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领着我躲开了那些漫无目的游荡者构成的拥挤街道,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各种小巷里。其实除了一部分出于自己意愿的游荡者,还有一部分的活动是有组织地进行的,这一部分人其实有自己的帮会,会定期集会进行各种意义不明的讨论和宣讲,总之基于种种理论分析会确定出要破坏所有主要街道正常行路秩序的基本方针。换而言之,只要宁愿多绕一些弯路,躲过那些该死的商业街和主干道就会好上很多。
“冥府似乎也积压了不少社会问题有待处理。”
“这到不算什么。说到底这现象只是这座城市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积累导致的必然结果,他们应当解决的是人口的增长问题。但这的确相当棘手——如果不给渡河的人提供足够漫长的缓冲期,想必强行使人渡河也会引发一部分人的反对,而且就算是根据从研究所那帮人的观点看来已经几位过时的理论出发,这样的做法也是对人权的极大侮辱……归根结底,又是因为人们不愿渡河。留在这边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不仅舍不得自己的回忆,也不知道自己下一世是否为人。只能用软硬兼施的方式,给人们编上强制性的号码又给他们足够的缓冲时间,才能尽量减少因渡河而引发的矛盾。”
“让这些鬼东西见鬼去吧。”
“我们就是鬼。”
“总之全部消失毁灭就好了。”
“那倒是,”她开心地笑了。“走吧,我们往奈河边去。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的话,那最后就去奈何桥吧。等到回去,乘着我的休假期,我们还可以一起悠闲地在我们人烟疏落的村庄里做点什么。”
“嗯哼。”
沿着黑色的石板,贴着狭小巷道的墙,我们躲开人流,蜿蜒行往奈水之畔。
越往奈水之畔,普通居民使用的建筑越来越低矮也越来越稀疏,相反地作为冥府公用的建筑却多了起来。交通在这边格外发达,各类物资的集散点,建材的存储地,各种各样的仓库都在这边汇集。还有一些像是集中生产的工厂,黑色的外壳,四周封闭也看不见门,不知里面是什么。我们路过这些展示着冥界的繁荣与兴盛的建筑,越来越靠近那整个冥界的象征,诀别生死之地——奈何桥。
就快到了。已经又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那条青幽色的、迎接新逝亡魂的路重新出现在视野里。那时在荒野里,由于各位无常选择的降落点并不相同,看不出有多少人,而在这不得不慢下来等待通过最后关卡、正式成为冥界成员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拥堵。这条路延伸进一个外表漆黑像是办公楼的地方,里面还有很大的空间,像是修建了一个室内的广场以便集中进行工作。入口处,大门做成一个怪兽张开巨口的模样,人们就通过那大口进入室内。队伍之长,我在此处竟看不到尽头。
“那里面就是分发玉佩,登记姓名的地方。怎样,去领你的玉佩?”
“我现在是黑户口,对么?”
“的确,是这样。”
“怎么,公职人员,你会去揭发我么?”
她看着我,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其实从我个人的角度,我并不想你去领。”
“那就不领好啦,我也不想要那东西,”我对着那长长的队伍挥了挥手,“等到我什么时候想渡河了早说吧。我想,那一天还早着呢。我们直接回去吧?我现在已经感受到为什么跟你搭班的老先生不愿意来这里,而更宁愿躲在村子里闲聊了。”
“是啊,那我们回去吧。不过,还是去奈河桥边看看?”
“嗯,我没有玉佩……那边的鬼差应该很多吧?不会被强行抓去吗?”
“没人在意,只要你别被孟婆那个老顽固逮住。她作为这一带的最高官员,基本统管一切事务,其他人倒只会管自己分内的事。”
“呃……她会在哪里?”
“她只会待在桥上。我们注意点儿就行,她不太在意桥下的事的。”
水声越来越响。几日不见的殷红色花朵重新出现在视野中,竟给了我几分熟悉安心的感觉。这边的彼岸花开得格外殷红鲜艳,血色浓郁,凝缩在针状花瓣尖处,直欲滴落般惊心动魄。
不远处,一座青石修建的拱桥静静地立在流水上。我们不敢太过靠近,只站在略远处眺望。
样式简朴,几乎无饰雕琢,仅在石栏上立起一连串小小的望柱,姿态各异,从此岸桥头一直绵延到彼岸桥尾。似鱼,似龙,似鸟,似凤,似猴,似马,似鸡,似牛……各种生灵的形态都出现,也没有一个固定的顺序。石栏上似乎曾有过花纹,但如今已只剩下一些残缺的线条,不知何时为何被抹去。这无甚出奇的石桥,仅凭在桥头的一块立石,宣告着它那在冥界至高的名字:奈何桥。
一队人正在一个被黑袍笼罩的老者的带领下缓缓走上石桥,垂着脑袋,步伐缓慢沉重,一切都如同那天渡河时的场景。第一个人恰好在我的视线被遮挡住之前停下,从谁手里接过一碗汤,仰头饮下,前行,消失在石栏后。第二个人也默默的接过汤,饮下。长长的一队人,依次饮过了汤,短暂地在视线中隐去。再从桥另一头出现时,已经变成了一串白色的、步伐一致的幽灵,队尾同样跟着一位身穿黑色祭服的鬼差。他们摇摇晃晃,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去哪里?”
