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是个工作日的晚上。”

女客人说着，用手指向酒吧门的方向。

“那天刚好台风过境，雨下了几天都不停。酒吧里人不多，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正打算早点回家，她就忽然推开门，出现在那里，身上甚至还穿着凤浦实验中学的校服。”

“校服……”

在这种地方，穿着高中校服有多显眼，一想便知。

“之所以会认出来，是因为我也是实验中学毕业的哦。”女客人像是想要撇清什么嫌疑般辩解，“她没有打伞，头发披散着，全身上下淋湿得很夸张，像是徒步走了很久才到这里。但更夸张的是，从她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就像是整个灵魂都被抽走了一样。

“包括我在内，当时在店里的客人们当然很担心，都上去跟她搭话，但她谁也不理，径直走过去坐到吧台边上。我们连忙用眼神示意小店长，小店长就过去递给她毛巾，又问了她几句话。据店长后来说，她是在确认萧菖蒲当时有没有成年。”

“真冷静啊……”

“那孩子当时打算要小店长调酒给她喝。但被坚决拒绝了，几经要求之下，最终只给她调了无酒精的鸡尾酒。现在想想，应该是因为小店长意识到，萧菖蒲当时还是高三学生，不能让她在马上就要高考的时候，在这里买醉吧。

“那天，她就一直坐在那里，趴在吧台上，酒杯放在一边，一动不动，也不和任何人说话。我因为担心她，也就没有离开，远远的关注着。一直到酒吧关店的时间，小店长来叫她，她才抬起头来，就算隔着几张桌子我也看到了，她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塌糊涂。

“最后，是小店长开车送她回了家。所有的客人们都在议论那孩子的事，猜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和父母吵架？被同学欺凌？感情受伤？因为她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只能胡乱猜测了。

“不知道回去的路上，小店长和那孩子说过什么。总之，之后每天晚上那孩子都会来，坐在同样的地方，喝小店长变着花样调的无酒精鸡尾酒，依旧散发着无法靠近的真空气场，不和任何人说话。偶尔还是会不出声的哭，但起码不像第一天那样凄惨了。再后来，她甚至还会把书包带过来，在吧台上看书复习……”

在LesBar里复习备考的高三少女，这场面也实在是千年不遇。

“好想看看……”梁左叶小声自言自语，只恨自己当时不在现场。

“想看吗？”女客人忽然凑近，语气变得神秘。

“诶？要怎么看……”

“那是两年前又不是二十年前，想看的话当然能看到——只要当时有人用手机偷偷拍过照片，比如说，”女客人得意地向梁左叶摇晃手机，“我。”

“报警抓偷拍”和“让我看看”的心理斗争，迅速以后者完胜告终。梁左叶不争气地伸出手去，女客人却一脸坏笑地将手机收回桌下。

“有个条件。”

“条，条件……”

梁左叶瑟瑟发抖，但为了看那张照片，她决定豁出去了，“我知道了。”

“等等？！”

女客人看着视死如归的弯腰拉起自己裙摆的梁左叶，哭笑不得。

“你想哪儿去了，我不是说过不对你乱来了吗……还是说，你其实也挺期待的？！姐姐我对诱受类型的可没什么抵抗力哦？”

“呜呜……”

羞愧难当的梁左叶想逃又不甘心逃。却见女客人伸手到西服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条件是，交换下联系方式，这不过分吧？”

梁左叶接过名片来，精致的小纸片上印着某个连自己也听说过的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女客人的名字后面头衔赫然是：法务助理。

“我主要做的是女性权益有关的业务，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眼前就有个侵犯女性隐私权的现行犯。梁左叶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真的是社会精英……”

“哪有，还差得远。”女客人笑起来，重新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我把照片发给你。不要给别人看哦——包括那孩子自己。”

在欲望的驱使下，梁左叶和女客人相互加了微信。女客人的微信头像是一张酒吧里的侧面自拍照，若非一开始就暴露了本性，她实在是一位漂亮到足以让人一眼心动的女性。很快，那张照片便通过聊天窗口发送过来，梁左叶紧张到几乎拿不稳手机，哆哆嗦嗦将照片点开，放大。

尽管是在酒吧的昏暗光线下的偷拍照，该清晰的地方还是意外的清晰。拍摄角度是距离吧台两张桌子的侧后方，在方才被女客人绘声绘色描绘的那个吧台的角落，坐着一个穿着略显宽松的女式高中校服的身影。校服的制式是国内常见的运动外套和长裤，配色则是风浦实验中学独特的白底群青。看不出是哪一科的书本摊在桌上，距离不远处摆着一杯橘色的鸡尾酒（无酒精）。如鸦羽般的黑发披散过肩，头微微侧过来，梁左叶因此看到了那张侧脸。

