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宫时,刚到申时,祝杉兴致不错,带着看什么都新鲜的屠宁去逛街。
闹市人来人往,叫卖不绝,越往里走,货物越是精致奇巧,靠近最里间有一条深巷,摆放着数个黑色的笼子,里面装满了带着镣铐的人,相貌与京都人大相径庭。
当年武帝出征南蛮,带回了一大群俘虏,眼睛头发色彩各异,明显的外族模样。这些人因着奇特的外表一时在京都掀起一阵风潮,高门显贵竞相以豢之为荣。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卑贱的身份,蛮族人里,容貌出挑的被高价拍卖当个名贵宠物,猫儿狗儿似的养着,容貌丑陋平庸的做着最低贱的活计,随便一个人经过都能上去踢两脚解闷,反正打死蛮族人不入刑。
祝杉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楼前停下脚步,寒声道:“滚出来。”
“我家主人请国师登楼一叙。”黑衣男子从角落拐出,恭敬行礼,身体却挡在祝杉必经之路上。
屠宁察觉到祝杉的心情不豫,灰瞳漠然转向黑衣人,上前一步。
黑衣人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极凶戾的气息锁定,登时毛骨悚然,却坚定地站在原地,重复了一遍:“我家主人请国师登楼一叙。”
祝杉抬抬下巴。
刀光乍现,杀意凝锋,扑向对面。
上方有人急道:“刀下留人!”
朔月刀劈下,没有半分迟疑。
黑衣人咬牙看着刀下红痕,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闭目待死之际,一道轻飘飘却不容违逆的力道打在身上,推得他连退几步,摔倒在地。剧痛从肩头炸开,已然被断了一条臂膀,断口处覆着一层冰霜。
他咬牙忍痛,吸着冷气站起:“多谢国师手下留情。”
祝杉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不必,我喜欢忠心的狗。”
她慢条斯理地握着屠宁的手收刀入鞘,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屠宁没回头,小幅度蹭蹭她的手,冰冷的灰瞳牢牢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一副随时准备再出手的模样。
“阿宁,走。”
一人从楼里快步出来,被迎面寒气冻得一激灵,急忙道:“国师留步。”
祝杉恍若未闻。
屠宁转向他,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在上空响起:“国师留步。”
二楼临街的窗户被推开,露出一张与祝杉五分相似的面容,却要比她年长许多。
百里偃的母亲,上任家主夫人。
祝杉冷眼瞧着她,“夫人唤本座何事?”
“可否请国师上楼一叙?”
先前跑下来的那人紧张地看着祝杉,生怕她再令屠宁暴起杀人,谁知祝杉沉默片刻,居然安静地上楼了。
百里夫人坐在窗边,青衣广袖,端庄优雅,朝出现在楼梯口的祝杉轻轻颔首。
祝杉今日出门只穿了一身湖绿色的长袍,小楼采光不佳,二人照面刹那,略昏暗的光照下,原本的五成相似瞬间变成七分。但随着她缓步走来,如影随形的寒气寸寸逼近,一身肃雪凝霜的气质将这份相似刮得一干二净。
祝杉走到百里夫人对面坐下,屠宁坐在对窗一侧。
百里夫人亲自为二人倒茶,叫了点心,歉然道:“方才是护卫鲁莽,还望国师见谅。”
祝杉不置可否,“百里夫人有何见教?”
从她踏上二楼起百里夫人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
祝杉神情瞧不出喜怒,一身寒意压下,凝成个清傲无尘的模样,如传闻中一般不好相与。
百里夫人笑道:“偃儿同我说,国师从梁川来,南地风俗与京都大不同,国师来京数年,可还适应?”
祝杉淡淡点头:“尚可。”
百里夫人眸中露出怀念:“我少时随族中长辈去过梁川,犹记当地山水秀美,境内有一座山名为双雁峰,传说有仙人居住,国师可曾去过?”