“往生。”
“那天你和那些人渡河后,也走了这么远的路上来吗?”
“不,我们只送他们离开河岸,告诉他们往前走就可以了。彼岸没有你想的那么宽广无边,一直走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跌入一个无边的黑色深渊。那就是往生,灵魂跌进那个无底的空洞,再次被抹去一切的记忆——远比在奈河上时更为彻底,连灵魂的形体都灰飞烟灭。直直越过奈落,赶赴轮回。醒来时,已是与前尘再无瓜葛的新生。”
“原来彼岸比此岸更为狭窄。”
“这个世界本就不打算让灵魂在这里停滞太久。所以我说,冥府实则是在逆天意而为。它不是神的冥府,它是人的冥府,狂妄的冥府。”
“走吗?”我问。“好像,这里反而更无什么可看,也不过一堆古旧青石。”
“这里可曾踏过每一个来过九州的生灵。想想,无论是那些万古流芳的帝君才子,一笑倾城的落雁美人,还是你自己的亲朋好友,你自己的白月光……那么多条永不会在阳间相交的生命的线条,都最终汇聚到此处,细细的一座石桥,却渡了千年的人世。”
“那这么说坐船渡河的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都是因为人太多了。人海愈发磅礴,我们越发渺小。”
“嗯哼。我说,要是两个人一起牵着手走过奈何桥,会怎样?下辈子还能在一起吗?”
“那我可不知道了。可既然饮下了那碗汤,又怎能不松开手呢?又怎样才能不忘却呢?这大概也是冥界为数不多的不能随人愿之处。”
怎样才能不松开你的手,怎样才能不忘怀你的温柔,当我踏过这狭长的石桥。
“即使踏过此桥,重新回忆彼此的面容,”她继续说,蹲下身子轻轻地抚摸一朵彼岸花的花瓣,“也没有办法不在往生时忘却。天地无情,人不常。”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对岸的黑暗,转过身,“我们走吧。”
归去时的登船点和来时的相同,但沿着奈河一直走,倒也没过多久便抵达此处。一路上遇见不少同样登船离去的鬼差,也有风尘仆仆将将归来的。
“这样的城市,和我们那样的村落,还有其他各类生灵,在冥界此岸有多少?”
“城市仅有寥寥几座,村落则散布河岸难计其数。至于那些不在这些地方的生灵,除了偶有的从兽魂通行的通道中逃窜而出难以捉回的虫兽,很遥远的地方还存在着近乎永远驻留此岸的怨魂。其怨结不得解,匆匆逃离而不愿渡河,终失神智而不愿散去,永世徘徊此岸。若这样的鬼魂近了这边倒也罢,冥府还能加以清扫,可他们更多会永远远离这里而在边缘徘徊,妨害那些来时未被接引而失路的可怜人。那些人也可能被荒野中逃窜的虫蛇所害,还有一些鬼兽是远在人类存在之前就游荡在此地的。关于冥界那些真正远古洪荒的历史,都要到远离冥府管辖的地方去寻找,那些篇章都散落在茫茫的荒野里。”
“那我还真是幸运。要是最初我走错了方向,可就太可怕了。”
“你总是很幸运。”她满怀温柔地回答。
总?我们以前见过吗?我很想再问一次这个问题,但久久说不出口。不可能。我一定是第一次遇见这个女孩。
“走吧,传来了。”那艘熟悉的船已停在了水面上。光桥凝结,她牵着我,我们一同踏上归去的路。
船缓缓地向下游驶去。又是不知不觉间,四周风景变换,两岸远处都沉寂在黑夜里。
这次,她拉着我的手,不松不紧,决不肯松开。
“你知道孟婆汤究竟是什么吗?”
