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精灵所言,无论是神使还是神官们,好像都没有发现幼神的秘密。日子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过了几天。
某日,神使早早地来到幼神的房间,说要给她上课。
“现在吗?”幼神问,在她看来神使的脸色有些苍白,“毕竟刚刚讨伐完海兽,确定不需要再过阵子?”
“没事的,就现在。”
“嗯……”幼神点头。不知为何,她的内心有些许忐忑。
就像过去那样,幼神跟随神使来到外面的空地。这片位于圣树园边上的草地,是幼神学习驾驭神力的一贯场地,神使会让她凭空创造一些东西,然后再用相反的力量将其抹除。不过这一次,神使并没有让她预先饮下神圣的泉水。
幼神指着一旁石台上,装着圣泉的杯子。问:“不用先……”
“不用,这次不用。”神使答道,“这一次由我来创造,你只要把造物抹除就好。”
“嗯……”
○
神使捧起圣泉杯子,将泉水倾倒在草地上。
水流凝结成水泡,而水泡构成了奇异的形体。幼神看着那个形体逐渐膨胀,随时做好将其抹除的准备。不过神使一直没有停下,杯中的水好像也永远倒不完。不一会儿,水泡就变得比幼神自己还要大。
“还、还要继续吗?”幼神有些慌了。
神使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塑造着那个东西,它被赋予了生命,不安地躁动起来。虽然幼神曾经战胜过海坊主那种更加巨大的魔物,但她也知道,那种外强中干的东西根本无法与圣泉的造物相提并论。
“快停下!”幼神喊道。
神使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直至那个不断变大的形体表现出神使所期待的形态,她才收了手。水泡构成的形体显现出类似动物毛发的质地;它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野兽,兼具了多种动物的特征:狮头、羊身、蛇尾。
“这是……什么?”幼神开始战栗。
“奇美拉(Chimera)。”神使说,“也是你今天的对手,现在的你,应该有足够的力量将它的抹消。”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怎么可能对付得了这种东西!”
“开始吧,你能做到的。”
神使一声令下,奇美拉发起了攻击。幼神不断躲闪,但怪物步步紧逼。她想要集中注意力,就像神使当初教她的那样抹除面前的对手,但却怎么也做不到。很快她就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怪物的每一击都更接近命中。
神使她……是真的想要弑神吗?难道说,神使其实早就发现了她的秘密,而这就是对她的惩罚?回想起精灵曾经发出过的疑问:“之前的神明都去了哪里呢?”恐惧开始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
最后,她跌倒在地,彻底失去了躲避的余地。
狮子的巨口朝她袭来,除了坐以待毙,她什么都做不了。而当她重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名为奇美拉的怪物停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制造这种东西?”幼神狼狈起身,“难道你想杀了我吗?”
“我当然不可能伤害你,永远也不会。身为神使的我,是一天天看着你成长起来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也对你的力量增长了如指掌。这种程度的对手,应该是现在的你恰好能够应对的,除非……除非你已经在某时某地已经消耗掉了许多力量。”
“我……”难道是对付海坊主的时候?
幼神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
“记得曾经无数次嘱咐过的,不要滥用神力,那样会招来可怕的后果。”虽说神使的声音依旧温柔,但语气却加重了不少,“而且你到夜之国去了吧?你的身上已经沾染了空无的气息。”
幼神哑口无言,她知道自己再做任何解释都毫无意义,神使已经知晓了一切。看到周围神官们悲伤和震惊的表情,以及神使失望至极的神色,幼神感到孤立无援,她觉得自己被逼入了绝境。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神使叹道,“只有‘净化’这一个选择。”
“净化?”区区两个字,便让不祥的预感占据了幼神的心头。
○
神使让神官们把幼神送回了大理石殿,不是回到她自己的房间,而是穿过一条向下的狭长阶梯,把她送进了地下的一间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窗的斗室。幼神甚至不知道,一直居住的宫殿中竟还有这样的角落。
神官关上门之后,门也消失了。离开前她留下的怜悯的目光,似乎昭示着即将到来、不可避免的悲惨结局。整个房间没有一丝缝隙,幼神也完全没法抹除这里的墙壁,就好像整个空间本身并非由通常理解中的有形物质构成。
一番无谓的尝试之后,幼神只能无助地蜷缩在空房间里。看不到外界的一切,就连对时间的判断力都在逐渐丧失。
等待自由——抑或处刑——的过程务必漫长,似乎比一个世纪甚至几个世纪都要长。无论神使所说的“净化”究竟是什么,她都期盼能早一些到来。哪怕是死亡,都比在虚无中的无尽等待来得仁慈得多。
作为神,她不会感到饥饿,但精神上的空虚依旧朝她袭来。这或许也是她能感知到的仅有的变化。想要睡去,却无法入眠,只能在清醒与入梦两种状态的边界不断辗转。
朦朦胧胧地,她好像又听到了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狭小的世界中既无风又无树。她彻底清醒过来,发现那声音并非幻象。不过那不是风声抑或树的声音,而是一个词语,一个名字——
她的名字。
“是你吗?”毫无疑问,那是精灵的声音。
“是我,乘着你内心的呼喊而来,来救你出去。”
“可是你在哪里?我看不到。”
“神使还在岛上的时候,我无法显形,光是潜入进来就已经很冒险了。不过,我可以教你如何出去。”
“真的可以吗,抢在净化开始之前?”