“本座幼时便住在此山中。”祝杉漫不经心道,“不曾见过仙人踪迹,想来是当地百姓以讹传讹罢了。”
“既是国师久居之地,必是难得的祥瑞,此话倒也不假。”
偏远之地出了个修行者,与成仙也无异了。
屠宁原本安静听着,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双雁峰不是祥瑞,那里不好。”
灰瞳专注地看向百里夫人,在不甚明亮的室内依旧灿然生辉。
后者微微错愕,祝杉眸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温声哄道:“好,阿宁说不是就不是。”
屠宁认真地说:“不要再去那里了。”
祝杉被她拽着袖子,有些好笑地应道:“好,听你的。”
百里夫人惊异于祝杉对这蛮族少女的看重,终于正眼看向屠宁。虽可称一句清灵俊秀,但平心而论,就凭这副白发灰瞳的妖异模样,若不是跟在国师身边,就是最下等的蛮族奴隶,更别提跟主人家同起同坐。百里夫人出身高门,自小耳濡目染,对“非我族类”赏个眼神都欠奉,眼下被一个看不上的蛮族少女呛声,不由心生怒意。她按下不悦,缓声问道:“姑娘此话怎讲?”
祝杉没有顺着她的节奏继续,平静道:“夫人可还有要事?”
百里夫人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冷静下来,遮掩住一时的失态,重新恢复亲和:“三日后百里家为母亲举办寿礼,届时还望国师移驾光临。”
百里老夫人的寿宴?未曾听过百里家要大肆操办宴会的消息,应该是家宴。
家宴请一个外人,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祝杉内心冷笑,应了下来:“夫人盛情相邀,本座定会前往。”
与百里夫人作别后,二人并肩走在街上,屠宁一直皱着眉,似乎在思索一个令人困扰的难题,她反常地沉默着,直到祝杉问起才说:“我不喜欢她。”
“谁?百里夫人吗?”
“嗯 。”
这倒稀奇,屠宁对别人一向懒得搭理,非要评价时也是客观陈述:没恶意,有敌意,要小心。类似这种明晃晃表达“不喜欢”的,从未有过。
祝杉新奇极了,像是床头常年绿色的珍奇植株突然开出一星亮色,明晃晃地举着细小的花苞,让人想要探个究竟。她追问道:“为什么?”
屠宁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靠近一步,抱住她。
祝杉一怔,抚摸着她柔软的白发,轻声问:“阿宁,怎么了?”
屠宁摇摇头,将她抱得更紧。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想循着本能,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祝杉僵立着,许久,放松下来,环着少女柔声道:“没事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屠宁坐在醉仙楼的厢房中,正认认真真地啃蜜汁烧鸡。
祝杉在她身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布菜,自己不怎么动筷,只是含笑看着她。
没了外人面前的冷淡孤高,她的目光近乎是温柔的,像一片飞过千山万水的枯叶,沾了满身风霜尘灰,抬头望见山谷中澄澈宁静的湖泊,于是静默地落下,歇在了少女如云的发间。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微微出神,似望着屠宁,又似望着虚空。
直到屠宁吃完抬头,她才轻轻一眨眼,目光从少女额前的碎发落到了那双澄澈的灰瞳。
屠宁抹抹嘴,认真道:“那个皇帝不是好人,你不要相信他。”
“哦?阿宁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祝杉对她能看出这点颇为惊奇,毕竟皇帝那身正气盎然的模样还是很能唬人的,小丫头怎么突然变聪明了?伤快好了吗?
