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付完马车定金,我和阿葵娜默默走在夕阳笼罩的街道。
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情。
所谓禁忌便是如此。
只要想起那件事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种脱离现实的恍惚感,即使是历经诸多奇闻异事的我也不例外。
荒诞,且残酷。
喜欢人类的银龙还会存在吗……
我无言地戳着盘子里的豌豆和玉米,根本提不起品尝美食的兴致。
坐在餐桌对面的阿葵娜想必也是如此。
看她皱着眉头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拨动餐盘里的食物,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以沉重的心情在热闹的餐馆享用晚餐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直到最后,我们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回到旅馆,早早打了些水轮换着各自进行简单的沐浴。
奔走了整整一天,如果可以我很想去公共浴室好好泡个澡,但一想到以老头子的面目出现在女浴室会遭遇什么下场就觉得头疼起来。
这个伪装面膜就不能做得更方便一点吗,比如可以拆下之类的。
在心中默默抱怨,我装好干净的水,顺便把绵羊抓去丢进木盆。
没有一点抵抗地任由我搓揉它的耳朵,还相当配合地抬起前蹄,艾炽莉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眨啊眨地看着我。
这家伙都没怎么自己走路,真的有洗的必要吗?
我边纳闷边挠它的肚子,结果它咩咩叫着抖个不停,还躲来躲去的。
哇,居然怕痒。
『要不要在盆子下面点一把火?』
「那个梗说太多次会被讨厌的哦。」
我面无表情地用风魔法吹干绵羊。
遭到冷遇的艾希斯哼了一声,没趣地从我胸前飞到窗边,贴着玻璃闹起了别扭。
好像被灯光吸引的扑棱蛾子。
我叹息一声将视线拉回,但怎么都无法避免将靠窗坐在床边耷拉着耳朵的阿葵娜纳入视野之中。
「……」
静静坐在床边注视着窗外的她眼中满是忧郁。
回到旅馆之后……不,应该是送老妇人回家之后的时间里,她一直是这副闷闷不乐的状态。
「给。」
我把洗好吹干的绵羊顺势丢给她。
艾炽莉的平衡性相当好,从我的视角来看几乎是它自己扑进阿葵娜怀里的。
一脸呆滞的某人立刻竖起了耳朵,一阵手忙脚乱才将绵羊搂进怀中,总觉得有点像在抓烫手的红薯。
「为、为什么突然拿艾炽莉丢我……」
她一脸难以置信,不过还是好好地抱住了绵羊。
以为在玩游戏的艾炽莉很开心地用脑袋蹭了蹭阿葵娜的下巴,看起来完全没有被丢出去的自觉。
「想让你稍微打起精神来,顺便一提这种距离它是不会摔倒的,岩羊还会攀岩呢。」
「那是山羊吧,艾炽莉是绵羊……不,到底是不是绵羊也……」
她疑惑地小声嘀咕,开始思考奇妙的问题,连眉毛也拧在了一起。
……真是正经。
「这不重要啦,你振作一点。你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连晚餐也没好好吃吧?」
听我没好气地这么说,她微微一怔。
「可你也只吃了一点……」
我和你的食量是能够相提并论的吗——如果这么说她大概会觉得我嫌她吃太多,接着开始奇怪的自我贬低,那样只会变成反效果。
为了斩断没完没了的麻烦连锁,我临时改口。
「我带了些三明治回来,要一起吃吗?我们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不仅对健康不好,万一遇到敌人也没力气应对。」
然而,阿葵娜耷拉的脑袋却垂得更低了。
「……抱歉,我现在真的没什么胃口。」
非常少见地拒绝了我,她喃喃低语着,脸上笼罩着一层郁色,连那双清澈的碧色眼眸都失去了神采。
她的心情明显比我更加低落。
掌握分寸真是一件难事,特别是在询问带有伤感色彩的过往时。
但我不得不问。
「是因为银龙吗?你说自己五年前来过这里,莫非那时发生过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一边在她身旁轻轻坐下。
「嗯……」
咬着下唇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她才以缓慢的语气回答我。
「五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大概曾经受到过银龙的帮助。」
「大概吗……?」
那份迟疑与暧昧不明令我感到些许困惑。
「是说你没有认出银龙?」
「嗯……应该说,我没有直接看到它。」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遥远深邃的黑暗,眼神中带着怀念的色彩。
「五年前,我跟随剑术导师前往某个城镇,途中经过此处山中。作为修行的一环,那天我依照惯例给自己定下了打猎的目标,然而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什么原因,那天迟迟没有打到猎物,而且我还和导师走散了。」
「那个时候你才十一岁吧?」
作为小孩子来说,她对自己还真严格。我在那个年纪别说打猎了,连偷树上的鸟蛋都会被鸟追着啄。
不,那应该算是不走运吗……?
