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十六期公寓大楼一四零九号房间里，越梦河呻吟一声，稍显不灵活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抬起右手，失望地发现那无意识的颤抖仍未完全退却。

“你还好吗？”看见她站起来，一旁的越川总算松了一口气，将手里攥着的镇静剂空壳揣进裤兜。她本不确定这药是否能起到作用，它原来是警局配发给有街头执勤需要的警察们，用来辅助他们制服躁狂型嫌犯的大路货，远远比不上研究所为行动警官们设计的精密药物，但毕竟是她手头有的唯一可能抑制越梦河身上异常的药物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向总部求援，

“没有时间了，”越梦河没有直接回答她，烦躁地将右手五指重新握成拳头，提起步子就要向外走：“我必须马上赶去中心医院。”

越川目光一凝：“约翰尼的状态有问题？”

越梦河叹了一口气，回过头，认真地看着越川，“他留下了一句话，暗示他其实在等着下一次杀人。不出意外的话，就在医院里。他知道我们已经找上他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这意味着我们的时间也很紧迫。”

越川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有一点怀疑仍然挥之不去：“可是，动机呢？就算有人诱导，他的进化速度也不会那么快，这里还是要有一个相对具体的动机才行。”

“最开始给他做组件植入手术的医生，现在是中心医院外科副主任。约翰尼一定怪他没有给自己做好手术，因为他的组件排斥发生的时间早于平均水平。这是先前艾格尼丝和我共同得出的他下一步最可能的目标。”尽管时间不多，但让越川了解情况是必要的，越梦河自己必须亲赴战场，总得有别人帮忙处理辅助性的工作，“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但是我们都知道，以他的习惯，他动手前不会犹豫。”

“可如果目标是外科副主任的话，他不一定能立马在医院里找到他。”

“是的，我想他应该会搞个绑架，弄点宣传，把目标逼到他的面前。我去得越早，受伤的人质就会越少。”

“你要小心，他也许会想死在你的手里。”

越梦河一笑，“他当真在医院里杀人的话，我不介意成全他。”

“怎么样，我可以开始了吗？”约翰尼眼睛盯着面前颤悠悠悬浮着的流明RD-20水滴形空中摄影机，神情有些不耐烦。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小刀，在他斜前方，胃痛病人和李连姆被仪器电线绑成一根绳上的蚂蚱，被迫挤挤挨挨地坐在那位肋骨破折病人的病床上。

“可以。”柴端宁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过去的十分钟里，她找人兑现了一个本来打算留到山穷水尽时刻的大人情，好不容易借来三十分钟泛社交世界的黄金级推广权限。凶犯本来只打算利用李连姆医院员工的身份在中心医院内网中传播实时影像，但柴端宁说服了他，让他认为公开的影响力能更好地逼迫医院满足他的真实要求。

“很好。”约翰尼微笑了一下，正对着空中摄影机如同眼珠一般的镜头，流利地说：“我是约翰尼·孙，原来是拉莫金安保公司的人事专员。公司培训过我，要想别人好好听话，你必须从一开始就抓住他的注意力。”

说完这番话，他再度露出微笑，小刀在手指间翻动了一下，一刀刺进肋骨破折病人的心脏。

耳侧插着高级光学设备处理插件，同时通过眼睛和摄影机镜头目睹全程的柴端宁瞪大双眼，倒吸了一口冷气。

“别怕，我还没有那么残忍。”约翰尼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让小刀留在肋骨破折病人起伏的胸膛上，“我可以接受外科副主任袁博雄医生前来医治他，但十分钟后我就会把刀拔出来。”

李连姆心头一喜，被绑住的双手挣扎了一下，然后立马感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抵到了后背上。

“放聪明点儿。”约翰尼手里握着刚从右腿中取出来的袖珍型手枪，六发弹匣的止戈DP500在他粗壮的手里更加显得像个玩具，“要杀你很容易。”

“杀人总是最容易的部分，不是吗？”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柴端宁忽然笑了，“但光做简单的事不能达成目的。您要是这会儿就杀人了，未免显得刚刚的威胁没什么重量，对不对？”

