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晚霞投下动人的七彩光晕,透过医院的窗棂,洒在江淼蜷缩着的小小身体上,衬的她好像刚刚诞生的天使,周身萦绕着圣光。
在这间vip病房里,家具应有尽有,装饰精致,井然有序,这样浓厚的生活气息下,住在这里的人仿佛只是来度假一样。
度一场没有尽头的假,度半生茫茫。
许若云忽然回忆起了多年前,她接江淼从幼儿园放学的那个下午。
在那天,她在此生第一次萌生了对江淼、对平淡生活的厌倦,也是最后一次。
在那天,她给自己的后半生命名为“孤海游云”。
在那天,三岁的江淼是那样惊为天人地告诉她,她很抱歉,由于自己的存在,让许若云无法去体验无拘无束的人生。
在那天老人为了女孩热泪盈眶,在那天女孩为了老人灵魂溢光,在那天她们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如盛夏之芳,如灼灼华章,如其道大光的红日,竟辉煌亮四方,如起势腾卷的海浪,奔万里不谈沧。
彼时的她们觉得整个世界都宛如漫天星华在心中悄然绽放。
但现在,已是十三年后。
时间的转盘磨的很慢,却磨的很细,它不会放过每一条岁月的纹路,它收集起在时光深处埋藏的苦楚——
星霜荏苒,岁月如霜,一切宴席终会散场。
原来啊,这个故事的开始,就已经最美好的绝唱。
许若云在江淼那红肿的双眸中,看到了那根垂垂暮已的烛火,她忽然笑了,火焰亦随之摇曳。
“阿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江淼感到自己的思维现在很乱,她还有好多好多想要说的,应该说的话。
她理应再发泄一下情绪,再大喊大叫着诉说遗憾。
但是在这最沉重的悲伤下,她只是不断摇着头,默默呢喃。
“我说……我接受不了,奶奶。我接受不了你会离开我,我……没有办法独自生存。”
许若云依然笑着,她的目光投向窗外。
“阿水,你曾经说过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任何人,离不开别人。”
江淼垂眸抽泣,声音沙哑,“可是……我的意思是,奶奶,你可以从我的身边离开,去追寻自己的人生,但是……你不能从我的世界中消失啊……”
许若云心里涌起一股异样,“那如果我虽然活着,却只是存在于另一个地方,和你永不相见,甚至……杳无音信,你也能接受吗?”
江淼怔住了,但很快,她轻轻点了头。
“奶奶,只要让我知道你活得幸福,还在享受那属于你的灿烂,即使……即使你我形同陌路,即使在我的世界里,你和死亡没什么两样……”
少女顿了顿,郑重地凝视着许若云的眼睛,她的心跳平和中带着山雨欲来的暴烈,凌乱的发丝缠绕过氤氲在空中的情绪。
她好像挖出了自己的灵魂一般,说出那句话。
“奶奶,我说过的吧,无论怎样,就算你离开我去到远方,就算你我不再相望……只要你活着,就不负我,只有你活着,我的人生才有意义。”
她的话像是最长情的告白,又像最恶毒的诅咒。
她在诉说着的,是注定会沦为虚妄的希望。
她那太过沉重的爱让许若云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海。
许若云只觉得自己明明站在云端,却不断向着那片一望无际的水色坠落……
她缓缓吻住女孩的眉心,沉默而虔诚。
良久,当最后一缕光线湮没于暗影,许若云从女孩光洁雪白的额头上渐渐抽离,她闭上双眼,说起了从前。
“阿水啊……你的母亲去世时,我也曾觉得无法接受。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不太一样……我和你母亲,并不亲密。我们的状态和你所说的最坏情况如出一辙,我在国外茕茕孑立,她在国内独自生存,我们……几乎是各活各的,也很少往来。”
“那时的我觉得,那样一个和我的人生关系不大的人,我不会为了她而有所感伤。”
“但当你母亲死后,我才发现,她在我心中原来那么重要,我就像灵魂缺失一般痛苦,我……觉得世界崩塌了。”
“这种对方可以和你再无联系,像死了一样——却又不能真正的去世的感觉,我是知道的。”
江淼滞滞地听着,如痴如醉,癫狂一般大哭出声,“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既然这样,奶奶,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我真的离不开你啊……奶奶,就像你说的,灵魂缺失一样……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啊……”
她像精神病人一样上窜下跳,时而抱头长哮,时而捶地嘶吼,修长白皙的藕臂上青筋暴起,面容也扭曲而不堪……
而许若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笑意。
“阿水,你说你不能接受,你说你活不下去,就像我一样。”
“但现在坐在这里的,陪了你十六年时光的,难道不是我吗?”