年轻两岁的，属于那个彼此尚无任何交集的时间点的，萧菖蒲的侧脸。

梁左叶屏住呼吸，心跳急剧加快，尽管那是她已经无比熟悉的脸庞，从刘海到额头，从眉骨到鼻尖，从嘴唇到下颌，哪怕闭上眼也能信手描出每一笔弧度。但照片里的这名少女却又如斯陌生，积聚在那背影与侧脸上的，是梁左叶从未见过的厚重阴霾，尽管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但她看得出来，那正是如同女客人所说的那样，毫无生气，灵魂抽离，心死如灰的样子。究竟是怎样的打击，能让如今这个活力四射、特立独行、偶像力满点的萧菖蒲成为那副模样？能让一个好端端的高三女生每晚跑到LesBar来逃避现实？不知道为什么，梁左叶心里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是情伤吧。”她低声说道。

“嗯？”女客人疑问的声音飘过来。

“我的确……和她稍微熟悉起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梁左叶一边望着在酒吧另一边，正微笑着和其他客人攀谈的萧菖蒲，一边幽幽说道，“之前的时间，我就只是远远仰望着她，或是和她的人生全无交集。即使是现在，我对她真正的了解也少的可怜。但，我就是有了那样的直觉。”

在如今已被阴云笼罩的高中时代，那个少女偶像尚只是平凡女高中生的时候，她一定有过一位彼此倾心爱慕的对象，那位少女想必容姿端丽、超凡脱俗，宛如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她们心心相印、恣意纵情，放学后在夕阳下的操场打闹，上课时在课桌下偷偷牵手，交换心事、分享秘密，幻想毕业后遥不可及的未来，约定为共同的梦想而努力。但是，高三的那一天，那少女忽然离开了她，毫无预兆，毫无理由。她们曾共同构筑的世界就此轰然碎裂，梦想、希望、热情乃至自我都随着少女的远离而一并化为灰尘。失去了她，一切都不再有意义，磨灭了存在的证明，余下的只有徘徊在世间的幽灵。于是便有了这张照片里的她，简而言之，这个在自己尚未存在的时空里，为了和自己全无关系的人而黯然神伤的她。

“你……没事吧？”女客人关切的声音，“你在哭？”

“诶？！”

直到此时，梁左叶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已流的一塌糊涂。捧着手机，看着偷拍别人的照片，自顾自的陷入百合漫画般的妄想，然后说不清是自我感动还是自我折磨到哭出来，世上实在找不出比这更加恶心的行为了吧。她慌忙用围裙擦干眼泪，把手机屏幕按灭，然后向女客人勉强笑笑。

“我没事，就是有点……”实在难以解释自己方才的奇怪反应，“在那之后，又发生过什么？”

“之后，她消失了几天吧。”女客人用手指点着下巴回忆着，“回想起来，应该正好是高考的日子。总之，再出现在酒吧里的时候，她看起来状态好了不少，小店长也终于同意给她调酒，但每晚只许喝一杯——简直就像妈妈管女儿一样。”

“每天给女儿调鸡尾酒的妈妈真的存在吗……”

“如果我能有女儿的话，等她成年后我会那么做的。”女客人弯起眉眼笑着，“那段时间，她也终于开始和其他的客人们聊天了。对她感兴趣的人本来就很多，那阵子，坐到她身边的女性甚至每晚都不会重复。我也跟她聊过几句，她对自己的事情缄口不言，只聊些关于兴趣、流行、娱乐方面的话题。我看的出来，她或多或少的，是在那些人身上尝试寻求某种安慰。有些时候，她也会和某些聊得来的女性一起离开……这句话我是不是不该说？”

“没事。”梁左叶用力摇摇头，感觉这一晚下来自己的心智足以被锻炼到钢铁般坚韧，“能知道的我必须都知道，请继续说。”

“大家逐渐知道了她对歌唱的兴趣，便一直鼓励她唱一次。你有看到那边的乐池吧？”女客人伸手向吧台另一侧指着，“当时这里还没有固定的驻场歌手和DJ，大多数时候都被当做KTV来用。后来，她带来被风浦理工大学录取的消息，小店长给她办了小型的庆祝会，那天，在小店长的邀请下，她站在那里，唱了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