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在我死后。
当我的意识从黑暗中复苏时,一切似乎都失去了重量。往昔如鬼魂般萦绕的各种身体传来的细微感觉,那些缭绕鼻尖的微弱气味,揉刮耳朵的杂音,风起风止时冷热的变化,全都飘散,意识一片纯净无杂。这些感觉倒也并非真的消失了,我凝神想辨别周围环境的声响时,还是能听见一丝哗哗的水声,但一旦不凝神于其,又复入一片空静。
感官被弱化了。我想着往前走去,身体自然地飘动起来,但那源于手脚、连接着整个躯体律动的生命的感觉和偶尔能听见的自己的心跳声,全都不再寻到。我只是想着往前,于是往前飘去,保持着手和脚的模样的灵魂的一部分还维持着前后摆动,仿佛是我动起来是它们的功劳。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样子。苍白,黯淡,倒也没有很脆弱,并不给人一种就要消散的感觉,只是一种疏离。我很喜欢我的手脚和飘然的白色长裙(请允许我这么称呼我灵魂的一部分)这样干净的感觉,而且我知道它们再也不会蒙尘了,至少不会蒙上人间的灰尘。行走并不需要踩着地面,但也并不能向空中升起多高,有一种力量把我束缚在了地上。
放目四野。黑色的荒芜无边无际,天地四方无从分辨。从我自己身上发出的微弱的青光拂出周围事物的轮廓,但几步之外便全然不可见。日月无属,列星无陈。远离地面的高空之上,似乎是无边的岩顶,但不知其高几何。微弱的青光游荡在穹顶的边缘处,暗示着遥远的地平线的位置。正上方,黑色深渊张大它那空空如也的眼眶,准备着吞噬一切胆敢凝视它的魂灵。
我再次凝神,去听那哗哗的水声。水流安稳平缓,这水声也只如一首悠悠的送魂曲,飘摇恍惚,绵长空濛。
缓缓地向前飘去,随着地势的起伏自然地升落。翻过一座小山头,眼前刹那明亮起来。
一条灰暗的河流从不知何的远方而来,向不知何的远方而去。虽河水阴暗而沉默,河面上却飘洒着幽幽点点的清冷光辉,被河流牵引着,缓缓地沿着河面往下游飘动。两岸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妖媚肃杀。这血色与幽青环绕的溪流,蜿蜒地穿裂这片原本唯余黑暗的大地,分出不可相接的此岸与彼岸。暗风浮动,无尽的妖艳花朵微微摇晃着,恣意地盛放着无温度的烈焰。
于是,我沿着河边慢慢地往上游走去。景色随脚步看似变换,但再细细回想却也说不出有什么分别,或者那些看似的分别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感觉……回忆忽然涌来。我还活着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是从哪里到哪里去呢?又发生过多少次呢?凝视着车窗外变换的风景,距离目的地的道路似乎无尽延长,山去山来,峰起成浪,云涌云移,一切都在飞速地改变,却产生了一种永恒的感觉,像是一种静止,时间停在这个刻度上,即使空间仍马不停蹄地逝去……那种感觉已经太遥远了,当我陷进去时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会因为无聊而想尽快离开这样的错觉,但现在我走在河边,涌起的是对这感觉无尽的怀念……那无尽的旅途,我伸出小小的手,想要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而我的面部依旧模糊不清……
时光的距离,片刻即为永恒,何况此刻已是生死两茫茫。与那时不同的是,现在我沉溺在这样的感觉里,并不那么匆匆地想要离开。那时的我还太小吧?那么遑遑地要逃离开安静孤独的小小天地,要去看这世界缤纷四溢流光千彩。可后来呢?我在多少个夜里涌起过对这样安静孤独的珍贵时刻的追忆呢,当我被现实的沉重纷扰压迫到近乎窒息?这世上人太多,声音太多,压迫太多,纷争太多,伤害太多,即使免去了单纯对于肉体的伤害,俯拾即是的绝无结果的矛盾争吵,猿猴般的相对嚎叫应和愚蠢欢笑,无意义无逻辑的单纯情感宣泄甚至是叫嚣,高高在上的精神蔑视,对自尊和人格不可抗拒的践踏,摧毁精神的清晰的冰冷,这些脏污各色斑驳,最可怖的血红色的污秽,绿色的恶心,冰冷的蓝斑,漆黑与灰暗……融成一锅咕噜噜冒泡的汤,蒸发出致命的臭气,而远处的人闻不到,只被它看似鲜艳的色泽吸引……