她的声音淡如远山的峰色,朦胧,却又巍然。
江淼缓缓停下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动作,死死地看着许若云。
“奶奶,我们不一样。”
许若云摇摇头,“一样的。你把我看得太重了,阿水。好了,时间不早了,准备去吃饭吧,先别谈这些了。”她说完,按下了摇铃,很快护士小姐和蓝心一起走了进来。
“阿水,你先回去吧。我这边,要忙起来了。”
许若云觉得言尽于此,江淼也需要时间去缓一缓,于是就这样匆忙地遣散了江淼,而江淼早就丧失了判断能力,失魂落魄地独自回了家。
她们都太累了。
江淼回到家中,连晚饭也没有吃就直接睡了,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十一点,起床时只觉头昏脑胀,恶心反胃。
而且她依然睡意昏沉,和昨晚一样。
那十五个小时的时光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而这样的时光,她还要经历许多。
许若云今天开始化疗,依然要住院,江淼一个人呆在家里,茫然而无助。上了个厕所,用冷水洗了个脸后,已经近十一点半了。邻家的炊烟已经冉冉升起,饭菜的清香逐渐飘入她的鼻腔。
那越来越浓的人间烟火气却和江淼没有任何关系。
她洗完脸后瘫在了沙发上,许若云没有发来哪怕一条消息——她正被药物折磨,分不出心神。
挨到下午六点,许若云输完液后恢复了一点精神,给江淼打了个电话回来,随便叮嘱了几句。
“阿水,在吃完饭没呀?吃的什么呀?”
“吃了,下的面。”
“噢噢,好,你要照顾好自己哦,奶奶再住几天就可以回来一趟了。”
“嗯。奶奶你好好治疗,我挂了,奶奶,去写作业了。”
江淼敷衍地回答了几句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她听得出许若云的疲惫,不想再占用她的时间。
或者说,她害怕再听到那气若游丝的声音。
挂电话后,她依然躺在沙发上,眼神空洞,放空思维,任凭它随意徜徉。
肚子因为饿了太久,反而失去了知觉,只是隐隐绞痛。
她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意主动去想。
江淼觉得她现在好像活不明白了。
如果希望许若云好起来,就应该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让许若云担心,多多鼓励她才对。
祖孙俩人,乐观地共同抗癌,不说多余的消极的话,这才是理想的正确做法。
但是……不仅江淼,连许若云都一样,两人的表现,完全不知所谓,就像一出无厘头的悲剧。
许若云需要思考一下她的未来,而江淼却已经放弃了未来。两人明明谈过一场,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那场谈话,太怪异了。
有情绪发泄,但不全是,有交代与嘱托,但又不深刻……
而究其原因,是她们遇到的问题是不可解的,关乎死亡。
江淼已经走进了一条被绝望堵塞的死路,她现在会做出什么事,都是未知。而许若云知道自己确诊癌症后,自然还有太多要想的事,两人在彼此心中的份量,其实……
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许若云并不知道,她那天的安慰,没有任何效果。
周一。
江淼居然还知道要去上学,这对心理状况失常的她来说,实在是很难得了。
不过,她上学的时间,是凌晨五点。
她在四点半被肚子痛痛醒之后,起床吃了点即食麦片,稍微充了充饥,然后便穿着睡衣出了门。
去到学校,大门被锁着,保安还在昏昏欲睡,她大概是进不去的,于是江淼调转方向,漫步目的地散着步。
深夜的晚风极冷,钻进她单薄的睡袍里,让她始终控制不住地哆嗦,牙关也颤抖着,好像在低语些什么。
她走过小区周围的湿地公园,那里黑压压一片,森寒而恐怖,江淼像鬼魅一样,莫名其妙地去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也不知有何意义。
坐了不久,她又挣扎着起身,前路被黑暗笼罩,只能摸索着前进,走出公园后,江淼沿着江边走着,水流并不湍急,却也以一定的速度流淌着,听着那万籁俱静下的涛声,掺杂着暗沉沉的月色,一种死寂像月下潮汐,将她很快淹没。
她沉醉在那月光与水声中,任凭肉|体牵扯着灵魂,在这人烟稀少的晚间街道流浪。
六点左右,她走到了市人民医院。这里远远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平静,夜的呼吸在此地显得格外沉重,灯火通明的房间,数不胜数。
许若云就将在这里面,等待着死亡吗?
