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带着山城夏夜散不去的燥热，带着从远处烧烤摊上腾起的模糊香气，带着浸满了迷离酒意的欢声笑语，流散在夜中昏暗的江面上。上方公路的些许尘土被扬起，飘飞在骨白色的路灯光下。对岸北滨路的灯景倒映在一江深邃里，浅浪碎开玻璃般脆弱的光影，模糊掉的景象微微颤动，像一个模糊的梦境，在永逝的河流中保持着流变的平衡。无论向左还是向右，两岸的灯火都延绵无尽，直到被夜幕隐去。
而我翘掉了晚自习，正坐在江边发呆。
今天老师不会来，而我也已经对暑假补课非常厌倦了。吊在头顶的六条灯管，蒙着一层擦不去的脏污的白板，无装饰的白色墙，沙沙的写字声，隐约的交谈声，拥挤的座位，永远吹不出冷风的空调。一切单调，染着污点的有序。而窗外蝉鸣不息。无休止的牢笼，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困境。这一切都令我厌烦。但我没有力量和勇气去反抗什么，我也知道我没有别的什么可选。我只想短暂地从这里逃开一会儿。
于是下午下课后，我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却没有回头穿过那长长的走道返回沉闷奋斗的教学楼，而是穿过了校门外的地下通道，在滨江路上漫步到疲惫，最后沿着长长的石阶走下，坐到江水恰恰不能触及的地方。
江畔，高中过去的两年里，曾无数次漫步在此。我为何痴迷于此？我自己也不明了缘故。也许是单纯出于青少年爱上层楼的故作伤感。也许是江畔的风令人心旷神怡这样乏味的答案。也许真实的原因更细微，潜藏在心底，是无数个难以言说的琐碎瞬间和想法堆积而成的。比如，当我闻到汽车留下的淡淡烟味，空气中的尘土侵扰着鼻肺——过去那些曾行走在公路边的记忆就会从血液里涌出，刹那把过去的幻影投射在面前。过去路边的所见在眼前铺展开，匍匐在地势起伏上的延展的林木原野，天幕边缘抬起的群山，山底零散人家深蓝色的窗玻璃……这些幻影微微泛黄，带着些枯干的香味，抹去此前心中不断的烦闷躁动，用怀念和淡淡的伤感平缓心中的河流。而下一刻江风吹走了尘土，一切都飘然而逝了，只余下一种空荡荡的怀念。
还有其他的同样琐碎的原因罢。身后为防止涨水筑起的白色水泥高墙隐没在昏暗的灯光里，上方的路灯光照不下来，车辆奔驰而过的轰鸣却能触及耳畔。这里是这座繁华城市的角落，对岸的北滨路上铺展开的餐饮店，人们正对着各色鲜香大快朵颐，在吵闹声中一杯杯痛饮；右侧江北嘴的高楼外墙播放着巨型广告，零散的色点拼出有些模糊的图案；那边洪崖洞的繁华倒影在桥下触目惊心，我逃出的教学楼里，无数学子正低头奋笔。
被遗忘的，仅仅只有被白色水泥墙围住的嘉陵江。这条黑色的江流萧然地穿过两岸的灯火绮丽，我想象着自己浮在江面上，脸庞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沉默地向着下游漂去。我只是背景灯光里映照出的一个小小黑点。从此，不再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但我终究逃不了躲不开，我自己也知道。一个平凡的准高三女孩。成绩不上不下，处在无人在意的区间。相貌不算难看，但很少去打理，也不会怎样出众。没有什么理想，也干不了什么坏事，像千万个困在自己生活里的青少年一样，紧张又茫然地等待着未来。时间的河平缓地流动，我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细沙，起起伏伏，终有沉到河底的一天。
真想从这里逃开啊。像勇敢的前人们在书里写下的那样。大家都说高考完了就好了。可我想不是那样的。困住我的不是学校也不是考试，而是生活。我被束缚在一条隐形的轨道上，一条我并不喜欢也不觉有何意义的道路上。读书？买车买房？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像那些大爷大妈一样在琐碎的日常中迎来生活的终点么？
不是说这样不好。可是，好像没什么意思。我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江里。
江风微冷起来，我的衣裙显得有些单薄。
仍不想回去，不想面对积下的试卷和疲惫。明天的作业不交也无所谓的吧，糊弄糊弄就好了。其实也许我就是矫情。我一个高中生就应该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老老实实念书。我的条件那么好，我不应该有什么不满的。我的那些零碎的情绪大概都可以被扔进名为幼稚的垃圾桶里。我也许根本不配坐在那么好的教室里念书，我常常会想。我也没有多么想要这种生活……但是这种生活无疑是极为幸运的，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而要让我对这种已经微微感到有些厌倦的生活放手，我自己也松不开的。
逃跑，逃跑。
好想做几个不切实际的幻梦。怎样的梦境都好，色泽流转艳丽的，空间支离破碎的，时序颠倒混乱的。梦境流转，印象积攒交汇幻灭，而魂灵借此暂离浮世，飘行九天，仰观星辰之迹，俯察浩海之瀚。
我到底要什么呢？我到底为什么活着呢？我千百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怎样也得不到答案。我只有一些否定的解，就像我此刻躲藏在这个角落里那样，我不愿要那些晶莹的、闪闪发亮的生活。那些活在微博、朋友圈、小红书里人让我厌恶。虚伪的假面，自以为是的高傲和偏见。而我也无法成为科学道路上开拓疆域的天才。我没有那样的才能。倒是喜欢一些文字，但多半出于青春少女常见的泛滥情思罢了，回望自己时而写下的文字，也就不过矫情造作，揉弄辞藻。我要生活。可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哪里？
我对着一切感到疲惫。我想逃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甚至在那里我自己都忘掉了我自己。那也许是世界的尽头吧，或者时间之外的所在。终究是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