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无声地在荒野中穿行。在这样空旷的地带上行进,即使从原地走到视线尽头也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加上地势起落,不久之后,辉煌的不夜城已经消失在目光中,只隐约感到那边有些光亮罢了。
“再走一会儿,就快到了。”她对我说,毫不停歇地朝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行。我对她在这一片朦胧黑暗中判断方向的能力又是不解。
但正如她所言,地平线上又浮现出青色的冷光。前方似乎有着什么。
“那边不是奈河啊……”我自言自语地喃喃。
一条青幽色的光带出现在尽头。那的确不是奈河,并没有属于彼岸花的红色光芒,青幽的光线相比之下却更为盛烈。那时一条狭长的路,从不知何的远方延绵而来的一条路。近了,足以看清了——少有的灰白色岩石构成地面,两边飘摇着青幽色的冥火,略弯曲地穿越荒野,延伸向城市那边,似乎径直从城中穿过。那路上,有几个灵魂正往城市的方向走,一个白衣白帽的男子在前方牵引着他们。
那便是白无常?也就是勾走那些死者魂魄的使者……那些灵魂的脸上还残留着各种表情,有的痛苦不堪,有的沉默悲伤,也有满足而幸福的表情。走路的姿势也各异,有的显得格外吃力,步履蹒跚,也有人悠然自得,健步如飞。但不管怎样,她们都死了。这些表情,无论悲喜,也用不了多久就会从脸上褪去,再无任何意义。
“她们是刚刚死去的人吗?”
“嗯。”
“这条路?”
“从某种意义上,这条路连接着阳界,不过是单向的。死去的灵魂就是从这条路被引到冥界来。若有无常相接引,借着冥府的力量,走到这里也就不过瞬息的事,只是快要到奈河,所以在这里会恢复正常的行走速度。但若是没有冥府接引的魂灵……”
“会怎样?”
“这条路是冥府开辟的,也就是说,无接引者,若不识此路,则需自行在茫茫荒野千岩万石中寻出一条路来。其间种种艰险,又随各人而各有不同。不幸者刚入地三尺便被毒蛇怪虫夺取魂魄,幸运者可能几息之间便寻到通路,直达九泉之下。”
我零碎的记忆……却没有一点与死后、在那片荒原上醒来之前这段时间相关的。我经历了什么,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知道。
“就是说……冥府其实也只掌管这死后世界的一部分。”
“一小部分。冥府不过是一个在奈河边上的小小聚落罢了,凭借着小小的力量,能接引死后的魂灵安全过此奈河。而且对于你这样的不幸者——她们根本无能为力。事实上她们对于真正的地下世界近乎一无所知,仅仅瑟缩在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之间。”
我凝视着那些一队姿态各异的,摇摇晃晃地渐渐走远的人,脑中忽然闪回过那天走下渡船的人们整齐划一的步伐。
“我们走吧。”她说,“还有更远的地方要去。”
这连接阳界的路的确也无太过神异之处,我们就像穿过一条普通的街道那样直接横跨过去。不远处一个黑无常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也就任凭我们离开了。但视线尽头地远方,青幽色的光芒再次浮现。
“这漫漫长路还不止一条么?可我看那边即使还有路,也并不会通往奈何桥啊。”
“给人走的只有一条。人无非是芸芸众生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罢了。她们自以为特殊的地位,也不过自己赋给自己的罢了。”
很快,第二条泛着青光的路也出现在视野中。但称之为“路”似乎又有些不妥——它不是修建在地面上,而是掘出了一条深深的巨大沟壑,同样自远处延伸而来。
而相比刚才的空旷稀疏,这条路显得无比拥堵,甚至“拥堵”这个词也不足以刻画其可怖。我所认识的各种动物,死去的鱼、蛇、鸟、虫,不认识的各种异兽,可爱的或恐怖的,全部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纠缠成一条巨大的兽的河流,扭动着缓缓前进。虫兽们还残留着最后的本能相互撕咬,却无法造成任何损伤,鸟儿惊叫着挣扎却再无法飞起——阳界的生理构造在此处毫无用处。这条沟中,某些地方地狱般的景象,恐怕可以和古怪炼金术禁书中最疯狂的妄想相提并论。
“它们不去奈河桥……那它们去哪里?”
