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这一对曾经的爱侣也就是在酒店里打个照面,彼此还存在不少的体面。而喀山的情况就远不是如此,斯捷潘郑自从跟堂哥哥闹翻后,把还未成年的女儿一起带着出走了,此处是鞑靼人与斯拉夫人的杂处之所,除了东正教信徒之外还有大量的穆斯林,以及大量曾经金帐汗国时代遗留下来的中亚游牧民,他为了混出名堂来,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地方想做皮革生意,想开厂铸炼钢铁,还想再把商业触角伸向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做茶叶生意。每天往外跑的男人根本是不会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女儿的,他也没有留意,小姑娘从小跟着母亲相依为命,在日本住过几年——原来的教名嫌不够悦耳改了个东瀛味道十足的“丹”字,现在又被父亲拉着跑来喀山,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因此变得更务实起来。她知道父亲想要把他嫁给鞑靼人首领家其实还挺开心的,这至少说明她可以在此地住个几年,攒一攒私房钱。至于布尔什维克的问题,如果真的是布尔什维克来了,难道他们不是肉长的身子吗?难道他们看不见她这窈窕的身段吗?
所以,当她瞧见母亲抱着狮子狗,带着有那么一膀子力气的瓦里联科·小丁气冲冲地,高跟鞋根趾高气扬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跺出一串声音的时候,有些诧异母亲为什么会来到喀山,站起身来要打招呼的时候,没想到母亲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子拉着她就要往外走,一边扯得她吃痛,一边说“快跟我回去”,旁边的瓦里联科·小丁趁着斯捷潘郑出外办事不在,大包大揽地把柜子上、桌子上、抽屉里凡是能值几个钱的,都塞进了皮箱里。就这样拉锯着,他们往外头走着,没料想刚到出门口就撞见了回家来的斯捷潘郑,他看着气势汹汹的前妻,知道她一贯是脾气上来就这样,只是没想到还要拉扯着女儿,有些不开心,横在门口站定,身量虽然不高,但近些年发福的肚子挺着还是蛮有架势。冷冷的瞪了一旁的瓦里联科·小丁,撂下一句,“怎么,阁下是到我府上来清剿来了?”说着一把揽过女儿的肩头,夺过皮箱就想走,怎奈他身体孱弱,根本拉不动,再加上两个女人搅在其中,还有一只狮子狗,你拉我扯,你夺我抢之中,皮箱子被拉开,水晶的几件贵重摆件碎了一地,吓得狗从蝴蝶夫人怀里窜出去,在地上汪汪狂吠,声音尖而锐利,丹虽是受母亲的宠爱长大,但跟父亲关系也不差,瞧见这场面,把脸扭过去,想起自己本来早就该在社交场中Débute,就因为父母不和睦的缘故,到处换地方耽误了,于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见到她哭得梨花带雨,蝴蝶夫人也不放在心上,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对着文夫人撒娇,小女孩的终身大事最要紧,如果这会儿嫁了鞑靼人,大概率要皈依伊斯兰教,那这样她跟女儿以后倒真是陌路人了。于是心一横,抓起狗塞在瓦里联科·小丁的手里,自己拉着女儿往外头冲,两人女人拉拉扯扯在前面走的不算快,斯捷潘郑想要冲过去追赶的时候,被瓦里联科·小丁推搡在地,正压在那堆水晶碎片上,然后他的拳头一点儿不慢,两个拳头像钢筋一样砸在他的脊背上,只两拳他就不大能动弹了。趁着他在地上的时候,蝴蝶夫人和瓦里联科·小丁基本是把丹架起来塞进不远处的马车,瓦里联科·小丁还给了车夫几个小钱,命令车夫快马加鞭赶快往火车站走。就这样,把人打了一顿之后,他们坐在火车的餐车上,蝴蝶夫人早就理好了发型,补好了妆,看着瓦里联科·小丁正在埋头切餐盘里的牛肉,开始责怪他,“你今天下手也太重了,他已经是个有头有脸的贵族,打坏了你不怕……”他满嘴都是肉,来不及吞下去,“怎么,我大老远陪你跑来,你心疼他?”蝴蝶夫人本没打算彻底撕破脸,被他这话卡在这里,她微微一笑,“我是心疼你,都两次诉讼的案底了。”
