挑了一下,问金管家,“原来在西伯利亚合作开矿山的那些股份呢?听说现在到处打仗,那儿的地下,埋着的都是煤炭!”
金管家跟了他们家这么多年,最佩服太太的外松内紧,她看起来什么都不管,其实心里明白,这个伐木场原是因为文夫人那个教拉丁文的情人筱斯托洛夫,其实出身莫斯科赫赫有名的大贵族尹家,尹家是沙皇的近亲,本来是极其亲厚的,因为反对沙皇不少政策,被作为十二月党人的首领,发配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了。没想到贵族就是贵族,到了遥远的,人迹罕至的西伯利亚,他都能教授那里的人怎么做一个有教养的人,在他的影响之下,开设了医院、学校、伐木场等等。也因为这一层关系,当初那边大兴工程的时候,在文夫人劝说之下,徐爵爷入手了近一半的股份。但是西伯利亚相隔的路是在太远,只要过了界碑,就已经告别了欧洲,他实在不了解那部分股份的运转情况——还有一层关系他不好意思说,远东是蝴蝶夫人的地盘,股份另一部分是她父亲那边的亲戚,本来同母异父的两姊妹,关系就平常,沙皇退位之后日本人虎视眈眈,这种时候打这些用徐家的钱投入的股份,怕不是要引发比报纸上的索姆河战役更激烈的内战?!为人事故老道的他岔开话,“听说老爷这些日子带着几位公子在乡下打猎,要不要等他们回来,我这边约见一下?”
听见他这么说,单特美丽波娃心里也很清楚,这些股份是那边的,如果认真盘算下来,还就是靠近西边的一处湖边城堡,加上母亲给自己的一大片树林,可以作为女儿的嫁妆,算起来这比起自己出嫁时候已经微薄了,叹口气,如今的越家庄园距离三十年前差远了,只有靠女儿的动人才貌,看看是不是能远嫁巴黎,或者再不济伦敦也行,要是一直跟着徐家那几个公子,更可怕一点,是范特西家那个不太成气候的私生子,这样的日子她是要心疼的。想得远了,眼神不由发直,金管家习惯了她这样,一直在旁边耐心的等候着,直到她叹口气,“算了,当初找过家庭律师了,合同都签好了,现在还见什么。”
她这边盘算前夫家里的产业,钱伯爵可没有管那么多,带着一群家里的子弟乡间打猎,为首的是在乡下跟旁人生的长子娜斯达克·杨,跟来的还有旁支的少爷彦璐德微奇·李,果戈里·俞,最后由仆人牵着两只快犬开路,骑着钱伯爵最喜欢的哥萨克良马的,是他的老儿子小娜斯达克·王。后面跟着灵狸看管人,由他们带领四十多头灵狸,这些灵狸连同主人的几群快犬,约计有一百三十头快犬,二十名骑马的猎人,都朝着田野的方向出发。每只猎犬都认识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每个猎人都知道自己应做的事情、围猎的地点和他所承担的任务。大伙儿刚刚走出庄园的菜园子,就停止说话,寂然无声,有条不紊地、从容不迫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道和田野拉长距离,散开了。
这一家子明明已经居住在农村乡下快一年的时间,却没有任何对于经济亏空上的帮助,反而是亏空越来越大,欠银行的账目越来越多,偏偏家主不着急,他身上有着大贵族从容不迫的气度,教育一众子弟的口吻是,“欠着莫斯科中央银行又怎样,当年咱们带着双头鹰旗帜开疆拓土的时候,那帮算小账的又在哪里呢?”话出如风,他策马扬鞭,背着猎枪一路飞驰,两枪放到了丛林里一只老狼。
打猎之后,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的子弟们聚在庄园里,乡村庄园的饭厅里摆上草浸酒、果子露酒、腌蘑菇、乳清黑麦饼、煮熟的丝丝响着冒气的蜂蜜、苹果、生核桃、炒核桃和蜜饯核桃。之后仆人端来了蜜糖果子酱、白糖果子酱、火腿、刚刚烤好的母鸡。还把最会说笑的毕老爵爷从书房里搀扶着出来,一起其乐融融的吃着,一切都发散着香气,都带有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那种一贯高傲的味道。鲜美多汁,白净而清洁,洋溢着特有的笑意。
这群人在乡间庄园里会餐的时候,圣彼得堡芬亚亚夫人的客厅里高朋满座,胜友如云,作为曾经的首席贵族,她身着深褐色丝绒连衣裙,头戴钻石额饰,就像画像上的女皇伊丽莎白·彼得罗芙娜那样裸露着丰腴、洁白的肩膀和前胸。玻璃窗外的不远处的海港上,水兵们正在激烈地为了各自的信仰斗争着,而在她的舞厅,她就是唯一的女王,手持羽毛折扇,她环顾四周,看着来了不少的军官,其中一位是她曾经的旧相识,虽然有些微微发福,这位男士仍按军人的派头挺着宽阔的胸膛,上面稍稍点缀了几枚勋章,肩膀非常结实,两条腿修长、匀称。芬亚亚夫人都到他身边,扇子遮住一半的脸颊,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有些挑逗地问,“难得你能从莫斯科到这儿来,我有事要问问你,你的家乡来的那个叔伯堂弟格力高黄,究竟有什么魔力,迷得情场老手们五迷三道的。”
那人没答话,只是看着她,抛了个媚眼。这也是个西边盖特曼政权之下的高级军官,名叫杰克西姆·许,说起来不单是格力高黄的堂亲戚,论军衔还比他高出了两级,白军在顿河草原上节节败退,这一群军官老爷,都是来打秋风化缘的,不然彼得留拉政权,怎么能坚持这么久,至于说格力高黄的那种做派,他自己是不太看得上,总觉得赤裸裸地,算不上高明。当然,他的目的也没有太大不同,左不过靠近这位首席贵族芬亚亚夫人,还是要找军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