江淼站在门口,默默观望许久,终究还是转身离开。她的下一站,是她的幼儿园。
十余年过去,这个公办的、建址在菜市场周围的幼儿园几乎没有丝毫改变,墙面好像翻新了一次,洗刷了少许斑驳。
那些时光的纹路又哪是这么容易抹除的呢。
江淼没有为此停留,继续前进着,黎明渐渐破晓,黑夜的浓重被柔和的曙光稀释,越来越淡了。
天刚蒙蒙亮,路上行人就已经多了起来,放眼望去,大多在为了生存而努力奔波着。
其实江淼也在奔波,她想让自己的心再忙碌一些,再充实一些。
仿佛只要它被什么东西填满,她就可以暂时搁置自己的未来,继续地苟且。
绕了一大圈后,江淼又回到了家,换好衣服,背上书包后循规蹈矩地去了学校,这些行为都是下意识性的,难以去描述理由。
在学校里,忙碌了大半夜的江淼终于挡不住睡意,在早自习的朗朗书声中昏昏入睡,许如清的心思本就不在早读上,自江淼来班上开始她就一直躲在后面观察她,发现了一丝异样,如今江淼还第一次直接在课堂上睡了起来……
她身上又一次展现了那种死亡一般的气息,那种让许如清无比熟悉也无比惊恐的气息。而且这次,对比上次而言有过之而不及……
许如清知道,肯定是许若云出事了。
还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她不禁忐忑难安,一方面为了偶像而担心,另一方面……则恐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她和江淼的感情,到底会走向何方?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许如清想都没想,就装作两人之间从未冷场过一样,打破了维系一周多的沉默,不解风情地摇醒了一下课就睡觉的江淼,关切地问道,“淼淼,你怎么啦……能跟我说说吗?”
江淼的意识本在不断下坠,忽然被人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拉了上来,顿感不爽,她眨着惺忪的睡眼,嚷嚷了几声,“别烦我……我要睡觉呢。”
说完就继续栽倒在桌子上,看这样子,似乎连是谁在叫她起来都不知道。
许如清再次把她摇醒,将她的身子扭转归来面对着自己,想拍拍她的脸蛋,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收回了手。
江淼的脸,像极致的寒冰一般,在这愈来愈冷的秋日里,如同提前来到的灾难。
许如清心中的担心不断加重了……
“淼淼,你先别睡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可以帮到你吗?”
江淼第二次被打断睡觉,很是烦躁,挣扎了两下,无果后,终于认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许若云。
看清来人后,她那死寂的眸子里某个微弱的角落,还是亮起了夺目的辉光。
如果没有许若云这桩事,这张让她朝思暮想的漂亮脸蛋,一定会将她轻而易举地击垮、陶醉。
但现在不一样了,江淼没有这个心情。
“清清啊……”江淼低低地呢喃了两声,“清清……我想睡觉,你别烦我,好吗?”
许如清忽觉心尖抽痛,江淼的声音好冷,只在呼唤她名字的时候有所升温。
她看着江淼那干涩的眸子,平常内蕴其中的水光与温柔都蒸发了一般,只剩下空洞和暗影。她犹豫着松开手,“好……你先睡,等你休息缓缓地好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吗?”
