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情况下，我还可以活多久？”

  许若云开门见山，面无表情地问出这句冰冷到极致的话语。

  医生有些惊讶，凭借她多年的经验，说出这样话的病人，往往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并不像她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所以她并不愿直接回答，打算斡旋一下，“这个……只要您好好接受治疗——”

  “医生，咱们别这么多废话了。您很辛苦，我也挺累的，看您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吧？都到了这份上，直接点更好，不是吗？”

  许若云生硬地将话题再次扭转到死亡上来。

  医生屡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依了她。

  “乳腺癌这种病啊……当它已经痛的让你不能再忽视的时候，往往就已经迟了……你现在已经不能手术了，放化疗效果好的话……两三年吧。”

  医生说得很迟疑，生怕许若云听到会突发什么状况，但当那最后的数字脱口而出时，许若云却突然笑了。

  她额头的皱纹畅然舒展，给人放松的惬意。

  许若云笑着问，“医生，能活这么久啊？我问个问题，这两三年，我能活得像个人吗？”

  医生露出为难的神色，“您这……放化疗过程肯定是比较痛苦的……“

  “那如果不治，能活多久？”

  医生大惊，瞳孔骤然放大，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了些安慰的话，但被许若云甩甩手拒绝掉，“医生，我就随便问问，您说就好了。”

  医生沉默良久，又缓缓坐了回去。“……大概半年吧……而且这后期您根本生活不能自理啊，如果要追求质量生活的话，至少也得好好做完化疗——”

  “化疗的话，多久能看到初期成果？”

  “……四五个月之后，如果还是效果不理想，可能就要考虑换方法了。”

  许若云沉默了一会儿，她在心里喃喃。

  留给阿水的时间，还有四五个月吗……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走出办公室，许若云移步到窗边，广袤无垠的天空下，潇洒不羁的云朵肆意飘摇着。成群的飞鸟在天际划过一道道靓丽的风景线，将那自由的身躯印刻在这无限的自然。

  六十岁的许若云在狭窄的医院窗口向外眺望，那飞鸟与云的影子里，都是年轻时的自己。

  蓝心伫立在她旁边，神色漠然。

  许若云看着看着，倏地出声：“小蓝啊，你真的很了解我呢。”

  “知道我在这种情况下，最讨厌的，便是无意义的嘈杂。”

  蓝心没有说话，她静静地聆听着许若云的自白。

  “你知道吗，小蓝。我的人生有两部分，这第二部分虽然短了些，但因为有了你和阿水，也让我幸福而知足。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哈哈，也许你会笑话我吧，知识渊博的大作家，在夸人的时候却如此的干瘪，不过……你确实值得这样的评价，你是博爱的，而我，不过是幸运的遇到你罢了。”

  “谢谢，真的谢谢你啦。我决定先好好治疗几个月看看效果，这段时间，可能就是我们的终章了。”

  听到这儿，蓝心忽然倾向出一种强烈想要开口的欲望，但不知怎的，她还是忍耐了下来，不发一言。

  许若云继续说着，“你问我，为什么如此不爱惜身体的写作，为什么不对自己重视一些。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很依赖文字，或者说，我很依赖一种忙碌的生活状态……你应该能理解吧，就像曾经的你一样，终日麻痹自己，沉迷于工作，从而逃避一些情感与想法……”

  “不过你现在好些啦，虽然我依然没弄懂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不过至少也懂得享受生活了。嘿嘿，你的转变，我有几分功劳，对吧？”

  蓝心的面容上不知何时滑下两滴清泪。

  许若云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慈祥。

  “再来说说我吧，小蓝。”许若云说出这句话，突然沉默了许久，像在酝酿什么。

  半晌，许若云的双眸迸出一种青春的色彩，那样复杂而鲜明的情绪，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展现过了。

  许若云忽然低声嘶吼，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

  “说说我……我得癌症了，我快死了……哈哈哈哈，艹，tm的，虽然我年轻时熬夜喝酒性｜生活不节制，虽然我年老后依然作息不规律过度疲劳，虽然我得癌症可能是活该……但我依然想说，妈的，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怎么那么霉啊……”

  许若云不知道，说着粗俗话语的她像极了一个悲情的英雄，像极了意难平的秋客。

  “我是真没想到啊……我发现那里痛不过一两个月，就已经快要晚期了，哈哈哈哈哈哈，毫无征兆地告诉我，我要死了，哈哈哈，我的人生，怎么这么可笑啊……”

