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随马勤沿路上山,一路均有凿出的台阶,早已遍布苔痕。两侧草木掩映,耳畔水声时远时近。此路既上且前,待得三人踏上平地,水流截断处早已不见。三人沿着岩壁复前行一段,地面渐显出些铺路石来,待得路旁现一缺口,循之看去,便得见一座宅院:院墙以青灰为主,朱门黛瓦,檐下斗拱,门前可见上马石而无阶,如今绿草之色斑驳其上;宅门洞开,其后影壁似由玉石铸成,上雕梅兰竹菊,现下亦已失了光泽。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名山古刹向来相辅相成。从前只知洛城有白马寺,不知白云山。如今观之,这座山庄从前,想必亦是派恢弘气象。”
“此话不假。白马寺距洛城约三十里路,此地不过十里。若非这般邻近,当年骆庄主亦无法坐镇山庄,而定洛城。”马勤说完,又叹了一声,“走罢,先……”
“且慢!”周益清忽地叫道,“我欲出恭,你二人先进去罢,我之后便在这门前等你们。”说完,也不待二人回答,她便转身朝另一处去了。
马勤倒无甚表示:“也罢。李姑娘,你先进去罢,绕过影壁,苏梨应在正房内。”
“马大侠……”
“我在四周转转。”说着,马勤已迈开步子,眼里亦警觉许多,“若是藏了人,须得揪出来才是……顺道,纪念个故人。”见李延玉仍于原地不动,他复笑道:“且宽心,苏梨在里面,不会有事。”
绕过影壁,便是一方小天井,两侧皆为院墙,对面则是堵稍小石壁,其上可看出一幅书法作品痕迹,现今已脱落大半;壁下置把圈椅,许是供人临时休息所用。石壁后仅一侧得以通行,经屏门过,便至外院,地面砖石毁坏颇重,加之积水,倒显得泥泞。外院一侧尚有排厢房,如今房门紧闭,盖是用于会客或仆人居住;另一侧那唯一院门,则是内院垂花门,如今同宅门一般,亦是洞开。李延玉小心趟过甚是泥泞的外院,越过垂花门前一级石阶,便进了内院,不料竟出她意料:寻常宅院的内院,多是中央方形院落,并两侧厢房合正中正房,缀以游廊;此处却不相同,方入内院,来人定会为院里一条小河夺去注意,此河宽约一丈,自东侧流往西侧,呈个“之”字形——许是为应这流水方向,院内东西两侧厢房,并非完全相对,而是斜向相称,显出些新意。于流水弯绕处,各置有一座圆池,其内尚有蓄水,然浑浊非常,假山亦满布青苔。
李延玉足踏院里尚显完好之地砖,经东侧石桥过河,直往正房而去。跨过门槛,屋里较外间昏暗许多,其内装饰皆已不存,唯独正对房门一桌二椅仍摆放端正。方桌上一瓶一刀,那刀李延玉识得,正是苏梨的“落月”。她稍一偏头,便瞧见了西侧的苏梨:她席地侧坐于一张矮几边,肩上披件暮云灰大氅,整个身子似都裹入其中。苏梨显然早看见李延玉,直到二人目光对上,她方笑道:“李延玉,你来了。”
“嗯。苏女侠,好久不见。”李延玉应着便欲向她走去,却被苏梨伸手制止。
“你且在那里坐下……坐东侧那把椅子。”李延玉循命坐下,便目视苏梨缓缓起身,略跛行至另一把椅子坐下。
“此处乃是前院,后院尚在里边。”苏梨笑道,“李延玉,山中寒冷,你穿这一身,可感凉意?”
“谢过苏女侠记挂,我并无凉意。”
“那便好。说来上元节将至,若是不赶路,可于洛城多待些时日。”苏梨低头一笑,方又朝向李延玉,“一路劳顿,辛苦你了。我本应为你备些热茶,然现下惟你我二人,不好留你独自在此,便作罢了。”
“无妨,苏女侠客气。”
苏梨轻点头道:“那位秦小姐所赠玉簪,你可拿到了?”
“拿到了。”李延玉伸手欲掏,方忆起玉簪尚在车上,便收回手来。苏梨眼随着她手,复淡淡道:“你可有事,欲问我?”
李延玉一怔。
“呵呵,尚未想好么?”
“延玉确有事相问……”李延玉实有诸多欲问苏梨之事,不过来时未打腹稿,忽地要她发问,倒是仓促了些。她定定神,方道:“不知苏女侠离山以来,可曾见过亓官伶?”