约翰尼的目光转向这位自由媒体人。他本来对她没什么看法——留下她只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操作摄影机帮他转播影像的专家而已——但显然她比他想象的要更有远见。冲着柴端宁观察了两秒后，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抬起手枪在李连姆的肩上重重敲了一下。急救员痛得上半身猛地一歪，心里清楚，凶犯暂时放过了他。

“我要知道你们已经在行动，否则我只好立刻提高音量。”约翰尼对着镜头说。然后他再次看向柴端宁，“你那平台上有多少人了？”

柴端宁调出后台数据，在看到观众数字的同时不算特别惊讶地发现自己账号的推广权限已经被调整到了群星级，“六万八千二百一十四，还在迅速增加。”

约翰尼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六万多的普通观众已经看到了我的信息，中心医院没有理由装傻。”

“您好像并不太担心警方的注意。”柴端宁尽量委婉地指出。虽然可能性不是很高，但她不希望约翰尼在察觉警察到场时慌了手脚，因此有必要衡量他对此的态度。在一个有条理的罪犯手下存活的概率当然比在一个疯子手下存活的概率更高。

“我对躲过他们的注意不抱幻想。”约翰尼的反应十分冷静：“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我的要求能够尽快得到满足。”

就在这时，李连姆身上的内部通讯器响了起来。约翰尼向镜头耸耸肩，伸手从李连姆的衣袋里拿出通讯器，接通后放到耳边。

“是我。不，我不接受你的借口。如果袁博雄医生到时间没来，那我就拔出刀子，让几万人看着那位病人流血而死。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正在城那头，这是你们的问题。再见。”

“看来现在我们得等着看了。您觉得接受一段简单的采访怎么样？”见约翰尼断开通讯，柴端宁试探性地问道。

“噢？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接受你的采访？”

“我不认为您一定会接受，但要是连尝试都不尝试，未免有违媒体人的职业素养。”

柴端宁故意选择了“职业素养”这几个字，果然有了成效。约翰尼思考片刻，点了点头：“你可以问，但我不保证回答的真实性。”

“当然了。”柴端宁笑了笑，只要他有交流的意愿，她就不会浪费时间。但问题的选择很重要。既不能太随便，又不能太紧迫。过于随便的问题无法吸引注意力，太紧迫的话也许会促使他认为最好把自己杀了为妙。

柴端宁知道自己选择留下并协助约翰尼是铤而走险，甚至可以说是助纣为虐——她有一部分的脑袋忍不住想象，如果最开始她坚持夺门而出，约翰尼没有可用的媒体人，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不会这么快这么激烈——但这是她走上成名之路的最好机会。现在看着她直播的观众早就超过了十万，只要她能向他们证明自己是个有价值的讲述者，那么……

柴端宁克制住自己，尽量不要去想天平两端所悬挂的砝码。她稍稍斟酌一下，选择了一个稍微保守的问题作为开场，“我想现在我最好奇的是您这样做的动机。为什么呀？”

“这是个什么蠢问题？”约翰尼眉毛一皱，烦躁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要袁博雄医生到我面前来，让我有机会亲手杀了他。”

“这是您要做的事情，不是您这样做的目的。”柴端宁指出：“心理学这一套东西在现代观众群体里受欢迎程度可高了呢。”

约翰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

“我要杀他，当然是因为他是个该死的混蛋。他压根儿做不好自己的工作，我只是帮所有人一个忙而已。怎么样，我可以被归纳成一个自大的社会保护者了吗？也许你还会给我取一个押韵的义务警察类型的名字？”

“我不归纳。观众们归纳。我只帮助您呈现您自己。”

“……你一定上过一个好学校。你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那种人。”

“哪种人？”

“真正聪明的人。”约翰尼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办法有更好的表述了。”

柴端宁眉毛一扬，“多谢您的恭维。”

“我只是说你像她。真正的聪明人至少答得出来这个问题：我今天会杀了你吗？”

出乎约翰尼的意料，柴端宁非常笃定地回答道：“不，你不会。”

“为什么？”

“你没有时间了。”推门而入的越梦河如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