江淼倒头就睡,不做回答。很快,平和的吐息声回荡在许如清耳畔,却让她越来越心神不宁。
睡到上正课,江淼丝毫没有起来的迹象,趴在桌子上睡得极其嚣张。许如清只能在她后面干着急,眼睁睁地看着班主任王琴的目光锁定了她,从疑惑渐渐变到凝重。
王琴用眼神示意林朵儿,让她推醒江淼,但林朵儿的力度显然不足以达成这个目标。因此王琴只得亲自走下来拍醒江淼,关切中带着愠怒,尽量柔声问。
“江淼,你今天怎么了?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江淼缓缓地挪动着眼珠子,转向王琴,“是不太舒服。”
王琴的脸上浮上忧色,为难道,“吐过撑不住的话,就请假回家吧?”
江淼摇头,“不用”。
王琴更为难了,“不要勉强自己哦,你现在的状态也学不进去吧?”
江淼却拿出了课本,“没关系。”然后便是一脸要准备听课的态势,王琴见状,三步一回头地回到了讲台继续上课。
许如清虽然没有见识过江淼生病的样子,但她敢肯定,绝不会是现在这样,问题必定还是出在许若云身上……
江淼拿出课本后也并没有听,她随便翻了一页,便开始看着黑板发呆,时而摆弄一下笔,倒也看起来有模有样。
熬到了下课,王琴本想再过来问候两句,可是江淼又一头载在课桌上沉沉睡去。
她无奈地离开,决定再观察一下。
许如清则是纠结着,还是选择了等待江淼睡醒。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了中午。
在同学们,包括洛羽,都都冲去食堂抢饭时,江淼依然在睡觉,不过也好,诺大的教室很快就只剩下了江许两人。
许如清再次强行把江淼拍醒,心疼地看着她,“淼淼……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啊?你今天怎么一直在睡觉啊……”
江淼愣了许久,好像在将自己的意识从深渊中拉回。
她回望着许如清,女孩的绝美容颜上忧愁毕现,她蹙着的眉头好看又深情,像是镀了一层外冷内热的寒霜。
“清清,别管我了,我现在就想睡觉。”
许如清急得快要哭了,江淼死活不肯说为什么,就一直在这儿逃避,她摇晃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为什么啊?我们……关系那么好,难道我不配知道你的悲伤吗?”
“我只是觉得……让悲伤扩散没有意义。”
许如清气极,愤怒与委屈尽数爆发,“意义,意义……江淼,你真的很喜欢谈论意义,但是现在的你,像死人一样独自承担着这一切,折磨自己折磨我,又有什么意义?嗯,你告诉我?”
江淼看着她,嘴唇翻动,吞吐着内心的告白。
“清清,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你也陷进来,陷进这永远永远无法挣脱的泥潭。”
许如清沉声质问,“你已经在沦陷了,对吗?”
江淼微微点头。
许如清笑了,“那就让我也跟着你沦陷,这样至少在过程中,我们还可以拥抱彼此,就算结果无法改变,淼淼,我应该能够让你好受些吧?”
许如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上一次江淼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次映在她的心里,她真的,能够做到缓解江淼的痛苦吗?
她不知道,但她确定的是,她只需要负责奉献,而决定这是否有意义的,是江淼。
江淼认真地端详着许如清的决绝面容,良久,呼出一口气。
“既然你坚持……好吧,清清,奶奶得癌症了,活不过两三年了。”
话音落下,许如清的脸好像被石化,彻底的僵住了。表情、动作、内心的想法……全都僵住了。
在这一刹那,她仿佛被两条杀意森寒的锁链捆绑、撕扯,拉拽……
直至筋骨爆裂,鲜血直流,两份不同的悸动将她分裂后却又血肉模糊的拼装在一起,凌乱地组装出一个岌岌可危的灵魂。
在上一次江淼如此心如死灰的时候,许如清这样形容她——
那是位于另一种维度的忧伤,就好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现在,这个所谓“重要的东西”,和这个模棱两可的“即将”,都有了确真的答案。
许如清重新回忆起了那份置身事外的无力感,面对着许若云的悲剧,她根本无法给到江淼任何安慰。
她在她心中的分量,还是太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