可悲或可喜的是,这一切已经离我远去,因为我死了。
我死了。这三个字不带情绪地去读,便品出一种轻飘飘的意味。
“轻”。我的身上曾缠绕着无数枷锁,被施以无尽的重负。那是谁加给我的呢?是谁殷切的期许,是谁的我不能承受的热情?还是那些更为残酷的,套上了责任或者义务的至高道德名称的枷锁?还有我自己的肉体,为了让她持存,为了满足她的各种欲望,我在泥潭中越陷愈深,无力解脱,满身沉重的污浊。而现在,只剩下一种轻盈,困住灵魂的身体瓦解,摆脱了污秽的重量,灵魂终于得以逃脱。可她虽然轻,却依旧残留着最后一点执念不散,于是仍不能向天空飞去,反而因无力挣扎而落到此九泉之下。
我死了。
我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就着我手边的血色妖花,我身侧这条灰暗的河流。这里是黄泉,是冥界。我死了。凄凉?悲伤?可我还怀有什么想念呢?我只感到一种淡漠。我的亲人应该早就过世了……已不再能回想起他们的容貌,那就和自己的容貌一样模糊。我对自己的死亡并不多么悲哀,至少不是那种激情满溢的悲哀……我只是有点淡淡地惆怅,对这个世界还是有些小小的留念,就像那辆似乎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的的大巴,或是栽在窗边的那束花,还有几本没看完的书。但都不重要,目光一旦移回现在,这些东西也就仅仅只是角落的灰尘,藏在阁楼上的箱子。
我死了。我继续咀嚼这三个字。一股血腥的甘甜味从舌根底下流淌出来。我解脱了……这是甜美的。无论尘世曾给我以多大的痛苦和绝望,我已经彻底地摆脱了。我知道生活不只是悲哀的,也会有人有幸福的人生。可惜我没那么幸运,即使记忆残缺,回想不起我一生的旅程,我也知道我没能遇见那个正确的她,没能考上什么好的学校挣到什么钱,没有做出什么对谁真正有用的事,不过是攀附在工业机器上的寄生虫,却反过来要嫌弃这机器太冰冷,油烟味太重。我是个很平凡地厌倦了生活的人,现在解脱了,因为我死了。
永恒的宁静孤独,深渊最深处的黑暗,连自己都迷失。不会再醒来的梦境,世界背后的虚空。这些,都曾是我在深夜中最向往的地方,现在它们即使还没完全来到我的身边,却似乎已触手可及。
彼岸之花妍妍,奈河之水潺潺。我沿着河边漫步,沉醉在安宁孤独之中。
咔嚓。如镜的湖面泛起一丝波纹,绝对的静谧刹那破碎。
我忽然感觉到一丝躁动的气息从河流上游传来。凝神倾听,风声里似掺杂了人声。
孤独漫步之旅终于还是结束了,就像坐着那似乎永不到达的大巴,其实恍惚片刻,便会传来即将到站的提示。一些样式古旧的房屋出现在远处,都建在离河岸不远的地方,几扇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线,似乎有人影晃动。房子都不高,小小的,大概仅有一两个房间,外表简陋毫无雕饰,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建造的。
一个像是个女子的人影正蹲在河边出神,我正想走过去,她已经发现了我。和我一样,虽维持着人形,但一眼便可以看出肉体已经不再了。无论她蹲下站起走动的姿势多么自然,都已经和地面产生了一种疏离。
“你好。”
“你好。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是哪儿?”
她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我只知道我死了,所以我想这条河是奈河。没有其他的了。”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醒过神来时,就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我指了指下游,“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的。”
“走了多久?”
“我不知道时间。无日无月无星,何以计时。”
“哦?那可太奇怪了。”她看着我的目光越发微妙起来,“我们被送到这里之前,不都去领了佩玉吗?”
“什么?”
“你,没有被无常带去领你的佩玉吗?”