暗自消沉了一秒,我再次集中精神倾听她所说的话。
「嗯,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但非常丢脸的是,眼见着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我有些不知所措。」
「……」
哪里丢脸?被鸟啄的我还丢脸一些。
我闭上嘴,决定将这件事藏在心底,默默听她说下去。
「我第一次独自待在陌生的地方,而且还是黑暗的山林中……说实话,我其实有些害怕。虽然知道周边有个小村庄,但怎么也找不到通往村子的路,虽然不至于哭出来,但那时我真的相当不安。就在我一筹莫展想要放弃的时候,山林之间突然散发出淡淡的光。」
稍稍停顿了一下,她的脸色趋于平和。
「与我隔着一段距离,似乎有个巨大的银色物体。起初我因为害怕迟迟不敢靠近,但那光芒伴随着沉重的声响越来越黯淡,似乎在离我远去,于是我鼓起勇气跟了上去。我至今依然记得……那景象异常美丽,漫天闪烁着如萤火虫般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为了指引我而照亮了林间的小路。」
阿葵娜以平静的语气述说着,她的侧脸流露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柔。
那梦幻般的景色仿佛就在眼前。
「我完全看呆了,沿着那光芒一路跟过去……在某处,光芒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把的光亮,在那之中我看到了满脸焦急的导师和许多村中的大人。就这样,我平安回到了大人身边。」
从黑暗中收回视线,她一边抚摸绵羊的脑袋一边轻声继续说着。
「这件事对年幼的我来说相当不可思议,于是我便和导师说了。他也非常诧异,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告诉我也许是受到了银龙的帮助,不过因为银龙是非常罕见的存在,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所以我一直没和其他人提起过。」
「原来如此……」
听起来确实是相当浪漫的邂逅,朦胧中有种独特的温柔。
看似简单实际却顾虑了很多,也许只有真正喜欢人类且内心足够温柔的魔物才能做到。
对阿葵娜来说,银龙一定是回忆中恩人般的存在,然而这样的邂逅已然变成了最后的相遇。
一股轻微的刺痛感与惋惜之情混杂在一起。
「所以,听到商人说出银龙的恶行时我并没有相信,却没想到真相竟会是……即使银龙没有帮助过我,他们的做法也过于残酷了……」
悲伤和痛楚从她眼中满溢出来。
无法原谅……是这样吧。
那是普通人听到都会感到心痛的残酷行径,更何况是正直的她。
「但是,除了哀悼别无他法。」
我的声音听起来也许有些冷淡。
非常明显地愣了一下,阿葵娜慢慢地转头看向我。
凝视着那样的她,我的脸色毫无变化。
作为安慰来说,这肯定是最差劲的安慰。
但我还是要说——
「一边是对自己有恩的银龙,一边是自己的子民。你愤怒的矛头始终无法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如果有的话也许会是那个不知身份和去向的女人——但现在这些并不重要。」
天平无法倒向任何一边。
如果在这里抛出『要不要向世人揭发他们的罪行』这种提议的话,即使是她也会感到为难吧,更不用说我们还在逃亡中。
「……」
沉默地以复杂的目光直直凝视着我,阿葵娜抱着艾炽莉的一只手缩紧了怀抱,另一只手则握紧了拳头。
「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的意志过于软弱……」
「不,并不是这样。」
我直接地否定了她。
「你应该已经觉察到了,这并不关乎你的意志,你也不用为别人开脱,连带责任在这里并不适用。」
我轻飘飘地说着,视线微微落下。
