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六。许若云确诊癌症已经一周，这是个不太安稳的一周。

  检查、吃药、输液……周而复始的循环着，唯有疼痛永恒。

  本就饱经风霜的身体历经折腾，疲惫得快要麻木，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身外之事，去关心那个半死不活的女孩了。

  好在，经过第一轮初步治疗，她现在可以暂时出院回家休养了。

  在这段忙碌的时间里，她总算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这个现实。放下了伤痛，从而开始精打细算自己的未来。

  她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值得回味的故地，故人，故事。

  她还想在生命的最后，怀念一下飘零的前半生。

  但在此之前……

  她必须处理好孙女，至少在最后，尽量地兑现自己的承诺，陪伴她长大。

  她还有一本未完成的书，一本书写着过去与未来的书。

  她还······

  罢了，眼前最重要的是积极治疗，尽量延长这个时间吧。

  许若云这样想着，换上了一幅乐观的面容，踏上回家的旅途。

  那等待了她许久的栖所和佳人，应该正望眼欲穿吧。

  蓝心搀扶着她到家时已是下午五点，她提前告诉了江淼她要回来，江淼虽没有回复她，但许若云觉得，她一定会在家里安静地呆着，翘首以盼她的归来。

  可是，家里空无一人，连黄昏夕阳都不曾赏赐一束微薄的光线，硕大的房子暗暗的，像是没有了呼吸。

  许若云慌了神，嘶哑地喊了两声，“阿水？你还没回来吗？”一边说着，一边迈着衰老的步伐去到江淼卧室，才发现她的手机还躺在原地，处于关机的状态。

  江淼根本还没回家。

  蓝心看着老人着急的模样，出声安慰道，“淼淼可能今天有什么事，放学晚了，你别急，这才五点嘛，给她班主任打个电话吧。”

  许若云快速拨出电话，王琴很快接通了。

  “您好，是王老师吗？请问你们放学了吗，江淼还在不在学校里呀？”

  “啊，我是。是江淼的奶奶吧？正好，我刚想找你来着。是这样，江淼最近在学校里状态不太好，我正打算和她聊一聊，但是……”

  “但是她不太配合啊，您看看，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或者说您知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问题？”

  中年班主任的声音平和中带着对学生的关切，让许若云放松了些，她知道江淼不会这么快接受，倒也并不太意外。

  “是的，我知道她怎么了……老师，您让她先回来吧，我好好跟她说一下，抱歉了。”

  王琴犹豫着应下，江淼木讷地站在她身边，沉默地转身离开。离开办公室时，她那肉眼可见消瘦了许多的身体撞到了在那默默守望她的许如清。

  她只是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但许如清勾住了她的手指，那滚烫细腻的触感让江淼的心翻涌起一些回忆，又很快湮灭。

  许如清双眸噙着水光，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淼淼……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好难过啊……”

  江淼面无表情地回答，“抱歉，清清，我得先回家了。”说完，便扯开了许如清试图那试图包裹住她的温热手掌，头也不回离开。

  许如清再一次被残忍的留在原地，望着那决绝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样软绵绵的对话，是没有作用的。

  她迈开腿跟上了江淼，这一次，她要再冒险一点。

  江淼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到了小区楼下，才发现许如清一直默默跟着她，她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声，“清清，你有什么事吗？”

  许如清也冷冰冰地回答，“有事的是你才对吧，淼淼。既然我没办法帮到你，那我就不废话了，快点上楼吧，许奶奶回来了吧。”

  说完，她忽然露出了痛苦而纠结的神色，好像说出这句话让她很难承认一样。

  “许奶奶回来了，你就可以好起来了，淼淼。”

  她在心里凄然地呢喃，淼淼，那个唯一能帮到你的人回来了……

  我不能给你安慰，我认了。

  让她来吧。

  只要能让你好好生活，怎样都可以。

  江淼不作言语，上楼回家，许如清依然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也不管。

  江淼将钥匙插入，旋转，推开门走了进去，纵使许如清心里忐忑不已，但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来，看到许若云和蓝心都是一脸憔悴地半躺在沙发上。

  看到那个让她流干了眼泪的老人，江淼的心里却异常平静，她没有想要拥抱的冲动，亦没有任何情绪在翻涌。

  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在期待什么了。

  “奶奶，蓝姨，我回来了。”江淼低声打着招呼，进到卧室坐在她的身边，许如清小心翼翼地跟着进来，也低眉顺眼地问候了几句。

  “许奶奶，蓝老师，那个……我是来——”

  “不必多言，坐吧。”许若云看到她后，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淡淡地示意她过来坐下。