“不曾见过。”苏梨垂下眼,“华阴……出了事么?”
“孙大侠年关前遣散众人,现下恐惟王大侠尚在山中。”
“师兄还在,应无大碍。”苏梨浅笑道,“李延玉,你亦是被师父劝离的么?”
李延玉张口正欲应下,忽觉不妥,立改口道:“非也,不过与亓官有约,欲往镇江寻她去。”见苏梨不答,她又补道:“只是孙大侠命亓官先来洛城寻你,再回原籍,我方问你是否曾见过她。”
“原来如此。我确不曾见过亓官。她何时离山的?”
“大抵晚你三月。”
“既是这般,那她自然寻不到我。”苏梨叹了一声,“那时我不在洛城。我自随那辛少侠回洛城以来,北上辗转数地,亦是不久前方归,便直直到了此地。”
“此地吗……”李延玉四面打量一番,除正门洞开,牖向皆闭,两侧楹柱上依稀可见裂痕,房顶高耸看不分明,仅一片黑暗耳。
“马勤可说与你?这白云山庄之事。”
李延玉点头:“大抵是从前骆庄主于乱世时毁家纾难,却于太平后昏了头,私藏兵甲之事。”
“其为人也孝悌,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苏梨坐端正了些,“骆安罹难时,高堂尚在,姊妹弟兄皆得其所,家大业大,为一时巨贾,并有美名。你道他因何故作乱?”
“既不知其为人,亦不解时局,延玉不敢妄言。”
苏梨叹而不语。
二人静坐半晌,李延玉正待问她跛足之事,却听苏梨忽地喊道:“老马,如何?”
李延玉回过神来,探头往院里,不见马勤身影,却不料他竟自二人身后绕出。
“已被围了。”
“什么来头?”
“不明。”
“能走么?”
马勤未即答,而是看了眼李延玉:“若你与李姑娘交代完了,我便带她自后边儿走。”
苏梨见他面上严肃,笑道:“罢了罢了,劳你去后厨取些热水来喝,我这便与她交代。”
马勤长叹一声,又往后边走去,临要绕过后墙,忽又顿住,回头对苏梨道:“也不是全无希望。此番我寻了个帮手。”
“帮手?”苏梨瞥了眼李延玉。
马勤摇头:“自七绝崖来的,我瞧着,确有些本事。”
苏梨面露讶色:“你如何认得七绝崖之人?”
“哼,说来话长。”马勤又叹一声,“若能出去,之后慢慢说与你。”他也不待苏梨回答,便离去不见。
“呵呵,也是。”
李延玉听二人一言一语半晌,自是听出现下情况不妙,只是这荒山废宅之地,又有苏梨、马勤在侧,不知危机自何处来。她只知险境,而不明就里,故而一时间竟无从开口。
苏梨先有了动作。只见她将桌上落月推至李延玉身畔,正色道:“李延玉,我欲将此刀托付与你,不知可否?”
“自是可以,然……”
“此番洛城彩塑之事,时时令我忆起当年白云山庄一案。是以负伤以后,我未去他处,独来了这白云山庄,倒算是故地重游。”苏梨面上忽地显出一丝悲戚,然不过一瞬,“李延玉,我现在说与你两件事,愿你牢记:其一,于凤凰堂下令欲取你性命者,与那位秦小姐有些干系,是以存好玉簪,许有大用;其二,日后你若潦倒,可去绿林司寻个叫田春雨的,将这刀出示与她,她会帮你。”苏梨说完,皱眉望了眼院里,忽欺身耳语道:“若是情况紧急,拔刀斩断你脚边这条桌腿,便可脱困。莫要离开这把椅子。”
苏梨倒回身去,面上肃容烟消云散,复成了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说来,你会使刀么?”
“算不上……”须臾间听闻这般多消息,李延玉心里立涌出万千疑问,口里便只得本能应着。
“既如此,待马勤回来,你便随他离开此地。”
“你不一同么?”
“我确打算一同,但你也听说了,现正有人正围着山庄,我须得留下招待招待。”
“哼,连杯茶都没有,你绿林司便是这般待客?”身后传来个男人低沉的嗓音,惊得李延玉片刻怔忡。这男人话音方落,人已踱至二人身前。只见他披件淡土黄薄衫,腰挂两柄细剑,头戴斗笠,面覆铁具。其身上打扮虽显平平无奇,然足踏双皮靴,被覆银甲,加之步子甚稳,每走一步,皆似有千钧气势。
“原是无面大仙刘兴。久不闻阁下消息,此番乃是收了何人钱财?”