被她抱着的艾炽莉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压力而动了动耳朵,但依旧缩在怀中一动不动,只是仰头注视着阿葵娜。
「我已经说过,不插手才是明智的做法。」
「真的就只是看着……视而不见吗……」
阿葵娜的声音略带颤抖,紧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无力地垂下。
从她眼中可以窥见懊悔的神色。
「那并不是视而不见。」
我靠过去,轻轻抓住那只手握在手心。
「你为银龙感到悲伤和愤怒,也许看起来毫无用处,但只要怀着这份心情就可以了。只要你还记得银龙,怀有感激之心——」
以及人类应该赎罪的心情,便无需做任何事情。
自然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对敌人的复仇——这是精灵的教诲。
我终于明白小圣堂的龙骨和道具店的龙之眼附带诅咒的原因。
以黑尘诅咒的原理来说,死前留有遗恨便会形成诅咒,魔力越强诅咒越重,龙种的诅咒更是如此。
我不能确定小圣堂的净化是否有效,但诅咒的背后似乎有种看不见的连锁。
也许这个城镇并没有因为银龙的死获得幸福,而是陷入了诅咒的泥沼。
但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是多么糟糕的恶事。
「咩。」
不经意间,阿葵娜怀里的绵羊轻轻叫了一声,圆溜溜的黑眼睛散发出一股担忧的神色。
「艾炽莉……」
注视着怀中的毛球,阿葵娜眼中悲伤的情绪稍稍褪去。她温柔地用下巴蹭了蹭绵羊的脑袋,将它搂紧。
环绕着我们的哀愁氛围稍稍散去了一些。
以我的本意来说,也不想把气氛弄得过于沉重。
「所以,如果你还在消沉的话,需要我安慰你一下,顺便摸摸头吗?」
我微笑着看向她,以开玩笑的语气调侃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微微撇开脸嘀咕了一句,但很快又把脸转了回来。
「不过……也不是不行。」
轻声说着,仿佛为了确认一般向我投以认真的目光,她微微朝我低下头。
……还是很坦率的嘛。
迎着那样的视线,我默默以双手环住她的肩。
透过棉麻的布料传来的体温非常温暖。
「!」
她似乎有些惊讶,脊背微颤,整个人仿佛绷紧了神经般僵硬。
「你已经很努力了,我想有时候你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
我轻轻环抱着她,手腕触及温热的脖颈,指尖残留着长发柔软的触感。
「……唔。」
怀抱中的她顿了一下,稍显不安地小声回应。
但相对的,僵硬的身体也稍微放松了一些,甚至如同整个人缩小一圈般。
「我会注意的,不过……如果我因为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判断,希望你能站在中立的角度帮助应该被帮助的人。」
那可能有些困难。
应该说相当困难。
简直是强人所难。
「伤脑筋,不过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哦。」
顺应情势这么说着,我不清楚这个回答中有几分真心。
因为无论如何,作为同乘一艘泥船的同伴,我没有做出中立判断的自信。
那份中立必定会被混乱的心绪包裹。
……但那又如何。
向寻求公正之心的自律之人泼凉水?至少我不会这么做。
「……嗯。」
耳边传来轻声回应的同时,有一只手在我背后仿佛心存顾虑般犹豫了半天。微妙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儿,那只手才终于颤颤巍巍地触碰我的脊背。
仿佛对待易碎品一般轻柔,环绕着我的半个怀抱微微收紧——
「咕~」
「咩!」
肚子叫的声音和被挤压而感到不满的咩咩二重奏响了起来。
「要一起吃三明治吗?」
我忍着笑离开她的怀抱,顺手把夹在中间的艾炽莉捞了过来。
虽然没有变得气鼓鼓,但看起来似乎有点委屈。
「嗯……只、只吃一点的话……」