  许若云骂着，笑着，疯癫着，最终还是渐渐带上了哭腔，粗言秽语不过是她披上的脆弱铠甲，在她那外强中干的内心里，又怎会不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厄痛恨？

  强烈的不甘化作汹涌的情绪，终于在这个时候，将她击中。

  许若云低声哽咽，“我一直知道我身体不好，但没想到，竟然只剩了这么点时间……呜呜呜，我……为什么是我啊……”

  第一滴泪像是信号兵，在它落下的一刻，点燃了无数委屈与不甘。

  很快，许若云大哭出声，“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怎么就，砸中了我啊……我……我还有好多好多想要做的事，好多好多想要见的人，我的人生不该就这样结束，我未竟的理想，我牵挂的女孩，这个世界应该是还需要我的啊，不是吗？”

  “我才60岁，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没能看到阿水独立，我……我tm肯定会死不瞑目啊……”

  “呐，小蓝，我该怎么办，就算情况好，也不过两三年了……留给我体面活下去的时间，屈指可数……我……艹，我真的只能活这么点时间了吗……”

  “我……呜呜呜呜，我真的不想死啊……”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夺眶而出的泪，不轻言的污秽，丑陋狼狈的面容，褪去端庄的苦楚……

  泪水像是替代了言语，作为了倾泻口。许若云终于泣不成声地瘫倒在冰冷的白墙上，她的哭声落寞而凄厉，像一首悲情的歌谣，飘荡在医院里，却也只是融进了那无尽的悲戚中，淹没于无形。

  蓝心也早已潸然泪下，崩溃地扶着许若云，诉说着徒劳与虚妄。

  这样两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见识过大风大浪、理智的知识分子，却在医院那样无助地抱作一团，那样“毫无意义”的哭泣，那样难堪的悲伤。

  人类，还是太弱小了。

  放学后。

  江淼连书包都没有放，直奔医院而来，她抛却杂念，只是不断地前行，终于在五点一刻，坐到了许若云的身旁。

  这是个空旷宽敞的房间，只有她们两人。许若云一脸安详地枕在枕头上，安静地等待着她。

  “奶奶，你还不能出院吗……为什么换了个单人病房呀……虽然环境很好，但是……”江淼情绪低落地低声发问，熟悉的不安感卷土重来。

  许若云温柔地看着她，她那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睛在热敷按摩下，已经恢复了神采，那些印着悲伤的泪痕不知何时也尽数消解。

  许若云暂不言语，就这样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地刻入内心深处。

  “阿水啊，你从小到大都很听话，让奶奶省了不少心。这一次，我希望你也能乖乖地听我的话。”

  巨大的压迫感伴随着许若云这段平淡的话语扑面而来，江淼的心在那一瞬间跳崖般悸动。

  她慌张地开口回答，“奶奶，你怎么了？我会听话的，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了啊？”

  许若云奋力挣扎着靠近江淼，将她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让那颤抖的心灵稍稍有所平静。

  她凑在她的右耳，说出那被她反复拒绝吞咽的结局。

  “你不许慌张，不许哭，不许吵闹，安静地听我说。”

  “奶奶，得乳腺癌了。”

  不咸不淡的声音像风中的蒲公英，被许若云推动着送入江淼的耳中，散为了一片纯白。

  这一瞬间，时间好像为了她们而停滞。在这聒噪的医院，祖孙两人梦幻般呆在这样奢侈的单人房里，天色稍晚，迟暮的太阳敷衍地射出几道光束，勉勉强强照亮这人间。

  上个周六体会过的、那种失去一切的绝望感，重新充斥在江淼的内心，让她神经麻痹，如遭雷击。

  江淼果然没有哭闹，她就像植物人一样，失去了表情，失去了感知，只是木然。

  她如一摊烂泥，倒在了许若云身上，许若云看不见女孩的神色，她自己那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的内心又被女孩滚烫的身体轻而易举的激起千层海浪——

  就好像，被卷入了大海一样。

  她尽量压抑着颤音，平和地说着残忍的对白，“阿水，奶奶这之后可能得接受化疗，在医院的时间会很多了……你要习惯，你要成长，知道吗？”

  江淼不答，她的目光中盈着落日的余晖，微弱的亮着。

  太阳的光已经很暗了，她自己的光呢？

  江淼将下颚抵在许若云肩膀上，双手像断掉般垂下来，若不是还有体温，她可能已经与尸体并无两样。

  许若云继续说着，“阿水，你别紧张，也别太担心，我只要好好接受治疗，还是有很大希望的，你乖乖听话，快快长大，好好学习，不要管其他事，知道吗？”