蝴蝶夫人习惯了依靠男人帮自己办事,可是她并不缺男人,也并不需要另一半。回到圣彼得堡之后,她立刻找个借口带着丹去了莫斯科,跟呆头呆脑的毕老爵爷家走得太近也没必要。到了莫斯科之后,她安排丹到大学里旁听,熏陶淑女气质,自己则又跑去钱伯爵那里使了一点手段,把他从交际花奥尔裘·谢苗丹莉丝的手里带回家——毕竟,她人还没到莫斯科已经发现,那个拿着她的钱说要光复哥萨克传统的男人格力高黄,早就在莫斯科消失了,电报没有一个,书信没有一封,只剩下社交圈里的流言蜚声,说他早就跑到匈牙利的赌场里躲了起来,每天烂醉如泥地豪赌着。一辈子玩鹰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会被鹰啄了眼睛,蝴蝶夫人那涂着蔻丹的指甲狠狠刺进自己的掌心里,眉头紧锁得躺在睡得酣声甜香的钱伯爵身边,她睡不着,她不甘心,她绝不能接受这个英俊帅气的脸蒙蔽了自己的眼。从小到大她的情路就不顺,她渴盼着罗密欧,那光滑如缎子的罗密欧,歌唱着爱情,从云朵后面出来,可惜此刻她的心里,废墟上长了一层湿漉漉的霉菌,忧愁像毛茸茸的爪子一样整夜挠得她睡不着。
她这边想着那个哥萨克,在乌东草原上的夜里,那个哥萨克却无暇顾及她,格力高黄跟杰克西姆·许前后脚回到了营帐中,只可惜他是后脚,大部分的军械粮饷都进了他这位堂兄的口袋里,他是大将军面前最说得上话的高级参谋官。而他则做了倒霉鬼,半夜里要带着下级军官和士兵,扛着铁锹和装满牲口粪用的抬筐,沿着镇子边,走过公墓,朝松树林走去,死刑就是在树林边上执行。因为每天都有军官之间的内讧,有腐败的案件发生,有从红军叛逃过来的,军事法庭来不及审理,索性一枪子儿蹦了干净。倒霉催的,这些擦屁股的事情都要他来善后,格力高黄在深夜里点起烟,心里咒骂着这趟差事,看着士兵们埋葬曾经的同事们,很不高兴地想,“从彼得堡要来的钱一点儿没到自己手上,美其名曰,统一规划支出,呵呵。”一边想着,一边往已经死透冻得梆硬的军官身上踹了几脚,然后也不再检查是不是都杀光了,径直到一个相熟的副官家里喝酒,一桶又一桶的伏特加,喝到天光大亮,然后醉醺醺地爬上马背,本想悠闲地回司令部交差,没想到后面有人追着他跑了起来,红军的机枪队跟在他后面,哒哒地响着枪声,枪弹把道路两旁茂密的荆棘和山楂树叶子打得纷纷落下,他亲眼看见红军的枪弹把他身边的年轻的哥萨克打倒在地,把这些人断送在这块肥沃而有熟悉的故土上。这会儿他的酒也醒了,人勒紧了缰绳,本能地掏出枪来还击,边跑边打,酒早就在出了一身透汗,额发都湿得滴水的情况下醒了。
只可惜在圣彼得堡的蝴蝶夫人看不到惊心动魄的追击,她能看见的只有银行送来的对帐单,花体字写的数字再美,也遮盖不住她家里这几个月来的亏空。而女儿在大学里旁听了一个月,回到圣彼得堡之后住在徐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大宅子里,人前人后地跟着钱伯爵的长子娜斯达克·杨,眼睛里透出亮晶晶的光,都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这些小心思自己瞒不过她,于情于理她没有太多反对的理由,钱伯爵的长子跟丹,算得上门当户对,怎么也比嫁给异族鞑靼人强太多了。
只不过,当圣彼得堡的秋天悄无声息地来了,涅瓦大街上的树开始褪去郁郁葱葱的绿,染上一层太阳一样的金光,自然显出丰收的景象时,丹吟诵着刚刚出版第三本诗集的阿赫玛托娃的《白色的群鸟》,给母亲留下个便条,“我要跟杨到波多尔斯克去转转,他说采风,好写诗去。” 看着这个便条,结尾的圆画得那样潦草,她想起来第一次见钱伯爵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是个圆圆脸的少年,一身孩子气,整个人散发着幸福的愉快的声音,这样的时刻有多么难得,转瞬即逝。蝴蝶夫人此刻有一种奇怪的心情,仿佛她失去了什么人。不是女儿,不是钱伯爵,更不是前夫斯捷潘郑,她所失去的是那一年的自己,那个不谙世事,会在月光照耀下诵读《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女孩。