脸颊微微变红的阿葵娜局促地移开视线,以细若蚊声的音量回应。
我们填饱肚子,闲聊一会之后,眼见窗外夜色渐浓。
解除隔音屏障,在门口设置好陷阱魔法——做好必要的警戒工作,我熄灭桌上的灯,终于躺到了床上。
虽说不如王宫的床铺柔软,但比露宿野外好多了。
在软绵绵的包裹中,我感到些许安心。
同时,在一片黑暗中,心底也浮现出了一些疑问。
因为那位老妇人的邻居特地叮嘱我们不要买纪念品,所以回来的时候我顺便去别的店看了一下,奇怪的是与龙有关的魔法道具和饰品都没有附加诅咒,虽然看上去不是假货,但魔法效果比预期微弱。
而龙之眼和小圣堂龙骨的诅咒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
难道说那些普通纪念品和银龙没有关系?还是说银龙的诅咒早已散播到了各处,现在这些只是某种似是而非的次级品……
这些次级品的来源又是哪里……
那位邻居到底想提醒我们什么……
龙之眼先不提,小圣堂的龙骨,符咒上的魔法阵,以及被涂抹的蜂蜡……
我记得很清楚,白天在道具店遇到的那个女人所买的物品中就有蜂蜡……会是她做的吗?那看似恶作剧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所谓戴眼镜的女人,她和四年前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从年龄推断,四年前她应该还是个少女……但以我自身为例,年龄判断有时过于暧昧不明,而且也无法排除她不是人类的可能性。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城镇还有多少秘密……
问题不断沿着不同的脉络分支向下,我的脑海完全被疑问占据。
……无论如何,此地都不宜久留,我没有被卷入这场风波的打算。
还是赶紧睡觉,明天尽早坐上马车离开吧。
我翻了个身,准备将薄毯往上拉,结果刚一伸手便发现了床头瑟缩成一团的毛球。
因为害怕压到它,所以跟它说了不许钻进毯子里,结果没想到昼夜温差比我想象中还大。
「……」
是说,它实在过于顺从了。
「你是绵羊吧?为什么这么怕冷啊。」
我嘟嘟囔囔,把它搂进怀里,盖上毯子。
「……咩。」
颤抖逐渐停止。
赶快睡吧。
我顺手摸了摸床头准备确认一下艾希斯在不在那里,结果一伸手却摸到了一条冰凉的金属链。
「……?」
手里拿着那条短短的细锁链,我完全愣住了。
借助窗口流泻而下的月光,隐约可见手中银光闪烁。
「阿、阿葵娜……」
「怎么了?」
也许是觉察到我声音中的紧张感,理应处于浅眠中的阿葵娜机敏地压低声线。
「锁掉了,艾炽莉的锁……」
我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绵羊,明明是当事羊,这家伙居然完全置身事外。
「真的吗?怎……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掉的?」
语气中带着欣喜与惊讶,阿葵娜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慌慌张张下床穿好鞋子,然后马上凑了过来。
「是……」
什么时候?
我愣住了,呆呆看着手中的锁链。
今天除了我和阿葵娜外,触碰过艾炽莉的就只有……
『……这孩子真可爱。』
我想起了,那对透过镜片注视着我的银朱淡色瞳仁。
「是那个女人……在道具店遇见的……」
我愣愣地转向阿葵娜。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完全想不出理由。
轻轻抚摸艾炽莉的脑袋,阿葵娜疑惑地皱起眉,正欲开口。
然而,我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被窗外吸引,不寻常的光亮在夜空闪烁,同时响起了尖利的悲鸣和巨大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