这无面大仙却未搭理苏梨,反向着李延玉道:“这位姑娘,若非江湖中人,便早些离去罢,免得误了性命。”
李延玉瞥眼苏梨,见她只轻摇头不语,遂无动作。
“大仙口里说得轻松,只怕她方出此门,便会被一帮来路不明之人捆了罢。”
“那你便报上门派来,好有人替你收尸。”
李延玉复瞧眼苏梨,不料她却笑了:“她方入江湖,不曾见过这般场面。你今来所求为何,不妨直接说与我听。”
刘兴不答,只单手探往腰间一剑,便忽地两踏步上前,同时剑身出鞘,直指李延玉颈前;而苏梨亦是早有准备,左手倒握落月刀柄,只顺势一抽,拔刀同时,便以刀刃挡开刘兴剑尖。李延玉却全无反应,只觉眼前一团黑影突至,耳旁则是一阵响亮,电光火石间,刀剑俱已出鞘,碰撞声震耳欲聋。
“苏梨,我先将这姑娘送走,再来取你性命不迟。”
“你不妨先将人都唤来,让我瞧瞧究竟何人欲要我性命……”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刘兴本是冷笑,后竟渐大笑起来。他收剑入鞘,冷声道:“你所言不错,我本打定主意再不问江湖事,但此番不同。苏梨……”他顿了顿,却
把脸转向李延玉,“你自雁门单骑逃走时,便该知道,你终有今日——你早该,死在雁门。我今日,不为钱财,只为那千万葬身西北的将士冤魂!”他说着,一拳砸上二人身后石墙,李延玉只听耳边闷响,如雷声轰隆。
“为国捐躯,何谈冤魂!”
“苏梨!”一位面生的少年忽地自正门跨入屋内,只见他怒发似可冲冠,张目圆瞪,恶狠狠地盯着苏梨,“你纵是可抵西北军的账,灭我骆家满门之事,你又当如何抵赖!”
刘兴回头瞧了眼少年,缓缓收回手去,淡淡道:“骆家小子,不是要你在外间待着便是么,进来作甚。”
“刘大侠,我纵是无法手刃她,也定要瞧着她在此授首,方可慰我骆家上下百余口人之灵。”
“罢了罢了。”刘兴摆摆手,摊手道,“苏梨,你现下当明白了,此番之事,便是起于他,骆安幼子——骆英成。”
这一幕幕意料外之情景轮番上演,李延玉与其说是心惊,倒不如说是措手不及。她仍瞧着苏梨,却见后者面上露出些耐人寻味之色。
“骆英成?你,于白云山庄居住多久?现今与本家人可有联系?”
“我全家老小被你绿林司屠戮殆尽,何来本家!”
“噗——”不料苏梨轻笑出声,“说罢,骆英成,何人指使你买凶杀人的?或是,你并非什么骆英成,乃是假托他人名姓,欲诓骗于我么?”
“苏梨,真亏你在这白云山庄能笑得出来。”刘兴冷冷道,手复探上腰间佩剑。李延玉则越过刘兴看向他身后骆英成,见他面上竟有了丝动摇,眉头不住颤动,双唇欲开又止,眨眼亦频繁许多。
“难不成,竟连请无面大仙出山,亦是那人教你做的……”
苏梨一语未毕,刘兴手里剑风已然刮来。此番刘兴倒略过李延玉,直指苏梨面门而去。苏梨自是早有防备,左手提刀如方才一般挡开刘兴突刺,右手已抓来刀鞘,正正接下刘兴左手刺来的第二剑。
“老马,人皆来齐了!”苏梨喊了声马勤,不料刘兴冷笑道:“你以为他还能帮你?”说着,刘兴收了招式,对骆英成道:“带来给她看看,让她死心。”
骆英成不语,向门外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人押着五花大绑的马勤进来了。
“苏梨,你纵是花言巧语,亦难辩杀我族人之事,今日,我必为族人报仇!”骆英成方才虽有动摇,现下见马勤被押来,而苏梨仅堪堪招架刘兴,许是又长了不少勇气。
“老马,你啊……”苏梨摇头长叹,将左手落月一掌拍于桌面上。
“对不住,架不住他们人多。”
“苏梨,这下你当知道了,今日你是插翅难逃。”刘兴走至堂屋西侧,一脚勾起苏梨的薙刀掷与她:“你欲如何?若是正经过招,便出刀;若欲伸脖子待斩,便把这刀扔了。”刘兴顿道,“自然,先杀这小姑娘,再杀马勤,末了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