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罪

艾黛爾賈特緩緩睜開雙眼，她環顧著四周，卻什麼也看不見。

她伸出手，看著自己身體散發著微弱光芒，在這個『世界』裡，自己瘦小的身軀就是唯一的光源。

在她有意識的那天開始……一直一直被關在這漆黑無盡的空間裡。

這個地方不被時間所支配，因此她也不會老死。

如同眼前的黑暗般，無盡的恐懼深深地伸向艾黛爾賈特的脆弱心靈。

自己為何誕生？

自己的存在意義又在哪裡？

她什麼都不知道，就像是一張純白的紙。

艾黛爾賈特縮起身子，將頭埋入了雙腿之間，發出微弱的泣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艾黛爾賈特對於自己的未來已經不抱任何的希望。

現在的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名為『絕望』的種子開始在心靈深處發芽壯大。

『艾爾……』

這時，腦海中響起了溫柔女性的聲音。

艾黛爾賈特微微睜開雙眼，依舊什麼都沒有看見。

那雙紫羅蘭的雙眸已經黯淡無光。

她的情緒沒有任何波動，只是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艾爾……我親愛的孩子啊……』

『我很抱歉，把妳一個人丟在這裡──』

『閉嘴！』

這時，柔弱的女性聲線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名沙啞的中性聲音。

『我說過不需要對工具投入感情！』

『妳名為艾黛爾賈特‧馮‧弗雷斯貝爾古，是遠古火神－炎帝。』

『妳有著重大的使命，必須淨化這個世界的污穢。』

『──殺了尼德霍格，並徹底剷除他的同族。』

『他是吞噬這個世界生命的邪龍。』

『不允許違抗，這是妳的使命！』

無論那聲音如何交代她的使命，艾黛爾賈特根本不在乎他口中所謂的『世界』。

打從出生起，自己就被莫名關在這裡。

現在突然冒出一個聲音，說自己背負著重大使命？

若自己是為了這個聽都沒聽過的世界而生，那還不如死去。

『呵呵……妳想死？』

那個聲音似乎能夠讀取艾黛爾賈特內心的想法，甚至還明顯嘲笑著她。

『很遺憾，工具沒有選擇的權利。』

『妳可以輕易給他人帶來死亡，但自己卻永遠也無法碰觸到死亡。』

『炎帝不會消失，它會成為妳身上的枷鎖，直到永遠。』

◇　◇　◇

莫堤斯城堡，這裡曾是一座氣派且金碧輝煌的城堡。

在某一次戰爭中，人類試圖尋求黑龍之首—尼德霍格的協助，卻不料惹怒了尼德霍格。

尼德霍格當下一口咬死了他們的領主，並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就將莫堤斯城堡裡的生物全部殺光，並將此地轉為黑龍的巢穴。

居住此地的黑龍們聽從尼德霍格的命令，安分守己，從不胡亂破壞。

然而，好景不長，在太陽的金色光輝照亮莫堤斯城堡時，一根燃燒著火焰的長槍，貫穿了守衛黑龍的頭部。

他甚至還沒意識到攻擊，就這麼失去了生命。

艾黛爾賈特身穿著『炎帝之鎧』，從空中悄悄降落到死亡的守衛黑龍身旁。

她冷視著那具遺體。

這是她首次奪走一個生命，但她的情緒絲毫沒有任何起伏，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生命的脆弱。