“无常?我没有见过什么无常。”
“你,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她盯着我,目光里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我……不记得。我的记忆很混乱……我连我自己的样子都记不得。”
“那可真是奇怪。看来,你很不幸。”
“你说你醒来就在这里,”她接着说,“那就是说,你是孤魂野鬼。你不是被无常带来的,而是自己到这里来的。无论是正常死亡还是死于疾病和灾祸,都有无常引魂,免得魂魄迷失消散。只有少数不幸者,没有无常前去引路,一不留神便迷失在黄泉旷野里,最后要么变成害人的怨灵,要么魂飞魄散。你很幸运,自己还能找到这里来,但从你的记忆残缺来看,来时的路上恐怕也受了些折磨。”
原来是这样啊,我对自己说,是这样啊。可我真的什么都能想不起来。我在醒来之前应该是灵魂受了些创伤,导致记忆混乱?……但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
“谢谢。”我平淡地对她说,“那请问,你说的玉佩是什么?”
她从腰间解下一块发着淡淡幽光的玉佩,我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玉佩分正反两面,第一面写着时间,我读不太懂,并非用的公元纪年法。另一面是一个数字。
“正面是现在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和阳间有些不同。准确地说,这里的时间对于阳间来讲是停滞的,停在你死的那一刻,直到过了奈河,重新投胎入世那一刻,时间才会重新开始流动,又能复入轮回。我们每个人对应的时间都不同。你……是多久去世的?”
“我记不清。至少是公元2000年以后。”
“那你比我小了100岁,”她说,“等我投胎回去,我什么都忘掉,又会回到二十世纪。时间从我们死去那一刻算起重新开始流动。这玉佩上的时间,与阳间的时间无关。”
“人世间的人数并不稳定啊?怎么能做到呢?”
“鸟兽鱼虫,莫不有灵。不过无神智,所以死后即重入轮回,不在此岸驻留罢了。说不定我一回去就变成隔壁家的小狗了呢。”
“阳间的总人数这几年也是增加的多……?”
“虫鱼亦可为人。”
这样啊。“玉佩后的数字是什么?”那个数字大得惊人,像是某种倒计时,缓慢地减少着。
“等着过河的人数。”
“岂不是要排到天荒地老?”
“现在时间对你有什么意义吗?的确漫长,但总有轮到你的那一天。反正阳界的时间对你也是停滞的,有何可担心的呢。去奈何桥边领一块玉佩,耐心等待就是了。”
“所以……这些房子就是滞留在此岸的魂灵居住的地方?”
“嗯。”
“那么多魂灵……?”
“奈何桥离这里很远很远,很远很远。而且这里都算是边缘地带了。对面的阎王爷还是很照顾咋们的,奈何桥边上修建的聚落那可是繁华之极,只是魂满为患,有的人宁愿在那边的街头上流浪个几十年,就为了等到分给他们一处居所。每个地方都有冥府的差使维持秩序,这里太偏了,只派了一位鬼差来。”
“那要是快轮到自己过桥了,要过去不是很麻烦吗?”
“有渡船。冥府会派渡船来,取代过桥。现在还看不见,刚好明天我们这里就有人要渡河了,那时你就可以看见了。”
“这里……还有空房吗?”
“有。怎么,你想留下来?”
“嗯,就在这里吧。挺好的。”
“嗯,那你等会儿去找鬼差说一声吧,他会给你安排的。”
“就一直留在这里,这样过下去,”我说,“好像也不错。”
“会疯掉的,永远待在这样枯燥乏味的地方。失忆是必要的,不然什么都看过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精神世界膨胀到极点了,也就成了虚空,什么都失去了意味。”
“是的,”我说,“但我太累了。我还是歇一歇,再慢慢去奈何桥边去领我的玉佩吧。”
“小心度日啊,姑娘。在这里,时间流逝起来比在阳界更加不知不觉。而且,可千万别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是怎样?”
“当你自己从心底里都不愿意再存在下去时,自然就魂飞魄散了。虽然灵魂本来也就是个虚无飘渺的东西,甚至都难说度过奈河的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但至少还是一种存在。可别把自己的存在都抹掉了。”
“其实也无碍。记忆和飘渺的‘存在’,谁更重要还不好说呢。”
“你去找鬼差吧,”她指了指这个应该规模差不多是个小乡村的地方的中央,“过去自然就能见到了。”
“谢谢,那再会了。对了,请问你的名字?”