“它们会被直接埋进奈何中。相比人类的脆弱,它们很多能自行挣扎着渡过去,或者凭借攀附在其他兽类身上过此奈河。即使它们在奈河中魂魄永散,冥府也不关心——因为它们不是人。”
“可即便此世为人,下一世亦可为虫鱼;而即使十世为犬马,也可有一世为佛陀。”
“对此,冥府无能为力。天地间本就该魂魄自生自灭,修此奈何桥,本就为一种逆天而行的妄念。”
她看着这些未生神智,全凭本能生存的生灵,沉默了片刻。“想去奈河边看看吗?”
“不。”我摇了摇头,“我想回去了。我们回城里吧。”
“其实,哪里不是一样。走吧,我们回去。”
没有重复来时的路,我们从另一个小巷走回城中。
“接下来要去哪里?”在我们重新踏入拥挤的街道之前,我还来得及问她。
“你有什么想做的?”
“我没有什么想做的……我只是来看看。”
“那……就到处转转吧,顺便找个歇脚的地方,我有些累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嗯。”
这条街道也是同样的拥挤,同样的混乱。但我倒也渐渐习惯了从这样的人群中穿梭而过,沿着一个方向奋力地前行。人流的混乱渐渐减轻了些,人们的步伐变得更加缓慢,间隔也显得稀疏。几条街道汇入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广场的中央,是极少见的一个水池。我还没在这里见到过像凡间一样的晶莹透明的水,而广场中那一池的清澈,反射着幽灯的微芒,一圈圈光染的涟漪微微荡漾。池中心,一根硕大的石柱矗立,其顶端同样冥火幽然。
人们在这里显得有些反常地安静。几个人安静地立在池边站着,或抬头,或观池。越往中心去人越少,大多只在广场外围来来回回。
“这几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水。”
“没有被污染的水源的确相当难得。这一池的水是用奈河水蒸馏而得,想必耗费了巨大的人力。”
“我房间里的灯焰,其温度仅仅只是让我的手指变得灼热。那样的火也可以吗?”
“不,不行。那仅是照明用的虚幻之火罢了。同样的,那祭柱上的冥火也是不行的。”她抬起手,掌心向上,伸出一根手指。一缕极细的红色火焰从她的指尖喷出,婀娜摇曳。我慢慢地把指尖凑过去,立刻感受到与灯焰全然不同的炽烈。她灭掉了火,显得有些疲惫。
“你的手指凑那么近……不会烧伤自己吗?”
“只会感到痛楚。但恰恰是这样的痛苦——或更甚的感觉,才能唤出这火焰。”
“那这一池清水,究竟要使多少人经受多久这样的苦楚?”
“冥府的历史太久,有些问题或者没有答案,或者已经被人遗忘了。”
“我说,”我问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一个问题,“既然渡河并非多么困难的事,为什么要采用如此低效率的方式,让人们久久停留在此处,不让人们立刻渡河呢?明明那迎接刚死之人的来路上也没有多少人,却在这里停滞了这么多人。”
“如果我要你此刻立刻渡河,你渡吗?”
“不渡。”
“为何?”
“我……害怕。”我迟疑了片刻,回答。“比起死亡,遗忘有时更让人害怕。那碗汤下肚之时,恐怕是真正的死亡。”
“大家都会害怕。即使大多数人的一生总是充满苦难与痛苦,但也总会有那么几个自己珍视的瞬间,那么几个重要的人,让人不想忘却。很少有人愿意主动饮下那碗忘却一切的汤。”
“从奈河桥上走过去时,乘着渡船过去时,难道就不能不饮下那碗汤吗?”
