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周益清见房中炭火灭了,好似颇为气愤,大呼小叫地便去喊招待点火。李延玉听她又是毫不顾忌地大喊大叫,又是将楼梯踩得梆梆作响,不住胆战心惊,生怕惹恼了店里其他客人。好在洛城夜市未了,待得周益清折腾一番毕了,终无人寻来。
那边周益清将外边搅得天翻地覆,这边李延玉亦没闲着,端上木盆便去舀热水,又托跑堂稍后搬桶滚烫的水上来。周益清嘴上虽在逞强,李延玉却晓得她这风寒必是躲不过去,只望她明早尚可起床,莫要一病不起了。
周益清回来以后,那兴奋劲儿虽未过去,却直往炭火边拱,还不忘招呼李延玉坐到炕边上。
“你这般不舒服,早些睡罢。”李延玉虽如此说,倒遵她意思坐下了。
周益清摇头,双颊红扑扑的如画上去般:“不可。这两日我行事过于招摇,现下还搭上折柳社,时间恐不多了。”
“什么不多?”李延玉心中一紧,想这周益清莫不是那般极弱体质者,患个风寒便可丢了性命?
“我先与你说,你且听好。”周益清气息渐重。许是因今日诸事瞬息万变,纵是她看似游刃有余,终不过一四尺女娃,身心俱疲,又染风寒,扛不住亦是寻常。
李延玉虽不赞成,却知道她秉性,便不再多言,只道:“那你快些说。”
“七绝崖,实非山中险地,而是一处宫室,专为皇子王孙、名门贵胄教习技艺。所谓七绝,本是《周礼》所云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与九数,因先帝颇重养生之术,加之百草,共称七绝。贵族子弟于宫内有教授教习经史子集、治国之术,于七绝崖则是重于技艺学习。故而我自然会驾车,且我尚可驾四马车。
“正因如此,七绝崖中人与朝堂关系匪浅。亦是因这层关系,七绝崖人旦入崖中,罕有再出者。纵是得出,亦是隐姓埋名,终生三缄其口的。故而我此番私自离宫,于崖内已是大忌,加之我顺走件重器,师父派来逮我的人,想必已不远了。
“然如我先前所言,因些不可明说之故,师父将我以男儿身深养内宫数载,七绝崖上晓我之存在者甚少,故而师父纵是寻我,亦不会大动干戈。虽然,既是宫内高手,行事既隐秘又不失果敢,纵是抓住了我,难保不对你出手……”
“这是何意?”李延玉见她渐停了讲述,似在思索。
周益清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那神农钥,虽说是重器,不过是把开启藏书阁的钥匙而已。我将它顺走,只是顽皮心作祟,实不会给崖中生事。”她忽地蹦起,伏于李延玉耳边道:“我将它,投入白云山庄内院那大水缸里了。”
李延玉瞧她面上渗出不少细汗,忙拿块布沾些热水与她擦了,周益清闭眼皱眉道:“我觉着脑袋越发昏沉了。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快些说罢。”
“没什么重要之事。”李延玉看她这般模样,哪还有什么要说的,横竖待她泡个澡,捂一晚被子再说,明早再去寻个药铺抓些药。李延玉正给她松着衣带,便听外边招待说热水来了,忙开门让他搬进来。这木桶大且厚实,纵是同时两人入内都绰绰有余。李延玉谢过两位招待,抓些通宝给了,便关上门又来看周益清,却见她蜷成一团,面有痛苦之色。这般模样摆在面前,李延玉亦不必去摸她额头了,宽衣解带一番,稍一触碰,便知她身上尽是热的,虽非烫手,却满是虚汗。李延玉扯张毯子堪堪将她裹上,便往水桶边上抱。想着便是这女娃今日带自己逃山庄、进府衙、闯书阁,只得摇头感慨而已。
木桶里水果是滚烫,直接泡显然不合适,李延玉只得又将周益清周身擦了一遍。起先还未察觉,她稍一歇息,方觉周益清身上那异香似淡上了不少。适才为她脱衣时,除了她自己买的那小香囊,也并无其它香袋香粉之类,难道这味道竟在她身体上?