“净化已经开始了。神使把你关在这里,这就是净化的手段。这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短短的一分钟,在外头可能就是一小时。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度过近乎无限的时光,你的灵魂就会化为乌有。这也就是所谓的净化。”
“夜之国的大家……”
“他们恐怕已经被神使发现了。她不能容忍这些不完美的造物存在,所以一定会把他们连同灵魂之树一起清除掉。”
“她怎么能这样……”
“只有你能够拯救他们,趁神使还没有动手。”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你可以的。”就像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一样,精灵取出了一个小瓶,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是……圣泉?”
“嗯,刚刚弄到的,从神使的眼皮子底下,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呢。”他将瓶子递给幼神,“有了这个,你就可以创造出足以冲破这座牢笼的工具或是武器。”
“可是……”可是出去之后就得直面神使了。
“没关系的,神使现在非常虚弱。”精灵读透了她的想法,“或许你还没有看出来吧,她在与海兽的战斗中消耗太大,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眼下就是她的力量最薄弱的时候,恐怕也是你打败她的唯一机会。”
“嗯……”
虽然还是有些恐惧,但想到夜之国住民们即将承受的命运,想到精灵不惜冒着被神使发现的危险也要来到她的身边;她再也没有理由动摇。
幼神咬咬牙,喝下了瓶中的泉水。
○
外面的世界,神使在圣树下用冥想洗濯伤痕、涤去疲惫。倏然地,一股巨大的能够量冲破了大理石殿的穹顶。抬头望向天空,她看见幼神展开了一双黑色的羽翼——
幼神的外形也发生了变化,她的头发由栗色变成了灰色,两个罗马卷缀在脑袋两边,血红色的眸子中满是怒意。
“艾露……”错愕中的神使禁不住沉吟一声。她说出的,正是精灵呼喊的名字。
幼神从天空中缓缓落下,站立在圣树下的草坪上。
“你做了什么?”神使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闻声而来的神官们更是陷入恐慌。
“不过是打碎了你的牢笼罢了。”幼神冷冷地说。
“那不是什么牢笼,只是为了净化你而创造的空间。我只是想帮助你……”神使似乎很害怕,她的恐惧反倒给了幼神激励。
“通过把我变成一具空壳的方式帮助我吗?”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别听她狡辩了。”精灵的声音传入幼神耳中,“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
“嗯……”幼神点点头。
“快停下……不要!”神使喊道。
虽说不至于过分狼狈,但神使先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似乎消失了。幼神知道胜负已分。
“消失吧!”
