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艳阳天

她许久没有开过口了。

独自一人，久居深山。不知此时此刻是何年何月，更别说几时几分。

与她朝夕相伴的，是山脚的溪流、山腰的树丛，山间的清风、和山林里的飞禽走兽。

并非想做什么隐士，也不是把人间看得通透。

她张开五指，侧目看着从手指缝里挤出的光芒。阳光炙热，却丝毫没有让这双冰冷的手温暖起来。

可又怪得了谁呢？谁叫她生来便有魔法。

那魔力成长的速度，远超于她年岁的增长。她每一天都能感受到魔法变得强大，似乎想吞噬掉她的一切。

她已经想不起魔力失控是哪一天了，唯一能忆起的，只有身边众人的恐惧。

可她又何尝不恐惧？

这世界上还会有人比她更厌恶那漫山遍野的纯白吗？她的内心在经年累月的折磨下，早已被恐惧填满，留不出一丝一毫的缝隙。让她远离人间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

她垂下手臂，轻笑两声。

听到自己的笑声，竟然觉得自己的音色也如此陌生了。 

今日是个艳阳天，这在多雨的沿海地区可不多见。连续的降雨使河水浑浊不清，今日终于清澈了些，可以看到河底的石块。她顺着河流，向上游的方向走去。

她曾认识一位卖冰的小伙子，那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太阳出现三次，她便在约定好的位置摆放好冰块。太阳再出现一次，她再到那里去。冰已在夜里被运走了，留下一两本世间的书，作为回赠。今日，便是去取书的日子。

这是她与人世间仅存的联系。她像一棵冬天的树，她也想枝繁叶茂，开出一抹翠绿。可世间万物像与她作对似的，赐予她一生的冬季。她带着满身枯黄的树叶，独自生存于山林之间，偶尔一片叶脱落下来，落在地上，便是她在人世间发出的轻微声音。

河流在耳边流淌，叮铃作响，清声唱着来自大自然的美妙旋律，想为她过于寂寥的生命增添些响动。响动还不满足，还想再增添一抹色彩...

原本无色的河水里流过一缕暗红，撞入她的眼里。她才微微皱了眉，一阵微风拂过，似在推着她的背，让她加快脚步。

她顺着河流中的血污，稳步向上游走去。那缕红色的痕迹愈渐清晰，像有人在宣纸上打翻了红色墨水瓶，愈发渲染开了。她的双手已经开始发冷，微微弯下腰，让自己处于下风向的位置，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自己没必要这样紧张。

那血迹的主人被一块巨大的石块拦住了腰，满身血污，几乎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处伤口染红了下游的河水。她轻轻抬手，河水结成冰桥，将这位陌生的“旅人”送上了岸。

草地温暖而柔软，不会像河床里的卵石那般顶撞那已伤痕累累的躯体。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如此脆弱的模样，那姜红色的发丝被河水打湿，沾着点点血迹，在阳光下也没有看出任何的光彩。反倒是那副手铐，似乎佩戴了许久，已经磨破了纤细手腕的皮肤，不知是被锈迹还是血迹包裹着，却依旧闪着刺眼的寒光。

她将手指放在那女孩的鼻前，她微弱却温暖的气息落在她的指尖。她甚至有些惊讶她竟然还活着。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不知道从多远的地方随着河流来到此地，是何等的生命力撑着她的灵魂。

她背过了身，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眉头紧皱。难道要带她回去吗？回到自己的住所？救一个人类吗？常年没有和人的接触，让她此刻异常紧张。

如果将她留在这里，即便她能熬得过白天，到了夜里，恐怕也无法从山间的猛兽口里留个全尸。如果带她回去...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已经模糊不清的脸，虽没有清晰的五官，却依旧面目狰狞。口口声声说她是怪物，用石子扔向她，唾弃她。仿佛她是一个诅咒，是恶魔，是人世间最可怖的事物。

她再次将目光落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顺着她如刀刻般笔挺的鼻翼，到那俊朗的眉，连面颊上淡淡的雀斑都没有遗漏。五官并不娇柔，反倒是眉宇间透着一丝英气。

可那双眼呢？一旦那双眼睁开，见证到自己的魔法，还会像现在这般宁静平和吗？还是如那群人一样，避之不及。

她摇了摇头，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一心想要逃离。可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脚下生根，无法迈开自己的双腿。自己的心脏像被身后的人攥在手里，每向前一步，便拨筋抽骨般的。

该死的罪恶感，该死的同情心。

她狠狠叹了口气，随手一挥，身后的人被雪花缓缓托起，漂浮在半空中。

“你一定会后悔的Elsa。”她这样对自己说道。

还好自己的书柜足够大，内容也足够丰富。她费了些时间，终于找到了一本记载草药的书籍。按照书籍中的记载，漫山遍野地寻找几种消毒止血的草药。放在小罐子里捣成膏，单手拿着，放轻脚步走进了房间。

即便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却还是在掀开她的衣物，看到那一身大小不一的伤口时屏住了呼吸。有些伤口长而浅，像是被利器割伤、有些则短而深，明显曾被尖锐之物刺入。

处理着一处处的伤口，她的手指触碰到她腹部紧致的肌肤。像是猛然间被烫伤了似的，她慌张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她早就忘了，人类的体温比她高出许多。人类，本该是多么温暖的存在啊，可偏偏又如此面目可憎。

她甩甩头，想将自己时不时涌上来的糟糕思绪抛之脑后。集中精神，轻手为每一处创伤涂好草药。她小心地检查着，以免有被自己遗漏的伤口，却被她肩胛处的烙印吸引了目光。那不知是哪里的图腾，如此丑陋的附着在她小麦色的肌肤上。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指腹明显地感受到了皮肤微微的凸起。

而下一秒，她耳畔传来了金属的叩击声。她的手腕被人紧紧的握在了手里，她冰蓝色的双眸晃了晃，对上了那双终于睁开的双瞳。

她一时失语，也没有在意有些发疼的手腕。书里曾说，看透双眼便能看透一颗心。她望着那双正和自己对视的双眼，大脑一片空白。那双瞳孔里蕴藏着她太熟悉的情绪，她似乎真的看到了她的心。

那大概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寒冷刺骨的心吧。

“别动，”她今日第二次开口，将她眼中的警惕防备收进眼里，“我不会伤害你，我没有任何恶意。”

不信任。那张灰白的面孔上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任。她似乎全身都紧绷着，那副神情太过壮烈，就好像她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放心，我这里很安全。”太过将面前人的紧张收于心底，以至于她都没有在意自己的紧张，也忘记了这是自己许久以来第一次和人类对话。

面前的人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可她刚刚突然的动作似乎牵动了她的伤口。扯了下嘴角，露出些痛苦的神情来。

“躺好，别乱动。”她将毯子盖在女孩的身上，笑容温和，“你需要休息。”

女孩有些虚弱，单单是呼吸，就用光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缓缓眨着眼，似乎将她的堤防放下了些，目光黏在她身上，带着十分复杂的情绪。

“你..先休息，我...我去准备点食物给你。”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许久没有和人交流过，有些局促不安。双手摩挲，连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转身快步逃出了房间。

榻上的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回想起刚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不禁在心里感叹着。原来世界上会有如此美好的人存在啊...若不是她提到食物，她甚至可以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人世，并见到了天使。

“真幸运，大难不死啊Anna。”她对自己说道。

真幸运啊，今日是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