她自然不会探头去嗅,不过想想而已。她索性将周益清裹进棉被里,再拿两把瓢不住舀水,便见着桶里烟雾升腾,熏得她面上亦热起来,全是水汽。如此反复半晌,李延玉方觉得水温适宜了,才小心将已睡着的周益清泡入水里。这女娃身子一浸入水里,立动了几下,竟醒了过来。她眨眨眼看看李延玉,一言不发,却又将眼闭上了。
李延玉一笑,静扶住她泡了会儿,便自箱子里拿块皂荚团替她抹了身子,方又把她裹回被窝里。一番事了,她擦擦额上汗珠,索性亦在这桶里草草洗了,想着明早再收拾。李延玉穿好衣裳,复察看周益清,见她面朝墙,仍蜷缩着,便为她掖下被头,灭了灯,于窗边坐下。
算算时辰,离洛城府衙时,已是亥时,之后又一番奔走折腾,亦未注意打更动静,只觉得应过了许久。李延玉自虚掩的窗缝看出去,大街已比先前出门时冷清不少,人声亦几不可闻,偶可见些伙计拿些扫帚簸箕在街沿清扫,关店更早些的已熄了门前灯火。从前李延玉听说,大城市夜里亦是热闹非凡,街上整夜灯火通明,以致可驱蚊蚋。现下见来,洛城虽不如那副光景,然亦不落下风罢。
收回目光来,她于暗里静看着周益清那边。她蓦地忆起,亓官伶离山前夜,亦是这般睡在床上,而自己全神贯注于那块方巾,回过神来她已不在了。这周益清与亓官伶全不相同,李延玉总觉着,她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当初在那幽篁居时硬要贴上来,想来亦是她计划的一环。想到这里,她才记起,本欲问她与马勤可有约定的,现下亦不合适了。
想到周益清病情甚笃,李延玉心内轻叹,遂摒去诸般怀疑:无论如何,她于自己呆若木鸡时果决出手,带我脱离险境;之后虽语多自负,终是教了我些察言观色之技巧;夜里探折柳社时,她为了我这凤凰堂的消息,竟将七绝崖上秘事托出;回来以后,不顾身子不爽,硬要将自己此番逃出七绝崖之事细细说来。白云山庄之事,发生得突然,虽是今日内所历,现下只觉得恍若他人之事一般,颇不真实。在自己心里一团乱麻,惊魂未定且不知所措时,这女娃却冷静万分,硬是拖着我寻到些收获。虽与她单独相处不过半日,自己实是受了她不少关照。
然而,若真如她所说,她乃是自那七绝崖逃出,她竟为何要这般做呢?而不论是先前不惜惹事也要与我和马大侠同行,还是今日出手相助毫不犹豫,她到底图什么呢?周益清养于七绝崖,习得诸般本事,未来亦如康庄大道,何故要行此一着?难不成竟如那些传奇故事所讲,只为瞧瞧外边儿世界?
罢了,他人所思,纵自己想破脑袋亦是不明白的。想到这里,李延玉始规划起明日行程来:首先自然是去为周益清抓些药,好在自己于华阴时别的不会,却会了些煎药手法,终派上些用场;之后便容她于床上歇着,我便拿自折柳社处所取短笺,到凤凰堂去寻那叫荣万年之人,看可否有些收获。谋划至此,李延玉自嘲一笑,想此行于己而言,竟是难得独立行事,当真意义非凡。笑过后,李延玉又收回心神:现下苏梨马勤不知所之,若是可以,不如明晚再去那折柳社走一遭?虽无什么消息,钱总是有的,打听个生死,终不该是难事。除此以外,李延玉对那洛城派彩塑之事亦有疑问,然她直觉此事打听不得,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态,暂且搁置。
李延玉侧头一靠,想自己如周益清这般年纪时,恰好刚与黄欢同行。那时自己终日魂不守舍,说是行尸走肉亦不为过。反观这女娃,面对生人恶人毫无惧色,行事果断,目的分明,远非自己可比。硬要说她不善之处,便是颇有些自负而已。
困意袭来,李延玉起身欲关紧窗扉,瞥见路上竟有人赶着牛车而来,车上尽是些宽大木箱,不知何物,而远处打更之声隐隐传来,许是已到四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