“孟婆汤?我听过的传说里,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八味伤心泪。”
“糊弄人的传说罢了。要真那么复杂,哪里供得起这么多人渡河。都是患着‘十景病’的国人凑出来的东西。”
“那是什么。”
“就是奈河水,仅此而已。奈河之水重兮,一切有灵皆可渡。奈河之水轻兮,怀忆之魂皆不浮。奈河之水清兮,洗此魂魄而不浊。奈河之水浊兮,身面此河影无寻。”
只是奈河水……我怀着恐惧,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条死寂的河流。这诡异的水中究竟流淌着什么?可以浮万物,可以沉万物,濯魂至清而无物。灰色的河流,永远照不出倒影……妘说可以从这水中蒸馏初出真正纯净的水。所以,这水中那灰色的流质……
“我也不知道那水里到底是什么。源源无尽,不知从何而来。这些都是远比冥府和奈何桥的存在更为古老而不可探寻的奥秘。”
“那些人喝了奈河水……就忘了自己是谁?”
“什么都忘了,变成一个沉默的婴儿,不哭不闹,也不害怕。你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那些直接被扔进奈河的生灵,又会怎样?”
“能洗去记忆者,则渡,与饮水者无异。不能洗者,沉奈河底,魂飞魄散。”
“若是我走过奈何桥而不饮水呢?”
“你走不过去的。永远走不过去。只要残留着对阳间的记忆,你每往彼岸走一步,你的脚步就会沉重一分,到最后会被死死地钉在地面上,移动不得,若不退却亦不忘却,在桥上也就罢了,在船上则会直直沉入奈河,被迫遗忘或者消散。”
“我是奈河上的没桨的船,
我是忘川上的没棹的舟,
我永远在此岸彼岸间漂游……”
“还是这首诗。”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终于疑惑地问出了这萦绕心间许久的问题,“这诗应该是我十八岁时写的……你又怎会知道呢?”
“你以前念过。”
“以前?”
“你总会写出这首诗。”
“总会?”
“和你见过的不是我,又或者是我,但我想应当不是我。那不重要,我是彼岸的人,所以这是个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那究竟是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见过你。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过此奈河者不可怀对阳界的记忆?”
“是。”
“但这话是不准确的。在一个魂灵重入轮回之前,奈河只会向它索取一次记忆。从此,这个魂灵便可自由地游荡在这两岸间。”
“可既然你已渡河,你要怎么怀有对阳界的记忆?”
“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问题的答案,”她说,“我没有办法在这个既给出你答案又让你相信。”
“多久?”
“船停之时,”她说。“你难道不想问我,我的工期究竟还有多久吗?”
“我……”
“你总是这样问。每次你都会问。所以我知道你在想,我知道你会问,只是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像你每次总是说出这首诗,每次总是询问我们是否见过。”
“我的工期,就要到了。”她悲哀地说,眼神里方才的温柔已然风雨飘摇,像将被秋水凋败的夏花。
“妘……我……”
“不要说,不要说,浔。在我来得及把一切告诉你之前,什么都不要说。这次,就是最后了,无疑是一切的最后。我会把一切的答案都给你。”
船就在此时停下。她匆匆地牵着我的手,急忙忙往下游奔去,不时回头确认我们没有被人发现。终于,直到村庄已经完全从视野中离开,她才放缓了脚步,目光来回在岸边的花丛里来回。不一会儿,她停在了一株彼岸花前。这株花的红色有些黯淡,花瓣也有些低垂了。
“来,过来,来这一切的起点。”她对我招手。
我茫然地走过去。
她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停在花朵上方。那缕火焰再度从指尖飘出。
“你知道人们饮下奈河水后,记忆去了何处吗?”
“消失了?”
“不。在这里,执念是一种可怕的,难以消散的东西。记忆没有消失,它只是被剥离了魂灵,洗进了奈河水里。”她指尖的火焰闪烁了一下,灭掉了,而一缕如梦如幻的紫蓝色烟雾却从彼岸花上升腾起来,“记忆不散,随水而流。彼岸生兮,奈河之畔。汲水而生,汲水而长。念随水入,恨染殷红。百年相思,寄此根中。千年一梦,终若烟尘。”她轻轻挥动手指,那缕烟雾丝带般慢慢地缠绕,“这两岸的花,便是那些被洗落的记忆。”
她站起身,手指从花叶间带起长长的一缕幽蓝,向我一挥,那缕烟气悠悠往我鼻尖飘来。苦涩夹杂芳香,清冽夹杂灼热,各种感觉在口鼻间混杂,不断地把我在各种与之相关的回忆间撕来扯去。意识越发朦胧,一切都坠入虚幻般摇晃,眼前的景色扭转消失,而一副芳草萋萋的画卷却缓缓铺展开来——
在那一片茫茫中,有谁的身影玉立在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