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喜欢穿小跟皮鞋，她走路很轻，每次换药或者查房的时候，都悄无声息地出现，偶尔会把病人吓一大跳。但Yang能隔着浅蓝色的拉帘看见她的身影，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瘦，声音有磁性又温柔。她同邻床的病人交流完，转过身刚拉开Yang病床前的帘子，就被捉住了双手。

“Yang，你才从加护病房转过来，对吗？”医生皱眉的样子也很漂亮。

“是的，医生。”Yang对她眨眼睛，微笑道，“我手术后刚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话了，对吗？不用这么严肃。”

“所以，你感觉好点了吗？”Yang放开了她的手，她拿起夹板翻看病历册，叹气问道。

“还不错，虽然一不小心拉扯到肌肉，伤口还是会很痛。”

医生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你的家人应该也会很不放心你，据我所知，警察并不是一个安全的职业，更何况……你很正直善良，勇敢果断，尽职尽责，只是有点莽撞，顾不好自己。”

“我全当是你在乎我。”

“你一点都不客气。”医生写完记录，用塑料夹板轻轻拍了拍Yang的头。她的动作一向很温柔，Yang身上的绷带也是她亲手包扎的。

“对了，这是送你的花。”Yang把床头柜的一捧花递给了医生。是紫色紫罗兰和向日葵花束，还有几朵白色小雏菊做装点，意外地漂亮。

“谢谢。”医生害羞脸红了，“是你想到的搭配吗？”她知道Yang的一个妈妈经营着一家花店。

“是……是的。”但Yang也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我收下了……”

医生原本还想对她说几句话，但手机振动起来。她拿起电话，用眼神示意Yang，她要出去接听，手里还抱着花束，双颊依然红彤彤的，看上去很可爱。Yang对她比了个“OK”，接着高兴地倒回枕头上，扯住被子盖住脸，差点尖叫出声。

她居然没有犹豫，收下了我送她的花！

Yang等了医生好一会儿，原本她很疲倦，打算睡上一觉，可她忽然又想走出病房活动活动以打消困意，顺便盯一下医生，看她到底在哪里接电话。

医生站在楼梯口的走廊上，倚着墙在小声讲话。她的黑色长发垂及腰间，发尾烫成了大波浪。从Yang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撩开耳发后露出的金色耳坠。

Yang有些失神。那一瞬间，她开始思考下次送医生什么样的耳饰更合适……完全没注意到有个男人走出楼梯间，用枪指着医生。

两声枪响，花束的花瓣散落一地，医生的白色制服染上了鲜红的颜色。Yang被身旁护士的尖叫声惊醒，看见她像从半空中坠落的飞鸟一般无力地倒在地上，于是发了疯地奔过去跪下想要抱住她。

但Yang什么都没抱住，医生不知所踪，只剩下零碎的花瓣躺在血泊里。她低下头，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温热的触觉让她瞬间崩塌……她感觉绷带下的伤口又撕裂开来，体内有股痛苦的情绪在翻涌，像石头砸中了她的心脏，摔在胸口，堵住了咽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Yang……”有人在呼喊她，她没回应。

“Yang！”那个人拔高了声音，“起床了！”

Yang从梦中惊醒，低头一看，Zwei趴在她身上，正用舌头舔她的左手手心。

“原来是你搞的鬼，”Yang右手扶额，舒了口气，“害得我做了噩梦。”Zwei歪头，无辜地望着她，两只眼睛水汪汪的。

“Yang，你醒了吗？该起床了！”

已经八点半了，Summer确实在喊她，甚至踩着拖鞋走过来敲她的房间门。虽然今天她申请了调休，但依然有活儿做，就是去花店给Summer打杂，顺带帮忙清理Summer最心爱的温室花园。

“知道了，妈妈。”她拍了拍Zwei的背，“好了，你也该起来了！”Zwei跳下床欢快地跑圈，等她换衣服梳头发。

Yang抬起手臂，昨天被子弹划破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绷带是她自己给伤口消过毒之后随意缠上的。这种小伤对她来说，好像见怪不怪了。她没有让Summer知道，否则Summer又要担心，然后掐着Raven的脖子难过地大喊“为什么不阻止我们家宝贝女儿冒死救人”。

Summer显然也才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叫完女儿起床，她撂下一句“今天你做早饭”，就打着呵欠进浴室洗澡去了。Yang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盒牛奶、几片培根和几个鸡蛋，热油下锅做了三份培根煎蛋，接着捞起来放在加热过的面包片上，加上几片生菜、番茄片和芝士片，挤了点沙拉酱和番茄酱，最后又盖上一块切片面包。用保鲜膜裹住，压一压——勉勉强强，长得很像三明治，至少是能吃下肚的水准。Raven穿着睡袍走下楼，坐在餐桌边看早间资讯，发现女儿在厨房忙活，禁不住“啧啧啧”了两声。她一般就直接吃两片干面包，喝杯咖啡，对Yang做的早饭向来是拒之门外。

