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因为普通人在某些领域很难信任法师,多疑的人更是如此。”她说,“你想想,如果你的女朋友有影响人心的力量,比如魅惑……爱情灵药……什么的,那么在最初的热恋后,你很难不这么想:自己的爱情是不是被对方设计好的?它是不是并非出自你的真心,而是法术的作用?”
“可笑。”这回轮到奈薇扬起眉毛——好吧,因为她戴着墨镜,云叶看不到。但她的语气确实变得急促而惊讶,“不是所有法师都精通操纵心灵。而且爱情灵药这种东西是巫师法明令禁止的。”
云叶忽然觉得有点啼笑皆非,面前这个精灵天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简直就像与世隔绝的人一样,“但那些普通人不这么想。他们就算知道也害怕,因为他们不会魔法。至于爱情灵药,那就更蠢了——你知道吗?就算是普通人,也在偷偷卖着声称是爱情药的奇怪药物,当然了,不含任何魔法。”
“所以,你妈妈的两任丈夫都是因为她是个法师,所以不理解她、害怕她,才离开的?”在沉默半晌后,奈薇又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云叶随口道,她实在没兴趣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在她看来,那两个男人存不存在都没什么区别。而她也不想过多地和奈薇谈论自己的家庭问题,刚才她朝云影咆哮出去的那些已经算透露得够多了。她说,“就算她不是个法师,他们也不会理解她吧。事实上,就连我也……”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于是连忙闭上了嘴。
奈薇这回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问,“那男法师呢?”
“不知道。”云叶懒洋洋地说,“我没怎么见过男法师。”
奈薇点了点头,沉默着,似乎在咀嚼刚才那番云叶当做是常识说出来的话。两人沿着湖畔走回宿舍大厅,奈薇按下电梯,走了进去,然后按下七层的楼层按键,“我送你回房间。”她说。
云叶走进电梯里,没有说话。电梯上升,七层到了,门打开,奈薇走了出去,但云叶没有动,在电梯里僵立着。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奈薇只好走了进来,看着电梯门关上。
“怎么?”她问。
“我不想回去。”云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想着宿舍里的那只手机,想着妈妈可能发过来的信息,忽然无论怎么也不想回到那间屋子里,不想去看手机上的信息——连手机屏幕是否亮着都不想知道。两个人在停止的电梯里站了很长时间,奈薇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吧,”最终,精灵叹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那就去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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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薇的房间和云叶想象当中完全不同。
虽然奈薇一人独住这件事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可房间的朴素程度还是令她极为惊讶。这间助教宿舍的规格与学生房间毫无区别,但却没有任何装饰品。
桌子和柜子上光秃秃的,椅垫、桌布、床单也都是没有花样的朴素款式,云叶难以猜测奈薇究竟是格外喜欢这种素净的颜色,还是只是对于“颜色”这种事毫无喜好。房间的阳台摆着几盆花草,但也摆放得相当漫不经心,似乎主人从未注意过它们美观与否,只是将浇水作为单纯的任务。
倘若总结一下,那么就是这里简直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就好像奈薇只是单纯地住在这里,而不是“生活”在这里。云叶想,她看着那张床铺——为了迎合奈薇的身高,这张床比普通的学生床更长更宽一些,床帐不知去向——然后又看着奈薇快步走到书桌边,将上面一叠看起来像文件一样的纸张胡乱收拾起来塞进抽屉里。
好吧,每个人都有一些小秘密。她想,决定遵守礼节,既不过问,也不试图去偷看那些东西。她站在门口,看着奈薇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里几乎毫无生活的痕迹,也就没有什么因为生活而产生的杂乱——歪头看了看屋里的精灵,然后把身上的那件皮夹克又紧了一下。
“我可以进去了吗?”走廊中一阵凉风刮过,云叶瑟缩了一下,低声问。奈薇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了点头,让她进屋,然后把门关上。云叶看着她仔细到有点神经质地把门锁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装作欣赏着奈薇房间的布置——实际上也没什么布置——然后注意到她那书架里不多的书本中,除了一些魔法相关的书籍之外,竟然奇怪地放着一些和人际交往相关的书。
云叶尝试着拿下一本《人际交往的100个小技巧》随意翻了翻,发现这真的就是那种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工具书,她把它放了回去,又拿下了另外一本《同理心》,感觉愈加摸不到头脑。
……她看这些书做什么?个人爱好吗?也不对,真的会有看这种书的爱好吗……这个人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云叶把书架大致浏览了一遍,还发现了几本关于第二次巫师战争的历史书,和一本关于勃兰登独立战争的纪实文学。她对这些历史课本上的东西仅止于听说过,也对战争话题没什么兴趣,就没伸手去拿。
不过这一通翻下来,她倒是对奈薇这个人本身产生了不小的兴趣——起初,她只以为奈薇是一个普通的助教酷姐姐,但今天她却明白自己大错特错:奈薇不仅是一个助教酷姐姐,而且还是自己姐姐的前女友。此外,这个人的房间里还透着一股子……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奇怪劲儿。而且,如果说有谁知道关于自己姐姐的事情,那肯定非这个前女友小姐莫属……