她跨步向城堡走去，鎧甲的碰撞聲吸引了另一頭黑龍的注意。

成年的黑龍從陰暗角落抬起了頭，深深吐出一口長氣，隨後開口詢問：

「來者何人？」

艾黛爾賈特沒有任何回應──不，是沒有辦法回應。

她此刻的身體不屬於自己，也沒有任何指揮權。

艾黛爾賈特舉起右手的同時，黑龍所在的地面浮出了火紅色的魔法陣。

黑龍立即意識到對方來者不善，試圖起身反擊，卻不料，身體無法動彈。

怎麼可能……？

龍族對魔法可是有一定的抗性，這壓倒性的力量究竟是……！

「妳想做什麼！」

黑龍依然得不到回應，只見魔法陣伸出無數條光紋形成的鎖鏈，深深刺進黑龍的身體，從體內燃燒著他。

「吼啊！」

黑龍的痛苦咆哮聲迴盪整座城堡，驚動了其他的黑龍。

黑色的龍鱗被烈焰燒得火紅，翅膀被燒到只剩骨頭，翼膜被一層透明的火焰取代，眼睛融成兩個深深的窟窿，不斷流出類似岩漿的液體。

然而他依舊沒有死去，他承受著身體的劇痛，卻又無法自我了斷。

這時，他緩緩站了起來，朝著前來的幫忙的同伴們，噴出了火焰。

這頭黑龍的身體，已經成了炎帝的傀儡。

「怎、怎麼回事！」

同伴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也不敢貿然攻擊。

直到一名較為年長的女性黑龍從天上重重落到高台上後，她立即明白了一切。

「殺了他。」

「可是，龍后……！」

「看看他的模樣，難道你們要他繼續受苦下去嗎？」

龍群猶豫了一會後，紛紛點了點頭。

儘管不願與曾經的同伴為敵……但也不希望同伴因此遭受永恆的痛苦。

龍后的視線轉向了艾黛爾賈特。

艾黛爾賈特毫無畏懼的飛向她，來到了女性黑龍的面前。

「尼德霍格在哪裡？」

「我很清楚妳來的原因，但我不會告訴妳。」

「妳想變成那樣嗎？」

艾黛爾賈特向燃燒的黑龍看了一眼。

女性黑龍向自己的同伴看了一會，眼神中流出一絲不舍。

「吾王從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那詛咒……也是你們利用完他，就擅自附加在他身上的。」

「我們曾幫助過你們，現在你們卻想除掉我們……難道你們不覺得太超過嗎！」

「我們都已經知道自己的未來。就算妳折磨我們，我們也不會屈服！」

語畢。龍后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艾黛爾賈特。

尖銳的龍牙雖說能輕易咬穿一般人的鎧甲，但艾黛爾賈特身上的『炎帝之鎧』並非平凡之物，因此毫無受損。

這時，龍后的胸口與脖子閃爍著烈焰的火光，將醞釀的火焰全數噴出，同時鬆口讓艾黛爾賈特跟著龍火噴到了遠處的牆壁。

年邁失修的牆壁，經不起這樣的摧殘，立刻就碎裂開來，將艾黛爾賈特埋沒其中。

艾黛爾賈特推開了厚重的石塊，縱容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龍后知道這點程度傷不了她，長開翅膀，向上飛了一段高度後，俯衝而下，用盡全身力氣抓住艾黛爾賈特，讓她的身體深深沒入地板中。

接著，她鬆開艾黛爾賈特，向後退了一步，同時地面開始劇烈震動，數個黑色的尖銳岩石從地面竄起，將艾黛爾賈特困在其中，然後龍后將自身的魔力與龍火流入形成錐狀的岩石裡，以艾黛爾賈特為中心，產生了連環的爆炸。

城堡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猛烈的攻擊，開始坍塌。

龍后張開翅膀來到了空中， 在一片火光與濃煙中，什麼也看不到，但她知道並未結束。

就在這時，濃煙中畫出一道銳利弧線，閃爍著橘紅色的火光，接著龍后的脖子傳來一陣劇痛，她視線中的世界開始不斷翻轉，直到停下時，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墜落在地面。