娜斯达克·杨和丹两个人往乡间跑,这对于钱伯爵这代人来说是平常事,他们这些看着托尔斯泰长大的人大都很爱俄罗斯的乡村,况且从小总有个乡下的乳母和在农奴里生得不错的小姑娘作伴。而对于娜斯达克·杨这一代人来说,他们在乡村并没有根,只是一年里抽出几天到乡下去打猎,或者是跟着父辈到乡下庄园上检查一下有没有按时交租。这一次,当他兴冲冲地拉着好看的小姑娘往乡间跑,想体验一下庄园里秋日的罗曼蒂克时,遇见了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的秋雨,郊外的一条大道上,车辙纵横交叉,里面都积满了黏糊糊的黑水,下了火车换马车,这会儿两人的身上都打湿了,溅满污泥的四轮马车,马尾巴全都束了起来,马蹄艰难地在泥地里前行着,好不容易到了个看着像点样子的小驿馆,可以小歇、投宿、用餐。娜斯达克·杨小心地扶着丹下车,让被雨水淋湿,还在打冷颤的小姑娘能站稳,她身体底子不算太好,从火车站到这儿的一场秋日冷雨,浇得有些发热起来,杨看着心疼,出手阔绰要了个上房,在温暖干燥的环境里给她换下外面的罩裙,手摸在她柔软细腻的肌肤上,心里飘过一丝旖旎,但小姑娘烧得厉害,他生怕弄出肺炎来要被父亲兜头狠批,还是暂压旖念,吩咐了个村妇模样的仆人过来帮着用热毛巾蘸水擦脚掌心。房间里的壁炉上,这会儿开始散发出一股股诱人的肉汤香味儿,提前煨上的月桂叶牛肉卷心菜汤,让他食指大动。
他脱掉手套和帽子,扔掉微湿的外套,只穿着衬衣,显得身材匀称,叫来送茶炊的女人看见这样的客人,情不自禁多瞄了几眼,这样的客人是难得来的,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他拿到黑麦面包之后,撕下掰碎泡在牛肉卷心菜汤里,热热乎乎地吃了两大碗,一面又烤着壁炉的火,感觉寒气从脚底心散去。望着熟睡过去的丹,百无聊赖起来,本想着带小姑娘出来是在湖边划船,再念念情诗,树林里捡野果子,采摘秋花,没想到她蒙头睡在那儿。于是披上衣服到楼下转转,这乡下地方的驿馆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杨看见一张长桌子旁聚了一堆人在赌牌,一个披着半新不旧蓝呢子军装的在做庄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却又很生动,像列宾的油画。
这样寂静无聊的乡下,这样延绵不断的秋雨,娜斯达克·杨忍不住凑近了看他们在玩什么,看了两轮发现是不是欧洲常打的Blackjack或桥牌,而是俄罗斯人最喜欢轮盘赌,一个破破烂烂的旧轮盘上,红黑两色已经不是太明显,用久了之后红的都发黑了,但数字还是重新用油漆描过,37个数字各个清晰,轮盘赌没有什么要学的,选对了号码,买定离手等开注就好了。他看了一会儿之后,被那庄家叫了句,“先生,要一起玩两把吗?”说着就给他倒了一杯乡下人常喝的格瓦斯,一边喝着酒,他脑子里一边迷迷糊糊地坐下来,开始下注。一开始运气很不错,一直都在赢,又一次还开出来赔率1:36的0号,只是久赌无胜家,后半夜开始他的手气急转直下,每一次放三四个球,每一次都输,越输钱就越不想走,直到手里所有的钱花完的时候,他双眼已经急得通红,开始了赊账赌钱——按说庄都是现钱结算的,只是看他是个衣冠楚楚的少爷模样,想来走不掉,才同意了赊账。
没想到,借钱就好像滚雪球,等早上天光大亮,庄算下来,他已经输掉了五万卢布。这个庄家是当地有名的兵痞,身背后跟着不少以前的弟兄,看他输了这么多,根本不会允许他欠帐不还,“别看我们这儿地方小,邮局还是有的,要不我们弟兄现在送你到邮局,给家里打个电报吧。”钱伯爵最近开始为了钱烦恼,动不动在家里要克扣他们的零用钱,这一次他一晚上输掉了五万,他怕不得把自己的头拧掉;如果说打给母亲,这次出来带着的丹正是母亲妹妹的女儿,母亲和蝴蝶夫人的关系复杂,再加上她很讨厌赌钱。心里盘算了一阵子,还是跟着这群虎视眈眈的兵痞,到邮局发了电报给钱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