  至此，江淼和许如清分别坐在许若云两侧，蓝心忽的说了一声，“你们先聊吧，我去做晚餐。”然后提着在回家路上买的家常菜去到厨房。

  现在只剩下了她们三人，各怀心事，气氛很凝重。

  许若云看看许如清，又看看江淼，她们都垂着头沉默。

  叹了声气后，她率先开口，“阿——淼淼啊，老师说你在学校状态不好，是怎么啦？”

  江淼闷声回应，“没什么。”

  许如清在一旁欲言又止，许若云继续引导着话题，“淼淼，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轻易接受，但是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啊，你看看你，这一周来，变化太大了。”

  她说着，轻柔地抚摸上女孩瘦了一片的脸颊，那面色失了几分红润，如同昏黄的残灯。

  江淼凄凉地笑了笑，“生活的确得继续，奶奶。毕竟你还在这里，那我也得赖活着。”

  许若云听着她那自甘堕落的腔调，又气又心疼，“淼淼啊，你不能这样……你真的把这一切想的太重了，知道吗？”

  江淼沉默了，闭上干涩疲倦的双眼，瘫倒在沙发靠背上。

  许若云只能慨然长叹，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江淼已经完全被恐惧与虚无所控制，失去了本心。

  她轻轻拍了拍许如清的肩膀，许如清有些诧异，她再看了江淼一眼，跟着许若云来到了她的卧室。

  她们相对而坐，彼此都散发着悲伤的气场。

  许若云尽量敛去眼底的悲意，出声问道，“清清，你告诉我，淼淼在学校里的表现是怎么样的？从哪个时候开始的？”

  许如清短短回忆了一下，低声回应道，“最开始的话，是上上个周六吧……就是您去检查住院那天，淼淼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像失了魂一样。”

  许若云跟着她的话语搜寻了一下那个时间点，惊讶地发现，那一天的江淼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表现得也很自然吗？

  她有些急促地问道，“你确定吗？阿水——淼淼那天，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很担心？”

  许若云说的很快，以至于有些字符许如清并没有听清。

  她被许若云的激烈表现惊了一下，弱弱地回复，“她那都不能算是单纯的“担心”了吧……淼淼那天，除了肉｜体在动，和死亡都没什么两样了……”

  “怎么会……怎么会啊……”许若云反复喃喃着，不敢相信地自我怀疑，“那天的淼淼，明明听到我住院也挺冷静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现……”

  许若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本以为，江淼只是毫无准备收到这种消息，一时不能接受罢了……

  但实际上，她是有心理准备的，而且当时的结果还算差强人意，所以她才并没有那么难过吗……

  那不就是说，如果结果很差，比如现在，她就——

  许若云颤抖地发声，“那这几天呢？淼淼这几天状态怎么样？”

  许如清感受到老人现在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这样的许若云无比陌生，让她心如刀割。

  迟疑了许久，许如清才作出了回答，“这几天淼淼和那个周六一样，或者说更甚……每天就睡觉，到了饭点，要么不吃，要么吃的极少，而且不理睬……除了我之外，不理睬任何人。”

  最后一句，她本来想说不理睬所有人，但出于某种不堪入目的原因，她还是微微修改了一下措辞。

  许若云听完，双眸中最后一缕仅存的光亮也尽数消散，她整个人瘫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女孩的问题比她想的要严重许多。

  她现在没有把握认为江淼说得那句“我离不开你”是夸大其词了。

  许如清看着许若云这样，以为她身上有地方开始痛了，心急如焚地开口，“许奶奶，你怎么了，是……那里又不舒服吗？”

  许若云摇摇头示意她没事，她的头脑现在飞速运转着，去寻找一个方法，让江淼能够走出这个阴影……

  到底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让她在她死后，能独立地、好好生活下去？

  许若云想到那本未完成的小说，但她觉得，不够，还不够。

  到底还有什么可以让江淼找到新的意义啊……

  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搜索回忆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倾斜，好在许如清稳稳当当地揽住了她。

  要给她找个意义，找个意义……

  许若云不断自言自语着，她所掌控着的，她所正在吟唱着的，关乎江淼的人格组成。

  啊，对了！

  许若云忽然福至心灵，她想起自己的从前。

  找个人来替代自己，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吧！

  就像自己当初因为许欣死了，难过的无以复加时，是江淼让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是江淼的存在，让她又多幸福的活了十六年一样，只要江淼找到了属于她的那个“江淼”，一切又可以运转，她的生活，她的幸福，又可以延续了……

  许若云就这样如痴如醉的畅想着，规划着她所认为的那个美好未来。

  但许若云忘了，女孩曾经说过那样一句话，是许若云教会了她思考，塑造了她的灵魂，让她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她对于江淼来说，就是上帝，就是那个唯一。

  许若云是无法替代的，她现在所寻求的那个答案，终将是一个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