  “你要照顾好自己·····”

  “快点独立起来······”

  ······

  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久，江淼都没有一点回应，但许若云依然不断地念叨着，她知道，她的女孩一定会听进去，尽管她现在无法接受，但每当她回想起这一刻，她一定能理解自己的语重心长。

  “奶奶，你还可以活多久？”

  江淼突兀地震了震身体，问出这句话。

  许若云听到这似曾相识的问句，倏地一愣，很快，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她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残酷回答。

  “我也不知道哦，也许两三年，也许几个月……阿水，时间的长度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江淼低声呢喃，“怎么会不重要……”她好像刚刚从深渊中回来，言语中还有死气在回响。

  “奶奶，你还那么年轻，你应该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怎么会不重要啊，奶奶……”江淼仅仅吐出几个字，明显的哭腔便如影随形般和文字一起，灌入许若云的双耳。

  女孩的哭声是那样富有感染力，总是能准确地穿透许若云的灵魂。

  她是那样的爱她啊……

  许若云花了大量时间调适好的情绪，那掩饰掉一切的淡淡双眸里，顷刻间便因为女孩的声音而凝出两滴浑浊的热泪。是啊，人的时间，怎么会不重要？

  但她没有资格去附和，她只能轻描淡写地拭去眼底惨白的晶莹。

  “阿水，奶奶已经老啦，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人总有一死的呀，我只是……将这个时间提前了一些罢了。”

  许若云尽量地用着轻快上扬的调子，显示出自己的不在意。

  但江淼却哭得更伤心了，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打湿了病房的床被，打湿了彼此本就伤痕累累的心。

  “呜呜呜——奶奶，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啊，呜呜呜，奶奶，为什么……这么突然啊……没有一点预兆的灾厄，奶奶，你为何可以这样平静的接受……”

  江淼诉说着最没有力度的质问，此刻的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欲望。

  她希望有个人能和她一起，共同承担这份无法承受之悲恸。

  她希望有人能和她一起号啕大哭，一起复制眼泪，一起无助地痛恨残酷的现实。

  就如同上午蓝心和许若云一起抱头痛哭一样，如此的难堪，却能让人真正的缓一缓。

  但，许若云不能这么做，江淼已经这样了，她不能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任何消极，她希望能让她永远记住的，是自己美好的模样。

  许若云轻轻捧起女孩的脸，贴上她的额头。

  “阿水，并不是毫无征兆哦……奶奶这里痛已经有段时间了，结块也是……你天天贴奶奶的胸口应该也能感觉到吧？我的那里……已经变硬很久了……”

  江淼怔住了，她回忆起自己的数次拥抱，许若云胸前的触感，的确是有些坚硬了，但她依然觉得安心，所以从未引起过重视……

  江淼缓缓抚上许若云胸前的硬块，难掩悲戚，“奶奶……就算这样……你难道早就想过这个结果了吗，你早就开始……独自吞咽这些苦痛了吗？”

  许若云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要是真的能早就想到就好了……

  或者说，真的有人能够有勇气去“预判”这个bad ending吗？

  她不知道，她反正是个失败了的懦夫。

  “没什么想不想好的，阿水，我这个年龄了，看事情的角度和你不一样，对于生死，我没有看的那么重，我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去付出这最后的时间。”

  江淼却固执地摇着脑袋，“奶奶，你的生命就是最重要的……”

  许若云轻声笑了笑，她宠溺地抚摸着女孩晃动的头颅，“傻孩子，最重要的，是你。”

  “你太依赖我了，阿水。我现在就希望在临死前，能看到你独立，能教会你如何单枪匹马在这繁华喧嚣的世界生存，如此，我便可以含笑九泉矣。”

  许若云就这么看着她，说出了遗言一样的期盼。江淼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些承诺的话，说些让许若云安心的话，如此，才对得起许若云那行将就木的苍老灵魂。

  但是她是那样的悲恸，那样的心如死灰，以至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对两人都是最残忍的回答。

  “奶奶……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法接受，无法接受……”

  “奶奶，我离不开你。”

  “我真的，离不开你啊……”

  江淼不断重复着这样逃避的字眼，痛到极致的语无伦次，毫无意义的徒增伤悲……

  每一声呜咽，都好像决绝的嘶吼，在无尽深渊传颂、回响、成为最后的绝唱。

  许若云忽然觉得，江淼比她更接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