就在云叶思索的时候,奈薇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云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看到奈薇又抱了一床被子放到沙发上开始整理。“你睡床,我睡沙发。”她又简短地说了一句。
“不……要不然还是我睡沙发?”云叶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长沙发,又看了看奈薇的身高,暗自比划了一下就得出了“她躺在沙发上双脚绝对会悬空”这个结论。
“你是客人。”奈薇用生硬的语气说,走到电灯开关旁边,耸耸肩示意她赶紧上床睡觉。云叶叹了口气,脱下那件皮夹克,犹豫了两秒后,把它平整地挂在椅子靠背上,然后爬上奈薇的床。在关灯之前,她都一直盯着奈薇脸上的墨镜,执拗地等着对方把它摘下来。你总不能在家里也一直戴着墨镜吧?她想。
然后随着啪嗒一声,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奈薇最终还是没有摘墨镜。
星月的光芒慢慢映入屋内,云叶爬上床,抚摸着柔软厚实的被子,下意识地放在鼻端闻了闻,有着淡淡的香味,不像是香水或洗发水。她不禁红了脸——但幸好在一片黑暗里,谁都看不到。她钻进被窝里,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团乱麻,难以入睡。沙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奈薇在脱衣盖被。
我就这么厚着脸皮跟过来了啊,她想,脸颊愈来愈烫,于是干脆一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但闻着枕头里奈薇的气息,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滚烫,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像一条大号毛毛虫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直到奈薇一句低沉的“怎么了?”从黑暗里传出来,她才猛然僵住,像被石化了一样,保持那个姿势趴了好一会儿,直到胸部被压得有些难受,才翻身仰躺,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没……没什么。”
但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的努力失败了。
我正在姐姐前女友的房间里过夜。她想,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怪怪的,不是滋味。由于害怕再让奈薇开口过问,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眼睛总算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也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的东西。
说到月光,再过两个礼拜就是鸣海的玉弓节了啊。她扭过头看着窗外,心里叨念着,忽然感觉口中一阵干渴,又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起来找些水喝。印象里,在奈薇关灯之前,她曾在客厅桌上看到过水壶和水杯。于是她悄悄地掀开被子,等了一会儿,见奈薇没有什么反应——黑暗中只能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然后她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在月光照耀下摸到了桌旁。
然后她看到桌上放着一副墨镜。
这么说来,她果然还是把墨镜摘掉了啊。云叶心里这么想着,忽然有一种好奇心终于得到释放的如释重负感——我就说嘛,没人会在自己家里还整天戴着墨镜的。
桌子的对面就是奈薇躺着的沙发,不知怎么,云叶慢慢地抬起头,朝着沙发看去。一长条被子在月光下一点点地映入眼帘,沙发实在是过于狭窄了,被子的边缘一直拖到地上。一丝歉意从云叶心里泛起,但在下一秒就消失无踪。
因为在下一秒钟,她看到了奈薇的脸。
起初,在第一次见面时,云叶无端觉得奈薇看不到脸也仍然是个美人,但现在她看到了奈薇的脸,却一时间分辨不出那张脸的美丑。那张被月光映得苍白一片的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而在黑眼圈里面的那两只眼睛,正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她。
扑通一声,云叶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然后脑袋砰地撞到了桌腿,桌上的水杯水壶一阵摇晃,但幸好没有摔下来。过了一会儿,云叶捂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那张眼圈深重的苍白脸庞——奈薇依然定定地望着她,只是那张脸不再像乍看之下那么可怖了。
“你……你没睡着?”云叶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生怕法师都是睁着眼睛睡觉的。过了两秒,就在她真的要这么以为的时候,奈薇慢慢地点了点头。
云叶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打量起她脸上那两个厚厚的眼圈来——那很显然是常年睡眠不足所导致的症状。云叶忽然明白奈薇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墨镜了。“你失眠?”她问。
奈薇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失眠症?”云叶又按了按后脑,那里仍然有些疼痛,她从地上站了起来,也顾不得喝水的事情了,“呃……去找医生看看?”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在自己看来傻气无比的话来。说完之后,她忽然想起开学典礼上奥菲琉说的那句话——“每一个法师或多或少都会落下魔法造成的病根或精神问题”,于是试探性地问:“这是……魔法留下的后遗症吗?”