“快停下……你不明白……你……”
话没说完,神使就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几个女神官的表情和动作都凝固在惊慌失措的瞬间。她们变成了石头。
“我做到了……”
“是的,你做到了。”由于神使消失,精灵也得以在她的面前现身,“从今以后,你,就是这座岛上的女王,也是这个世界的女王。”
说着,的精灵单膝跪地,亲吻了她的手背。
“这个世界的女王……”幼神这才缓过神来。她意识到,在神使消失之后,她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了。
○
“事情就是这样。神使和我从前抹除的那些事物一样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幼神对那位石头长椅上的同伴说。
今晚,她又梦见了她。
“就是觉得有点对不住神官姐姐们。但她们作为帮凶,也不算是完全无辜,对吧?不过,我会把她们暂且安放在大理石殿的走廊里,让她们继续陪着我。等到我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就会把她们恢复原样的。一定。”
幼神似乎信心满满,但那位如同从镜子中走出的伙伴却愁容满面。
“干嘛这副表情嘛,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幼神说,“应该高兴才是啊,毕竟我自由了,夜之国的大家也都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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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幼神随时可以离岛,夜之国的居民们也被允许行走在阳光之下,与原本就在外面的人们居住在一起。不过外头的人们——姑且称之为神之民,加以区别——似乎并不欢迎他们,觉得他们野蛮、愚昧;认为他们的仪式和音乐远远谈不上庄严和圣洁,甚至有几分渎神的意味。为此双方时常发生争吵,这令幼神有些担忧。
“不要紧的。”精灵说,“作为神,你没有必要亲自露面,请允许我代替你来解决这个烦恼吧。”
在精灵行动之后不久,冲突便平息下去,不再有人排斥夜之民。只不过,此后神之民们每当看到幼神,眼中似乎总是隐藏着某种恐惧。幼神不知道精灵是如何平息纷争的,但她也没有深究,总而言之,双方开始如幼神所期许的那样相安无事。
春去秋来,冬天临近,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幼神又一次欣赏到了其它季节暌违已久的美景。如果说一开始她还担心神使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那么现在,她的内心中便只剩下满足感和些许的无聊。
可就在新一年的春天即将来临之际,事情发生了令她始料未及的转变
——圣泉开始出现枯竭的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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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幼神问精灵,“是因为冬天来临吗?”
神使还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来到过圣泉的泉眼,自然也就没有见过它在冬日来临时的模样。
“不,这恐怕和季节的更替无关。”精灵说,“圣泉的生命力源自于信念,一直以来是人们的信仰在维持着泉水的活力。如果说圣泉开始枯竭,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们的信仰开始动摇了。对你的信仰。”
“信仰动摇了,怎么会?”
“大概和那位从东方来的旅人有关吧。”
“东方来的旅人?”
“嗯,据说是位狂热的预言家,他能够隔空搬运巨石,也能在水面上行走。他在坊间散播着这样的言论,说神使总有一天会回来,并且取代你成为新的神。”
“他说的是真的?”
“神使再也回不来了,而且神使终究只是神使,不可能成为神。”
“不能让他再这样胡说下去了。”
“恐怕就算是我也很难阻止他。他的行踪飘忽不定,似乎只有在他想要出现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他。想要抓住几乎不可能。”
“就和你一样?”
“大概。”
“那怎么办呢?”
“只能想办法澄清,向大家揭穿他的谎言。”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
幼神将澄清谎言的任务交给了精灵,精灵也欣然接受。只不过,时间日复一日地流逝,圣泉的枯竭似乎并没有得到遏止。与之相应的是,幼神觉得属于自身的力量——抹除事物存在的力量——也和圣泉一样,正在逐渐干涸。
眼看,新一年的春祭就在眼前,幼神担心自己正在失去力量的事实会让人们发现。一旦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人们对她的信仰毫无疑问会进一步动摇。
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害怕春祭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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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出发了。”春祭当天,精灵对幼神说。
“一定得去吗?”
“嗯。你知道的吧,春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作为神必须到场。人们准备了盛大的祭典,如果身为主角的你不出现,大家都会感到失望吧。”
“可是……”幼神显得十分为难。
“如果身为神明的你没有来,人们的信仰恐怕……”
“那好吧……”幼神只能应允。
就这样,她不情愿地跟着精灵出发了。离开大理石殿和小岛,乘船越过湖面来到对岸。就像过去一样,在人群的簇拥之下,前往那座覆盖着藤蔓的白色遗迹。这一回,夜之民们的参与让欢庆的氛围变得更加热闹,但幼神的脸上和心头却始终蒙着一层阴翳。
高高的祭台之上,一位来自夜之国的少年为她戴上花冠。她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更加紧张,但她必须要唱,如果不能像过去那样用歌声为大家施以祝福,信仰会进一步崩塌吧。“所以,一定要加把劲,艾露。”她对自己说。
就在她努力沉下心,准备引吭高歌的时候,一阵骚动打断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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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适可而止了,僭越的伪神!”
