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之后,幼神惶惶不可终日。
她的力量仍在逐日衰减,圣泉也几近完全枯竭,而对神使——现在也被称为光明神——的信仰则在逐渐崛起。虽然她所忌惮的反叛暂且没有发生,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这片土地,包括她亲手塑造的夜之民也不例外。
“为什么连他们也要抛弃我……”
“说到底,他们皈依你的前提,是相信你是创造者而非造物。”精灵答道,“当然,单凭你昔日的力量也足以让凡人慑服,可现在就连这份力量也在走向衰落。”
“那现在该怎么办?”幼神的声音有气无力。
“眼下的局面恐怕很难逆转了。虽然神使未必会回来,但等到圣泉彻底干涸的时候,圣树也会枯死,到那时,你恐怕也将不可避免地沦为凡人。”
“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快告诉我呀!”幼神的眼中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事到如今,只有最纯粹、最炽热的信仰能够挽救你。”
“最纯粹、最炽热的信仰?”
“嗯。”精灵点点头,“最纯粹、最炽热的信仰,莫过于自我弃绝;而最绝对的自我弃绝,就是牺牲生命。”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只有举行一场燔祭,让最忠实的信徒自愿成为祭品,方能让你重获失去的力量。不,应当说,这样的牺牲能让你变得更强才对。”
“如果没人愿意牺牲呢?”
“那就没办法了,你将会不可避免地变为一介凡人。到那个时候,我也无法再留在你身边了。”
“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嗯,不过,只要你接受燔祭我就不会走。”精灵轻抚着她的脸庞,“请向你的民众降下神谕吧,那些仍旧信奉你的人依然会聆听你的声音。明日中午,让他们中最忠诚的一个到遗迹中去,在那里献上自己作为祭品。”
“可是……”
“不要再迟疑了,这是挽救你神明身份的唯一机会。”
○
“事情就是这样,你说会有人为了我甘愿成为祭品吗?”
在梦中,她问那位长椅另一头的伙伴。对方只是不住地摇头。
“你是觉得不会有吗?”
对方依然摇头。
“还是说……你反对我接受燔祭?”
对方猛地点头。
“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啊。只需要牺牲一个人就够了,牺牲一个人,就能挽回我失去的力量,而我可以用这样的力量拯救更多人。重获力量的我,将来也能更好地庇佑大家啊。”
对方依旧没有认同的意思。
“好啦,就算你反对也没有用。”幼神嗔怒道,“我已经决定了,一定会有人愿意成为神圣的牺牲者的,一定会的。”
○
次日,幼神早早起来。
出发前,镜子、银器、玻璃的倒影都在竭力劝她“不要去”。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梦中的伙伴。为了让她打消接受燔祭的念头,不惜作为倒影干预现实世界。
“烦死啦!”幼神喊道,“都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也不想让神使回来报复我吧,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说完,倒影中的伙伴消失了,只留下她自己的影子。
“你还在吗?你……你去哪儿了?”伙伴消失了,幼神自己反倒慌了神。
她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抹除了她的存在,担心她永远也回不来,担心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你……真的消失了吗?”幼神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没关系的。等我恢复了力量以后,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我保证!”
○
临近正午时分,幼神在遗迹的神坛上等待着祭品的出现。可是周围冷冷清清,只有精灵陪在她的身边。
幼神焦急又沮丧,偌大的国度竟没有一个人真正忠于自己吗……
就在她即将放弃希望的时候,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熟悉的长笛和鼓声。远远地,她看到寥寥几个人影缓缓走来。虽说乐曲依旧欢快,但他们的步伐却异常沉重。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幼神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的模样。
那人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和一双清澈的黑眼睛。
幼神宁愿相信那是个幻影,抑或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看到的那个人,正是第一次造访夜之国的时候,她亲手塑造出来的那位少女。
那是她第一个真正的造物。
○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与陪伴着她一同前行的人群不同,她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脸上写满了虔诚的幸福。
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那个孩子牺牲自我吗?幼神犹豫了。她无法去想象燔祭的画面,更遑论亲眼目睹。
“你不用亲眼见证这一幕。”读透了她心思的精灵凑到耳边,“献祭由我代劳,你只需要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结果就可以了。”
“可为什么是……”
“因为她就是你最忠诚的信徒啊,所以,她也正是作为祭品最完美不过的人选。”
“等一等……”
“没有别的选择了。如果放弃就会沦为凡人,你也不想这样吧。再说你看看她,丝毫没有动摇和迟疑,她是自愿献上自己的。这样的牺牲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幸福的归宿。”
幼神看了看精灵,又看了看身为祭品的少女,最终还是决定捂住眼睛。