“老妈，放心，我没做你那份。”Yang背对着Raven翻了个白眼。

“你要做了的话，你自己吃就好了。”Raven似笑非笑。

Ruby从楼上房间蹦下来，“恐怕你要替我解决掉那份早饭了，Yang！”她急匆匆地，直奔玄关穿鞋，开门就跑，好像恨不得立马瞬移到楼下。

“你干嘛？约会迟到了？”但Ruby没听见，因为她早跑没影儿了。

“哦，是的，她女朋友，那个大小姐，在楼下等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出门？非要在外面腻歪上一整天？不会厌烦吗？”Raven站在窗前往下看：Ruby的女友开车来接她，她一见到对方就高兴得抱住不肯撒手。Raven发出了无法感同身受的惊叹。

“拜托，老妈，她都23马上24岁了。”

“还是一个放假在家会熬夜赶论文的研究生。”Raven指昨晚两点的时候，Ruby因为加班赶作业，想去厨房里翻点吃的补给补给，结果曲奇饼没吃几口，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是Raven把她弄回房间的。

Summer从背后搂住Raven蹭了蹭，“你别老是这样，我们的两个宝贝女孩都长大了！”

“你看上去比她们两个更像小孩子。”Raven无可奈何地微笑道。

“只是你觉得而已，我可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好好好，需要我照顾的合格妈妈。”Raven反手摸了摸Summer的脑袋。

Yang移开视线，“呃，你们不吃早饭吗？”

Summer反而突然注意起Yang的脸色来，“你看上去有点憔悴，Yang。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吗？”

“你猜，Zwei大清早压在我胸口上，我能睡好？”

“噢，Zwei——今天晚上不准进Yang的房间了。”

Summer放开Raven，弯下身揉了揉蹲在脚边的Zwei的脑袋，Zwei发出一声呜鸣，接着跳起来扒拉Raven去了。她走到操作台前，准备煮咖啡，但目光还是停留在女儿脸上，有些担心。她猜到了Yang的心事，小声问道：“你又梦见那位医生了吗？”

Yang刚喝了口热牛奶，还没吞下，呛得直咳嗽，“咳咳咳……你怎么知道？”

“你的心思还不好猜么？你还是很喜欢她，对吧？”

“是。”

“初恋总是让人难以忘记，”Summer捕捉到Yang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和痛苦，“而且总是会有遗憾的。我很抱歉，甜心，我不是刻意要提起这件事，但是她已经过去了，你得走出来。”

“我知道。”Yang把盘子端上桌，逃避Summer的注视。

“不过……我好像多虑了？”Summer用两根手指卡住下巴，颇有兴趣地打探起Yang的脖子和锁骨，忍不住笑道，“看来，你前天晚上和新女友共度春宵去了……真惨烈，她似乎很不好惹哦。”

“没有！”

Raven坐到餐桌前，摇摇头，“你也别管她了，反正她迟早会被某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我们也救不了她。”

“看你说的，好像你没有过一样。”Summer调侃道，隔着餐桌亲了亲妻子的脸颊，“可以多和女儿聊一聊你波澜起伏的恋爱心路历程。”

“我不需要，我从小听到大，都听够了！”

Yang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喜欢呆在Summer的花房里，修剪花枝，清理杂草。花房建在花店的背后，面积并不小，中间还容得下一个四四方方的防腐木平台，Summer在上面铺了地毯，摆了一套庭院桌椅，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那里看书喝茶。花房的四面都是通透而坚固的玻璃，开了几道窗，三角形的天花板上也有两扇天窗用以通风。这里种得最多的就是红玫瑰——Summer最爱的花，其他许多花都得摆在花架、窗台上，纷纷给这种带刺儿的植物让道。

虽然冬天快到了，外面已有一丝凉意，但阳光依旧热烈，透过玻璃毫无遮掩地直射进来，铺满了整个花室；这里面开着暖气，也许是温度调得太高了，只是稍微动几下，便感觉浑身都在冒汗。Yang擦了擦汗，脱掉外套，倒在地毯上平躺着，呼吸之间全是花朵、草叶和泥土的气息。她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又出了神。

她想起最后一次和医生“约会”，两个人去逛植物园，这是医生的提议，她似乎不喜欢吵吵嚷嚷的地方。医生换掉白大褂之后，穿了件修身的黑色风衣，跟她的气质完美搭配。那天的天气格外热，Yang一直不停地流汗，手掌心也被汗水打湿了，她也很热。走到休息区，她们坐到椅子上，医生脱下了风衣，从包里拿出手帕给她擦汗，就像在医院时悉心照顾她一样，轻柔地撩开刘海，擦拭她的额头，然后是脸、下巴和脖子……Yang的脸不自觉地红透了。医生捂嘴偷笑，她把手帕叠起来，放回包里，丝毫不介意那张现在已经被汗水湿透的小方巾。