只见一个肤色黝黑的消瘦身影站在了残垣之上。众人对这一胆大妄为的举动大为惊骇,以至于没人上前阻止。
那位不速之客有着一头拳曲的深棕色长发和一双深邃的黑眼睛。无论是他的面孔,还是那身白色的长袍,都显露出浓厚的异域气息。想必,他就是精灵提及过的那位来自东方的旅人吧。
“这个伪神谋害了代表光明的神使,并且试图颠覆过去的神明为这个世界创立的秩序。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手中沾满鲜血的有罪之人,竟还敢恬不知耻地坐在神坛之上接受膜拜。受过光明启迪的人们啊,还有受过黑影庇护的人们,是时候把这个僭越者从那高高在上的宝座赶下来了。”
面对着这番攻讦,幼神不知所措,同时又有些愤愤不平,毕竟是神使先把她关起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个真正的神,无论她做过什么,这一点都毋庸置疑——可是她没法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
他们中有的惊诧,有的愤怒;也有些不为所动,就好像早就在别处听过了这番言论。不过,至少现在还没有人站出来响应他。
“神使并没有被谋害。”终于,人群中的一个老者开始为幼神辩解,他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神之民中的一员,“这世上总是会出现像海兽那样的魔物,不断地给无辜的生灵带来灾祸,所以受到神启的神使带着神官们出发了,去寻找能永久封印一切魔物的办法。”
“你们被蒙蔽了。”东方的旅人高声说,“那不过是僭越者及其帮凶的谎言罢了。况且这世上也不可能存在永久封印所有魔物的办法。人类和魔物就像是光明与黑暗,永远会相伴存在。”
“可悲的渎神者啊!”一位夜之民站出来指责那旅人,“你难道还不知道神的伟大吗?当初在夜之国,她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她是真正的神明?”
“海坊主?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魔物罢了。”旅人对此嗤之以鼻,“它不过是利用你们的恐惧作威作福。如果当初你们团结起来而非一味逃避,同样可以将它制服。”
“是她种下了神树的种子,塑造了我们的形象。”来自夜之国的另一名老者说,她和当初主持献祭的老妪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是灵魂的创造者、生命的哺育者,赐予我们智慧与学识,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说明她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吗?”
“夜的子女啊,虽说伪神赋予你们形体,但她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的造物罢了。本质上,她与你们没有什么两样,充其量都是伪物。身为伪物的证据,就是烈火无法伤及你们分毫,同样,火焰也烧不到她。”
“什么?这未免太荒谬了吧!”幼神喊出声。
只见那位旅人扬起手,圣坛之上的火焰便向幼神猛地扑来,躲闪不及的她瞬间就被这团火所吞没。但正如旅人所说的那样,这熊熊燃烧的大火完全没有伤到她,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难道说,我真的只是……
看到这一幕,夜之民们多少有些错愕,神之民们则是义愤填膺。
“看到了吗,她和你们都一样!”旅人的情绪越来越高昂,“伪神的力量正在衰弱,用不了多久,神使就会重返这个世界,清算她的罪孽,并且成为新的神明。把她赶跑吧,被欺骗的人们,趁神使还未对你们降下怒火。”
“够了!”幼神呵斥道,“停止你的胡言乱语,神使已经彻底消失,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看到了吗,僭越的伪神开始战栗!她已经预见到自己悲惨的结局!”
“住口……”
“你会被投入到地狱的最深处。”
“消失……马上给我消失!”幼神怒吼着,试图将他抹除。
“你无法抹杀我的存在,正如你无法消灭我的信仰。呃……”旅人踉跄了一下,坠落下去,倒在了血泊中。
“这样的异端没有存在的价值。”精灵擦干血,然后朝幼神微微一笑,“现在,祭典可以继续了。”
“……”幼神呆呆地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不知道祭典是怎么结束的,眼中仿佛一片空白,那具刚被抬走的尸体还有神使的身影在她的脑中不断闪回。
“神使她……真的还会回来吗?”回到岛上以后,幼神问精灵。
“不会的,除非……”
“除非所有人都希望她回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