我的愛啊……希望你……能夠……好好的……活下去……

那雙龍眼因失去了生命，漸漸失去了光芒。

艾黛爾賈特手中握著『安科阿勒』，慢慢地朝無頭的遺體靠近。

她直接踩在遺體上面，來到了背部，俐落地將背上的翅膀給斬斷。

她召喚了幾名元素侍從，下令將那顆龍頭給掛在莫堤斯城堡的大門口，並將殘破的軀體與翅膀，高掛在城牆上。

另一邊殘存的黑龍，雖然勉強贏得了勝利，但也失去了應該守護的對象。

看到艾黛爾賈特絲毫不尊重亡者，黑龍們一氣之下，紛紛上前送頭。

事後，艾黛爾賈特甩了甩斧頭上的龍血後，開始巡視是否有其他殘存的黑龍。

但奇怪的是，一座巢穴應該要有的幼龍與龍蛋，卻一個都沒看見。

提前移走了嗎……？

艾黛爾賈特仰頭看向微弱的陽光，眼中依舊黯淡無光。

淡淡嘆了一口長氣。

何時……才能解脫……

◇　◇　◇

艾黛爾賈特猛然驚醒，她看著自己顫抖不已的雙手，淚水不斷在眼眶中打轉。

她趕緊冷靜下來，不斷在內心反覆唸著『這只是個夢』，同時也深怕貝雷絲會注意到自己的異狀。

她小心翼翼看向床旁，發現貝雷絲並不在床邊，這時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擦拭著自己的臉，輕輕拍打著臉頰，告訴著自己要振作。

艾黛爾賈特很清楚，自己與尼德霍格，遲早會決一死戰。

但一想到尼德霍格和貝雷絲有不淺的瓜葛，自己便無法專心在這件事上。

如果殺了尼德霍格，貝雷絲會怎麼想？

她會恨我嗎？

反過來，如果讓尼德霍格殺了我……

貝雷絲應該會傷心吧？

我該怎麼做……

越是思考，胸口就越來越悶痛，甚至感覺自己的心靈快要被撕裂了。

四周的亮度逐漸轉暗，天花板開始滴落紅色的黏稠液體，純白的床單與棉被，被染上了鮮紅。

艾黛爾賈特閉上眼睛，她身體害怕地顫抖著。

這時，一雙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肩，艾黛爾賈特當場放聲尖叫。

「艾爾！」

直到熟悉的聲線傳入耳中，艾黛爾賈特微微張開眼──

眼前的一切恢復到了原樣，沒有任何噁心的畫面與氣味。

愣了一會後，她緩慢地抬起頭，發覺貝雷絲神色略有驚慌地看著她。

接著，貝雷絲立刻將艾黛爾賈特擁入懷中。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撲鼻而來的皂香與貝雷絲本身的體香，艾黛爾賈特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艾黛爾賈特伸手緊緊的抓著貝雷絲，她暫時不想放手。

貝雷絲雖然不清楚艾黛爾賈特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打算追問，直到艾黛爾賈特自願告訴她。