“渡奈河,桥与船只是一种让人相信的幻象罢了。凡背负了此生之重者,皆不得渡河。唯魂灵轻之无物,只余原初,才可复入轮回。这也不是冥府的规定,这是奈河的,无法逾越的铁则。”
“但你可以在两岸间自由来回。”
“我不记得我生前的事。我只对,死后的事,有记忆。而在这里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重量,对奈河就如同不存在一般。重入凡间之时,在这里的记忆会自然地被清除掉。”她说这话时一直看着我。我回想起不久前的初见,回想起那天渡河时她与她眼神的相遇,回想起在我失神片刻她眼中少有的惊慌。而此刻,她的眼神格外温柔,却又潜藏了一种我读不懂的意味,深邃。
她究竟为何对我这么温柔?为何偏偏要带我去这里去那里?我不懂。她似乎知道很多事,而我却一无所知,即使活过了一辈子,仍旧苍白如纸。
“所以,”她回到我的问题,“人类是最麻烦的一种生物。其他生物渡过奈河时不会有任何犹豫,本来也不剩多少的记忆在奈河水中很快就会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唯独人类会在此岸迟迟徘徊,不愿抛却其实对他人对世界毫无价值与意义的小小回忆,总害怕那种空白。我想,要是放任这样的情况,这边的情况恐怕会更糟糕。人们永远无法克服那一步,永远不愿放弃自身的回忆,最后在永远、永远、没有任何希望的绝境中发疯,或者魂飞魄散;奈河边将成为一片混乱,将变成真正的地狱,河边坐满胆小的怯懦的人,疯子趴在地上嘶吼,甚至扑向其他人——这一切,源于我们灵魂深处根本的胆怯。我们被赋予了灵智,但人类的品格从未高尚到足以承受如此宝贵的礼物。
“所以,才有了冥府。为了防止这样的混乱,需要有强制力来维持秩序。虽然毫无疑问是一种极为幼稚的观点,但我想它大体上是正确的。不知多久以前,冥府出现了,在混乱中建立起了一套渡河的系统。这系统虽然冗长繁复,导致这边的人越积越多,却也倾注了足够的关怀,会为每个渡者做最后的祭礼,让他们向自己的过去告别;而强制人们在轮到自己时渡河,也防止了混乱的出现。这样一套系统的出现自有它的历史的原因,当然现在看来的确有些过时,但冥府没有足够的人手和精力来快速做什么变革。人数的激增也是最近的事,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并非有这么多人。”
“所以,我这样不领玉佩的其实违法咯。”
“现在人太多了,所以没人在意。太多新的、无法理解的、并非冥府制定的规则和意识已经在庞大的无所事事的人群中形成,但至少人群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
“既然冥府已经不堪重负……为什么又不把权柄赋予更多的人,而且也要求你们这样的鬼差工期满后必须重返阳间?”
“你以后会知道的。而且,很快。”她又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喜悦,凛然,决绝。
我永远猜不透她。
妘要了这旅店最顶层的一间房。说是旅店,其实是给办事的鬼差歇脚的地方,有空房时也对外营业。
“我要了两盘菜两壶酒,等会儿会送上来。”说完,她瘫倒在大床上,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死了不用脱衣服还真是方便。”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这里环境不错,十层楼的高度,想必在这个并未出现电子设备的死后世界修建起来也费了不少工夫。然而,这样的高度在这座城市里根本不算什么,市中心随处可见三十层以上的楼,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修建起来。与凡间的那些都市相异的是,道道飞桥连接着不同的建筑,空中浮廊比比皆是,弧度精雅,雕琢繁饰,游龙般穿梭在林立的大厦间。各色灯笼挂在浮廊两侧,城市在市中心处完全拥有了第三个维度。从阳台向外看去,虽然头顶苍穹依旧一片漆黑,半空中却飞渡万道灯火,辉映成趣,光影明灭。
任何一种力学都解释不了为何这些看似木质的材料能支撑如此浩大的工程,也难以想象这样庞大的连接结构是如何修建而成。这里的一切规则总是看似和阳间类似,却又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我们的房间也是用一种似乎是木料的材质建成的,在暖黄色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和。不知为何,天花板上并没有设顶灯。挂钟花纹古意盎然,色亦古青。和站在地上时不同,我的脚能踩在这里的地上,地板上铺了一层毯子,传来柔软的触感。
我一直以为死后的世界应当是灰暗无光的,仅有死亡和孤寂永存。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将在奈河边永远地漫步下去。可实际上,除去天地四方的无边黑暗和那属于死亡与遗忘的河流,这里的斑斓多彩并不多么逊色于凡间。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酒菜,这些灯火,这些雕楼……我降落的茫茫荒野,明明什么都没有……妘的指尖冒出的不可思议的火焰……
“这里,只有灵魂。”我的耳边回想起她的话语。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里本该是一片茫茫的荒野……
“浔。”她在轻声地叫我。
“怎么了?”