奈薇又迟疑了片刻,还是再次点了点头,她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起来只有可怜兮兮的一小点儿,完全没有平时那么高大。
“只是单纯的睡不着吗?”云叶来到沙发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奈薇似乎抖了一下。精灵闭上眼睛,过了片刻,睁眼,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粗暴,冷冷地看着她。
“我没事,回去睡你的觉。”奈薇命令道,语气听起来非常熟悉。她的被子慢慢凹下去两块,像是她的手在里面死死攥着它。云叶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和先前自己在床上打完滚后说话的语气一模一样——都是尽力压抑着什么的语气,只不过她们压抑着的东西截然不同。
最终,云叶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回到床上,钻进被窝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但脑海里全是那张苍白的面孔。
她忽然有这么一种感觉:她和奈薇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近到她足以看到奈薇试图掩饰起来的另外一面。可是,为什么是自己?一个又一个不可解的疑问在她心里浮现,如果奈薇真的不愿意让她看到这一切,那么只要在电梯里强行让自己回去,那么自己最后也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回去的。
——因为自己是她前女友的妹妹吗?
一念及此,某个念头忽然在云叶的脑海里扎下了根来,疯狂地生长盘绕:她想知道奈薇和姐姐的事情,她想知道更多。或许,这是她少有的——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了解姐姐的机会。
云影……她现在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这几年间又经历过什么?云叶知道,如果她直接去问姐姐,那么姐姐一定不会回答。而且一想到姐姐,不知为什么,她的胸中就有一种酸涩的怒气膨胀开来,让她无法平静,难以思考。
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静下心来进入梦乡。但不知过了多久,睡意也没有如期造访。在眼睛闭上后所营造的一片全然黑暗中,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在醒着。终于,在一片半梦半醒的疲倦之中,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坠入梦乡。
然后她梦到了姐姐。
那是一个遥远的午后,阳光明亮而朦胧,自己的家——在鸣海的家——依旧宽阔而空旷,偌大的房间中只有电视在播放着新闻。云叶在沙发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一片混沌的睡意中听着新闻播报员在读着什么。她靠在一个人的腿上,她抬起头想去看那个人,但是逆着明亮的光,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以及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温柔的手。
在记忆中,她最喜欢被姐姐抚摸头顶的耳朵,每当那只温柔的手轻轻沿着耳廓划过,拨弄着耳尖的绒毛时,她都会感觉到一阵欣喜的战栗。在一片朦胧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可以尽情地依偎在姐姐身边撒娇的时候。
梦境依然在持续。她先是感到脑袋枕着的那双柔软的腿动了一下,然后姐姐温柔但坚决地把自己抱起来,放到了一边。云叶茫然而疑惑地挥舞着双手,在一片朦胧的光辉中看着那张模糊的脸孔。
在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面孔,很快这张脸孔又变成了那绑着绷带、苍白的女人脸孔,可下一秒又变成了母亲的脸孔,满脸疲惫与憔悴的女人神色复杂地望着她。那时尚且幼小的云叶并不明白母亲的目光中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但事实上就算是在八年后的今天,她也同样不明白。
姐姐把她放在了沙发上,起身向房间里走去。云叶迷茫地追了上去,但姐姐抢先一步消失在了门后。她站在姐姐的房门前,不知所措。很快,姐姐的身影却又在客厅中出现,她冲了过去,却看到姐姐背对着她站在门口,身边是一个大大的旅行箱。
云叶跑了过去,她几乎本能地迅速理解了这样一个事实:姐姐要离开了。她抓住了姐姐的旅行箱,哭着哀求姐姐不要走,但那个沉重而巨大的箱子却还是一点一点慢慢离开她的双手,就像一扇沉重而巨大的门正在她面前被关上。
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哭泣,哀求,直到泪水淌了满脸,将视野抹成一团混沌模糊的色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哭声——亦或是祈求?——起了作用,那扇已经关上的大门忽然打开。她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然后死死地抱住了那人影的手臂。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她一叠声地哀求,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那个人影笨拙地弯下腰抚摸她的头,虽然落在自己头顶的触感有些微妙地不对,但云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管不顾地拖着那个人回到了沙发边,把对方按在了沙发上,然后靠了上去。她执拗地想要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子,回到原本那个惬意而慵懒的下午,似乎这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从未有过变化。
那个人没有过多抗拒。云叶满意地蜷缩在“姐姐”的身边,枕着她的腿,抱着她的手臂。与自己肌肤紧贴的另一片肌肤有些冰凉,触感似乎更加坚硬一些,但云叶不想去思考这些微小的区别,她执意告诉自己,先前的一切哭泣与追逐都从未发生过,这个下午仍旧会继续下去,而且永不终结。
在一片心满意足的朦胧之中,她数次感到怀中的手臂在不安分地动弹着,似乎想离开自己。于是她不满地抱得更紧了。那条手臂尝试了几次后,最终还是无奈地老实了下来。云叶满足地用脸颊蹭了蹭它,缓缓沉入了一片甜美而安稳的梦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