屠宁没察觉到她的调侃,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我闻到了,他身上有杀气,想杀你,他是坏人。”
祝杉故意逗她:“哦,这样啊。可是我也想杀他啊,那我也是坏人喽。”
屠宁皱眉,语气肯定:“不是的,你是好人,你最好了。”
少女认真地看着她:“你想杀什么人,告诉阿宁,阿宁帮你杀。”
被那双灰瞳满满盛着,祝杉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虹膜并不是纯粹的灰,而是泼墨般层层晕染铺开,中间一点墨黑的瞳仁定定看来。一错眼,深浅不一的灰色一齐涌上,光线被吸进其中,仿佛透过切割出无数面的华美宝石,一瞬光彩夺目。
这双在世人眼里被认定是蛮族卑贱象征的眼睛,美得耀眼纯粹。
祝杉纵有机心万千,对上那双坦坦荡荡的清澈双眸,也有片刻失语。
但只是一瞬间,她就滑到了熟悉的调笑语气:“可是我想杀的人有很多,阿宁每次杀完人都会很难受的,就像昨天那样。阿宁若是难受了,我可是要伤心的。”
屠宁这次却没跟着她的话登时笑开。她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敏锐地从祝杉几次三番的逃避态度中察觉到了一些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直觉地十分抗拒,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心脏怦怦直跳,闹腾得她心里发慌,灰瞳因难言的焦躁泛上了淡淡的红意,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干脆紧紧抓住了祝杉放在桌上的手。
祝杉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叠的手,没说话,也没动。
她近乎天真地看着祝杉,“你一直陪着阿宁就不难受。阿宁也不怕疼,只要你一直在,阿宁就不疼。”
祝杉不语。
方才的温情好似吉光片羽,一个转眼就随风消逝了。
她的眼神依然是静谧温柔的,如同光洁的琉璃珠,只有外面一层镀上了温润的暖色,内里坚硬冰冷得可怕。
又像不动声色的广袤大海,温柔都是表象,平静之下汹涌着暗流湍急,只等着将来人吞噬埋葬。
偏偏有个小傻子硬是要来闯,无畏得近乎愚蠢。
祝杉看着那双明亮如初的眼瞳,回忆汹涌。
十二岁那年,她拜别恩师,刚出梁川举目茫然,遂决定孤身北上,去差点成了自己葬身之地的冰原看看。故地重游之际,在当年的冰窟捡到了一个长着狼耳的少女,只裹了件缺半边袖子的粗布衣裳,雪白的发泡在血水里乱成一团,浑身结满干涸的血痂,满头满脸都是脏污的血渍,偏偏一双赤足洁白柔软,干净秀美得如同新生的雪莲。这番情景,诡异得几乎能品出一种略带宿命的不详。
可她已经是最大的不祥了,还有什么好怕?
祝杉警惕地走上前,握紧了恩师赠予的朔月刀,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地上的少女死了一般没有丝毫动静,脸朝下埋着,呼吸早停了。确定没有危险后,祝杉小心走近。谁知就在她伸出手想要看看这人长什么样时,少女突然扭头咬住了她的手腕,锋利的犬齿深深陷进了细嫩的皮肉内,鲜血汩汩而出,淌了满地。
祝杉却没在第一时间将人打晕,而是迎着少女凶狠如狼的目光微怔一瞬——这个濒死的少女竟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灰瞳,仿佛是用拼命挣出的最后一丝力气热烈燃烧。
她把这个雪狼化成的少女带回了梁川。
此间灵气稀薄,修行者尚万中无一,妖生灵智成精,更为不易。
少女受了重伤,魂魄不稳,前尘皆忘。
她替她寻药疗伤,教她说话写字,在一个微寒的雨夜里给她起名叫屠宁。
她护着她,跟着她从冰原到了梁川再到京都,提起曾属于她的朔月刀为她杀人。
梁川五年,京都六年,相依为命。
她从只身闯冰原的小女孩变成万人之上的国师,她依然是初见时十五六岁的模样。
屠宁依然执拗地抓着她的手,等一个回答。
祝杉收敛了所有思绪,轻轻抽出被捂热的手。
“我们该走了。”
满眼光华刹那黯淡。
祝杉微微侧首。
窗外晚风瑟瑟,已是星冷天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