“浔,酒菜还没送上来吗?”她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有些朦胧。
“还没呢。房门没动静。”
“好慢……”她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
我打开房门,酒菜早已摆在门口。看来是我们两个都忽略掉了门外的声音。我把酒菜端到桌子上,又不忍吵醒熟睡过去的她。灵魂的确不需要睡眠,但睡眠总是清空疲惫与纷扰的最好方法。
于是,我什么也不想,愣愣地盯着挂钟上指针地移动。很久很久以前,这嘀嗒嘀嗒的声音是我在黑暗中被妄想侵袭时的唯一帮助,无所见的时候,远方的声音总是最能给人以安慰。这遥远岁月的回响,此刻也给我的心灵以稍稍慰藉。
人类的心灵总是这样多愁善感,所以奈河才成了阻碍吧?我这样想着,也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梦中,好像听见高中时窗外的蝉鸣,吱吱不停。
“醒醒了。酒菜到了你不叫我,自己倒睡过去了。”我被她从睡梦中戳醒。
“我……趴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半个时辰吧。”她落座到我对面。这一张小小的圆桌,恰够两人对饮共酌。“酒要得有些多了。”
“又不是只在吃菜的时候喝。”她提起酒壶,清冽的液体注入两盏小小的酒杯。这酒杯也同样是青铜样式,装饰着纹路。记忆中只在历史教科书和博物馆的图片里见过这样,如今倒有机会真的试试。触感的确与瓷器不同,少了几分清雅,多了几分厚重。我并不多喝,把玩着杯上的种种纹路,正放侧倒,想看看到底能变幻出多少古兽的轮廓。
“……悲莫悲兮生别离……”她低声喃喃,仍不间断地把酒往嘴里送。
“怎么了?”
她抬起眸子,哀哀地看着我。“你总是把我一个人丢下,就像刚才……”
“你少喝点。”我抬手去夺她的酒杯。她把酒杯举过头顶,顺势站起,又饮了一口。她两颊已染若桃花,轻轻喘着气,芳若幽兰,酒韵游丝。
她轻轻地把空掉的酒杯放回到桌上,三两步轻轻跳到阳台边。没有顶灯的屋内,光线昏暗,此刻她的身影映照在背后万道飞光中,面容不清,却轮廓历历,像是皮影,像是遥远梦境的投射。
她轻轻地舞动起来,裙裾翻飞。与那天在祭台上的舞毫无共同之处,那天她并非为自己而起舞,只是代表那些将要渡河的生灵。而此刻,她的舞蹈只属于我们两人,藏在这里可以窥见流光的隐秘角落,在时间与空间的蒙尘之处,肆意地宣泄。宽大的衣袖迎风而展,一只夜蝶张开了她的翅膀,悠然地在我的面前飞翔,翅尖划开空间,光线流淌进空缺。她是流动的梦境,自由地在七彩的光线里穿行,她是彩虹的影子,在黑夜里依然持色不衰。她的线条舒展,纤细悠长,恰如她背后的万道飞龙,延展向更遥远的幻境。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那身影格外地熟悉,不像是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女孩。那深深的轮廓里,好像镌刻了更为久远的时光。她转身,她跃动,那轻盈地伸展,那是一声呼喊,曾游荡在楚水纤柔的碧波上。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应当是喝醉了,忍不住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呢喃。这时,蝶姐的话语忽然在我耳畔回响:“也许千年,但总有尽的那天。那时她们的记忆将再次被抹去,重入尘间。”
于是,我又也仿她,提壶而饮,恨水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