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會永遠陪在艾黛爾賈特的身邊。

好不容易將艾黛爾賈特安撫好，貝雷絲準備起身下樓去拿餐點，卻在轉身的同時，被艾黛爾賈特從後方緊緊抱住。

「不要走。」

「我去拿吃的，等會就回來。」

貝雷絲柔聲告知原因，卻遲遲不見艾黛爾賈特的鬆手，反而抱的更緊了。

耳朵抖了兩下後，貝雷絲重新面向艾黛爾賈特，挪動身子，一起躺在了床上。

艾黛爾賈特習慣性的將頭靠在了貝雷絲的胸口上，靜靜地聽著那平穩的旋律。

「貝雷絲……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我遲早……要付出代價……」

「我曾經覺得這沒什麼，甚至期待結束的到來……」

「但現在……我嚐到了生命的美好，我不想放手，我不想讓這一切結束……」

「我……真的好害怕……」

話語剛落，艾黛爾賈特的聲線轉變為微弱的泣音。

貝雷絲的指尖滑入愛人的髮絲中，不斷來回撫摸著她。

這段時間，貝雷絲並沒有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陪伴在她身邊。

她心裡暗自許下諾言，無論未來要與誰為敵，她都將站在艾黛爾賈特的面前，為她抵擋危險，勇猛殺敵。

◇　◇　◇

稍晚，貝雷絲臨時有事，被鈴音叫去聖托斯小鎮。

自從貝雷絲被鈴音背叛過一次後，艾黛爾賈特一直以來都非常不喜歡那名叫做鈴音的貓族女子。

只要是貝雷絲單獨與鈴音見面，艾黛爾賈特總是會陪在她身邊。

她深怕著貝雷絲再受到什麼傷害，更別說聖托斯小鎮的居民，總是把貝雷絲視為怪物。

然而這次赴約，卻讓貝雷絲相當疑惑。

艾黛爾賈特只是不斷地口頭提醒要她多注意那些人，對方給予什麼，盡量都不要收下甚至飲用。

接著，艾黛爾賈特就這樣目送貝雷絲出門了。

過了一會時間，艾黛爾賈特臉色沉重地站了起來，推開大門，什麼也沒帶，就這樣走進了森林裡。

艾黛爾賈特在身邊召喚了一顆極小的火球，用來照明。

平時森林裡總會傳來各種動物的聲音，但此時此刻，卻安靜的令人感到害怕。

這時，眼前突然閃爍著一雙紫色的眼睛，細長的瞳孔訴說著真身並不是人類。

「妳還有臉來到我的面前？」

低沉的聲音迴盪在林間。

艾黛爾賈特臉上並無畏懼，而是停下來，仰頭直盯著那雙眼睛。

「我知道自己就算是死，也難消你心頭之恨。」

「我原本以為死亡是個解脫，也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直到我遇到了貝雷絲……我才感覺到這世界的溫度。」

「我希望你能讓我以別的方式贖罪。」

就在艾黛爾賈特眨眼的瞬間，那雙龍眼消失在眼前，緊接著，一股蠻力將她狠狠地壓在了地板上。

強烈的窒息感讓艾黛爾賈特十分難受，但她依舊壓抑著自己想掙扎的衝動。

「妳竟然還有臉敢跟我討價還價？」

「就算把妳千刀萬剮，也難消我族人之恨！」

「我當初讓貝雷絲拿著那把劍，就是想讓妳嚐嚐被心愛之人唾棄，殺害的痛苦！」

「誰料，貝雷絲那孩子竟然無藥可救的愛上了妳！」

尼德霍格張嘴露出尖牙，伸出舌頭舔了艾黛爾賈特的臉龐。

濕潤黏稠的感覺，讓艾黛爾賈特感到噁心，但她只能撇過頭去。

「如果吃了妳，我就能夠擁有無窮的力量。」

「但怎麼做，實在是太便宜妳了。」

「妳還記得……妳是怎麼殘忍殺害她的嗎？」

「如果我反過來折磨妳愛的人，結果又如何呢？」

「讓貝雷絲因妳而受盡折磨，想必……妳一定會很痛苦吧？」

艾黛爾賈特一聽到貝雷絲將會受到傷害，壓抑已久的怒火便湧上心頭，惡狠狠的瞪向了尼德霍格。

「呵呵……既然不想讓事情發展成這樣，那就抵抗吧。」

「我所熟知的炎帝，可不是那種會任人擺佈的傢伙。」

「不是妳死，就是我亡。」

「這件事沒有周旋的餘地。」

語畢，尼德霍格的身影瞬間消失在眼前。

原本被掐住的脖子，也因此得到了緩和。

艾黛爾賈特無力的躺在草地上，看著被濃密樹葉遮掩的天空。

如果想要這份幸福……我就必須殺戮下去嗎？

永遠的背負這份罪孽……

走在鮮紅的道路上。

此時，艾黛爾賈特陷入了沉思，絲毫沒有注意不遠處的草叢裡，正有一雙眼睛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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