“叫我蝶姐吧,既然离开阳间将渡奈河,谈论以前的名字也没什么意义。我喜欢别人叫我这个名字,你就这样叫我就好。”
“好的,蝶姐。”
“我该叫你什么呢?”
“我记不起我的名字。”
“就像我说过的,那不重要。你想我叫你什么?”
“那就叫我……浔吧。寻找的寻,加上三点水。我喜欢这个字。”
“浔。再会。”
“再会。”
于是我往这个村落中央走去。
我本以为鬼差会是凶神恶煞牛头马面之类,但是我见到的只是一个面色苍白衣着古朴的年轻人,除了挂了一块象征身份的牌子以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行,这边空着的房子也不少。就最下游处河边上那一座吧,你来时也看见了。我看你不是什么喜欢热闹的人,清静点好。”他递给我一块玉,“挂在腰处,不会掉的。房子的钥匙。”
“嗯,谢谢。”
“对了,虽然我们不需要吃喝,但是作为一种消遣还是不错的。冥府每日固定都会送一些吃的喝的过来,要的话自己去广场那边去就好。明天正好有几个人要渡河,会举办送魂的仪式,你到时候也来参加一下吧,也在广场。”
“嗯,谢谢。”
“你多久去领玉佩呢?”
“再等等吧,”我说,“我还不想渡河。”
我领到的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张床,一盏不知是何原理的、永不熄灭的灯,一套桌椅,纸笔墨砚,还有挂在墙上的一面钟,这就是全部。嘀嗒嘀嗒,若细细去听指针的移动,时间流逝的声音仍依稀可闻。时间流逝……可这里,什么是时间?这与阳界独立的死寂之地,时间不过是虚妄……一旦渡河,即便在此岸度过了亿万年光阴,垒起来也不胜一粒尘埃的重量。死,寂灭。我摇摇头,妄图驱散这些困扰神思必不得解的心绪。嘀嗒嘀嗒。枯燥在规律的声响中向我袭来。不似在河边漫步时,无法自己用某种机械的运动让意识麻木,而那时的宁静的感觉也丢掉了。
冥界。虽为幽冥,入地千尺,但依旧未离开“世界”范畴。这里仍然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是一个死掉的、一切的光阴都毫无意义的灰色角落。我还是困在世界里,比原本的世界更灰暗,更生冷。唯一的安慰是宁静,和我灵魂的轻。
我还是没有离开这个樊笼。我在河边时错误地以为我逃掉了,但我还落在轮回里。魂飞魄散,蝶姐这样警告我。我有那样的勇气吗?我还残留着生的渴望,我知道,即使我厌倦这个世界。我过去怎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呢?我已经全然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借助了肉体的愚昧吧,有一千种刺激能让肉体脱离魂灵的掌控。但现在我直接面对的自己的魂灵,也就失去了一切向外部寻找助力的可能。
好累。重新与世界建立联系,疲惫和厌倦又卷土重来。
我从床上起身,推开窗,想吹吹风,重新找回一点宁静的安慰。纱窗半启,阴风拂面,凉意袭人。窗外即是奈河。河水灰暗沉寂,和传说里的不一样,并非鲜红的血色,也没有什么可怖的毒虫。它就是死亡,就是虚无,就是寂灭,不需要用什么外在的形象来暗示,它就是本质,流动的本质。
两岸飘摇的血色烈焰,冥界中仅有的生命。细细想来,这些艳绝的花儿究竟是什么呢?猜不透。这里太多的东西无法理解,我连自己都不能理解。
就让思考安睡一会儿吧。只吹吹风就好。我不得不开始习惯这样的漫长岁月里,直到我渡河那天,或者有勇气毁灭那天。
就这样……
恍然间,我忽看见对面河岸上人影晃动。鲜红的彼岸花丛摇曳起来,有谁正穿过那一片片妖冶,要走到奈河边上。
她从花丛中走出,河面上漂浮的点点青幽照亮了她的面容。一袭黑纱,身姿婀娜,面容清冷。她对上了我的目光,于是轻轻地向我微笑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在我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