“这就对了。”
说着,精灵走向了祭品,少女则躺在祭台上面。
“对不起,对不起……”幼神轻声啜泣着,指间也被泪水湿润,“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回想起在夜之国的第一次谋面;回想起如何塑造出少女现在的形体;又回想起她们俩当时是如何一同救下那作为祭品而被缚的牡鹿……想到这些,幼神想要放弃,可她又感到恐惧,既害怕沦为凡人,更害怕有一天要面对归来的神使。
“我该怎么办呢?谁能告诉我……”
○
精灵高举祭刀,朝着少女的颈部猛刺下去——
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利刃,染红了少女的衣裳,也染红了白色的石台,最后滴落在草地上,绽放成一朵朵鲜艳的花。
当与少女同行的一个孩子挪开捂住眼睛的手时,看到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身为祭品的少女竟安然无恙。精灵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此时此刻,幼神正站在祭台边上,手紧紧握住利刃。
她早已经泪流满面,这泪水并非为痛苦而流,而是出于懊悔。
“够了,已经够了哦。”她哽咽道。
“你疯了吗?这样一来你就会失去神力。”精灵第一次显露出激动的情绪。
“我不要什么神力了,我宁愿成为凡人,也不愿看到这孩子为我流血。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为我流血了。”
“这不可能。”精灵摇着头,“这不是你由衷的决定,你会后悔的。你不可能忍受得了失去力量和尊荣的失落感。”
“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更不能忍受的,是堕落成一个邪恶的神。”
“你会后悔的。”精灵冷冷地说。
然后,他的身影便像雾霭一样逐渐淡去、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幼神伏在少女的怀里哭泣,而少女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了,都没事了。”
这声音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哪里听过。
○
这天晚上,幼神又梦到了那位伙伴。
她很庆幸,对方并没有因为她的一时任性而消失。
“我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复,圣泉也开始重现生机了。”幼神向她诉说道,“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伙伴点点头。
“如果神使……如果神使还会回来的话,她会原谅我吗?”
伙伴依旧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不过我已经做好准备好好向她道歉了,哪怕是要面对她的怒火也在所不惜。对了,我希望有机会向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们道个歉,告诉他们我,还有他们的故国都与从前不同了。希望他们能回来,能再给我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
伙伴露出了甜甜的浅笑。
“天快亮了啊。我又得要离开了,明天的梦里再见吧。”
幼神离开后,梦中的伙伴起身走向幕布般的远景。本该是空白的地方,竟凭空出现了一扇门。她打开门进去的同时,身在庇护所书房里的伊芙·拉格洛夫也睁开了眼睛。迎接她的是辉夜与约书亚的面容。
“辛苦了,伊芙。”约书亚对她说,“我想,这场试验可以到此为止了。”
○
一场试验。
是啊,无论是神的国度,还是小岛上的大理石殿,抑或是神之民与夜之民,都不过是梦境这座试验场里的造物罢了,由伊芙创造出来。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这场试验——决定未来的“神明”生死的试验。
“如果说艾露接受了燔祭,您真的会对她下手吗?”在送伊芙离开书房之后,辉夜问约书亚。
“恐怕别无选择。”司祭答道,“我们都知道,伊芙和艾露相加,意味着无限的潜力。一个是创造,一个是毁灭,一旦成长到足够强大的程度,就能比肩神明。哪怕是创造和抹除世界规则都是能办到的。
“如果说这样一个潜在的‘幼神’被证实是邪恶的,想必萤光院你也无法接受吧。你知道终有一天她会成长起来,并且超出我们能够掌控的程度,到那时就没人能够制约她了。所以在邪恶的种子萌芽之际就将其根除才是正确、理性的选择。况且现在你也已经找到了在不伤到伊芙的前提下放逐艾露的守护天使的办法了吧。”
“嗯……”辉夜低头沉思。
“所要承受的代价,就是艾露将不复存在。但这应当并不违背萤光院你的原则吧,毕竟艾露自己也并非人类。”说到这里,约书亚微微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身为纯粹意识体而存在的艾露,事实上也并非人类的灵魂。”
“您已经知道了……”听到这番话,辉夜有些惊讶。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现了吧。艾露其实并不是伊芙的妹妹,而是在想让妹妹回来的强大执念下产生的伪物。只不过伊芙是无意中把她创造出来的,而非刻意为之。就连伊芙自己都没发现她是伪物,当然艾露就更不知道了。伊芙原本是擅长分辨真伪的,大概是太过希望艾露真实存在,才会无从判断。
“其实萤光院你也是知晓了艾露的本质以后,才同意让她接受这次考验的吧。从自由与力量的诱惑,到获得反抗的契机,再到最后的燔祭,一切都按照计划稳步推进……不得不说,燔祭的确是绝好的想法,它从来也不是对人的测试,而是对神的考验。一旦接受了那样的献祭,她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或许,但无论如何,那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决定,而不是你或是伊芙强加于她。你没必要为这份‘残酷’感到自责,萤光院。身为先知,守护人类的未来才是你的使命,更何况你我所考验的对象也不是人类。话说回来,或许在通过了这次考验之后……
“她也有了被称为‘人’的资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