光线刺眼，Yang抬起手臂遮住双眼。她的内心有股不安分的情绪在作祟，但她也不知道为何如此。难道是被那个简称为“B”的女人扰乱了心绪，无法平复？还是说，她的潜意识认为，B长得像医生？

但是不可能。医生在她心里，是没有人能替代的。

“Yang，你睡着了吗？”是Summer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没有。”

“好吧，有件事很奇怪，我想应该告诉你。”

Yang放下手，睁开眼睛站起来。Summer抱着一捧花，脸上写满疑惑，“有谁会往花店送鲜花？”

这是一大捧向日葵和紫罗兰插成的花束，Yang接过手，“没有说明是谁送的吗？”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刚刚我在接订单电话，有人订购布置宴会要用的鲜花。等我挂掉电话一转头，花店的门口就多了这么大一捧花。我推开玻璃门去拿的时候，送花的人早就没影儿了。”

Yang翻找卡片，最后在两层包装纸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被黏住的手签小卡，上面的字迹十分眼熟：

希望你的伤口早日愈合。

翻到背面，落款果然是一个字母“B”。

Yang把花放到桌上，两指用力，捏得卡片发皱。她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又是那个女人。”

“谁？”Summer好奇地问。

“我也……不认识。”面对Summer狐疑的目光，Yang有点心虚，“好吧，算认识。”

“新女友？看起来不像。”

“我现在没有女友。”

Yang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一条短信发了过来，是Velvet告诉她指纹检测结果出来了。她对Summer挥了挥手机，“我要离开一会儿。”

Summer点点头。但不等Yang走几步，她就拉住了Yang的手腕，声音坚定地说道：“Yang，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记得告诉我跟Raven，我们会无条件支持你。”

Yang舒了口气，展露微笑，“知道了，谢谢你们，妈妈。”

Velvet今日也本该休息，但她对待工作一向很负责，即使Yang嘱托她的不过是一件私活儿。她们约在了一家餐厅见面，等Yang赶到时，Velvet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了。”Yang说的是实话。

“没关系。”Velvet捧紧茶杯抿了口热茶，缓缓开口说，“快到晚餐时间了，你要吃点什么？”

“你决定，我请客买单吧。”Yang双手合十，“感谢你帮忙。”

“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她们点过餐后，Velvet把平板打开，递给了Yang，“第一页是指纹检测报告，第二页是比对结果。”

Yang仔细看完了两页内容，Velvet做得很仔细。B留给Yang的书上检测到了Yang、Wynwode Green和另一个人的指纹，这个人在整个Vale国的指纹身份数据库中找不到比对信息。但随即，第二页中，Velvet又从近二十年的犯罪现场指纹登记册中抓到了蛛丝马迹——B的指纹和十五年前一桩杀人案现场遗留的半枚指纹有接近百分之九十五的相似度。

“这是什么案件？”Yang眉头微皱。

“我也替你找到了一部分记录，在第三页，是扫描版，只有一部分，并不完整，如果需要查阅完整的案件信息，你要会总局的档案库。”Velvet说话总是温和有力。

第三页是当时接手这件案子的警官写下的笔录，简单陈述了一下案情：十五年之前，有对夫妇带女儿来Vale市度假，他们暂住在一栋度假别墅里，一楼是他们的房间，三楼是房东一家的。这对夫妇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对房东很礼貌。但第二天晚上，别墅女主人听见了几声枪响，她不敢一个人下楼查看，于是叫醒了睡得很沉的丈夫和隔壁同样被惊醒的儿子一同去，他们发现那对夫妇身中数枪，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亡，而他们的女儿不知所踪。

“所以，那半枚指纹是他们女儿的？”Yang分析道。

“应该是的。”Velvet点点头，“根据资料推断，当时他们女儿应该十岁左右。十岁孩子的指纹还未完全成型，但是同之后的比对，如果有百分之九十五及以上的吻合度，那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这些资料能发到我的邮箱上吗？”Yang把平板交还给Velvet。

“可以。”

“之后回局里，我再详细调查一下。”Yang思忖着说，“我认为，她是故意留下指纹的。”

“你见过这个人吗？还是仅仅在追查她？”Velvet难得充满好奇地问。

“算见过吧。”

“你约会去了吗？”

B小姐的声音再一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耳机里，Yang甚至怀疑她是一款病毒程序，对自己的行踪无孔不入，了如指掌。

“怎么？你想和我约会吗？”Yang开车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绿灯。

“不，我没有兴趣跟你约会，至少……目前没有。”

B小姐冷淡而直截的回答让Yang有点莫名恼火，但她又找不到冲对方生气的理由。“所以，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为什么要监控我？我很厌恶这种感觉。”Yang用极度平静甚至接近冷漠的声音问道。

那头沉默了几秒，最终说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B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