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晚饭时,奶奶端出了一碗热了好多顿的南瓜和一些咸菜。
知音低头吃饭,吃着吃着,就听见爸爸把筷子一摔,没好气地问奶奶:“今天怎么连菜都没有!”
奶奶说:“就我们几个人吃,要多好的菜?”
然后两人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爸爸就说:“是伙食费没给够吗?”
知音爸妈上班,奶奶负责做饭,爸爸每个月都会给奶奶菜钱。
奶奶也骂道:“一天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还骂了几句难听的脏话。
爸爸把南瓜碗一摔,南瓜汤汁四处飞溅。知音“哇”的一声哭了!妈妈把知音护在一边,想去劝架,可两人愈吵愈烈。爸爸脾气上来了说不定会动手,妈妈若插话,恐怕被误伤。奶奶吵不过爸爸,便把矛头转向妈妈,说妈妈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妈妈也被迫加入了战局。三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虽然最终是没有动手,但摔东西、砸东西,吓得知音心惊肉跳。
知音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吵架。爸爸的脾气总是不好,他和奶奶吵架,他和妈妈打架。奶奶和妈妈虽没大吵过,却各自对知音说对方的坏话。奶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胡编些关于外公外婆的难听话。这次争吵的根源不完全在菜做得少上,家庭矛盾都是逐渐积累而来的,若要追本溯源,恐怕得从娘胎里找答案。
二叔一家回来时,他们三人才暂且熄火。但往后的日子,每个人的脸色都极度难看。知音在学校受同学欺负,回家后还要面对家里人的争吵,知音难受得生病了。妈妈让知音在外婆家住一天,知音不肯,她舍不得妹妹。放学以后和妹妹玩儿,是她最开心的事,她不想连这点快乐也被剥夺。妈妈却以为她舍不得奶奶,骂道:“你奶奶有什么好,小时候养得你口水鼻涕一包糟,你还惦记她。”
知音在外婆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回到家,爸爸又和奶奶起了争执。知音难过极了,饭也吃不下一口。二娘让知音和妹妹一起在房间里吃饭。二娘说了好些话才哄得知音吃饭。知音看着什么也不懂的妹妹,她真想像妹妹一样无忧无虑。知音吃完饭还是不开心,二娘唱儿歌给她俩听。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它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他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听着歌,知音更难过了,她说:“妹妹就是我的泥娃娃。”
二娘宠溺地看着妹妹说:“咱们可是真娃娃。”
知音才是泥娃娃。她觉得她像个孤儿,爸爸、妈妈、奶奶都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
那场家庭大战持续了半月之久。往后的岁月里没有再出现过第二次,可仅一次,已经让知音觉得不堪回首了,也让她对“家庭”的意义产生了思考。
二叔、二娘的脾气要温和得多。二叔和爸爸虽然是亲兄弟,但脾气却迥然不同。二叔既温文尔雅又不失幽默,他和妹妹像朋友一样相处。妹妹几乎什么事都愿意和二叔分享,哪怕再鸡毛蒜皮,再微不足道,二叔都愿意听她徐徐道来。知音这才知道原来父女之间也是可以如此亲密的。二娘,知音很爱听她说话,她的北京话京味儿很足,说话时又总是和颜悦色。奶奶也总夸二娘好,说有个什么腰腿疼痛,二娘都会主动帮她按摩、推拿。知音以为奶奶和二叔一家的相处一定是其乐融融的,可事实并非如此。
妹妹对奶奶并没有印象中的孝顺。她对奶奶说话总是大呼小叫。奶奶也说她凶巴巴的,但是奶奶已经习以为常了。知音对奶奶谈不上多亲热,但绝对不会对奶奶大声嚷嚷。
一日,奶奶不知道为什么走路时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知音刚要问奶奶怎么了,却看见二娘脸色一沉,悄声说了句:“活该”。二娘居然会变脸!
二叔对奶奶也没有特别客气。一日,二叔计划带知音去世界公园,奶奶说她也去。二叔神情淡漠地说:“公园那么大,你又走不得,谁来照顾你?”
背着奶奶时,二娘没少说奶奶的不是。她说奶奶腿疼是装的,说奶奶故意装作一副可怜样,明明给她买了衣服,却还穿那件破洞背心就是想博儿子同情。二娘说这些话的神情,竟和知音妈妈一模一样。
妹妹也并不喜欢奶奶。一日二叔、二娘没在家,晚上只有奶奶和姐妹俩一起吃饭。姐妹俩心里都有些忐忑,因为奶奶做的饭实在不敢恭维。下午奶奶睡着了,一直睡到晚饭时间还未醒。妹妹说,千万别叫醒奶奶,她们姐俩去外面吃。两人去了麦当劳,知音问起奶奶与他们的相处情况。这情况与奶奶随知音一家住时相差无几。
明面上发生冲突是少数情况,但各自心里都颇有怨言。二叔、二娘吵架时,奶奶就在一旁煽风点火。一次,她居然对二娘做出了下跪的动作,说:“我求你,莫气了!”。二娘可担待不起,便说:“您这是要我折寿吗?”这行为,无疑是在加剧儿子和儿媳的矛盾。
奶奶有时喜欢编些瞎话。她对妹妹说:“你姐姐上了大学,可是邀请了我去她那儿陪读,给她做饭的呢!”妹妹问起知音这事时,知音一头雾水。奶奶在知音面前又是另一套说辞:“你二叔欢迎我,二娘也欢迎我,你妹妹也欢迎我。他们一家都可愿意我去哩!”言下之意就是人人都需要她。
奶奶无论跟哪个儿子住都会和儿子媳妇有矛盾。不过,说到底都是一些家庭琐事,任谁家都有的。说不上谁对谁错,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奶奶的许多行为都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她心肠倒不恶,只是不会处事,爱说些惹人嫌的难听话。媳妇们再嫌弃,背地里骂得再多,白眼翻得再狠,明面儿上也都维持得过去。大部分家庭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也自得其乐。
05 婚姻
知音的旅途结束了。回家待了几天后,便去看望外婆。她买了些东西来到外婆家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回应。她边敲边大喊:“外婆,开门……”外婆听力不好,只能声音大点。叫了一会儿,外婆开了门,眉开眼笑地邀知音进去。
“你妈妈自己做饭?”外婆问。
“是呀。”
这些年,妈妈因为工作,没时间买菜做饭,总是外婆做好了,妈妈中午下班去拿。外婆也不知道帮知音家做了多少年的饭。外婆心里总想着孩子。但外婆从今年年初起身体就不太好,骨质疏松,住了好长时间医院。出院后,知音妈妈便不让她做了。
“那都吃些啥?不好买菜呀,买来买去都那几样。”外婆一脸惆怅。
“你就别担心我们了,你自己照顾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你身体怎么样啦?”
婆孙俩聊了一会儿天,外公便回来了。外公是做裁缝的,手艺很不错,虽然现在早已不开缝纫铺了,但依然在家里帮人缝缝补补或者做些简单的衣服,挣些补贴。来光顾的大都是老年人,他刚就是给几个住在附近的顾客送衣服去的。
“外公,我给你买糖了!”
“哈哈哈,别那么破费呀,看外公还用得着带东西吗!”外公乐呵呵地说,“这是什么糖?”
“你最喜欢的酥心糖。”
“我就是喜欢这个,别的耐不活(吃不动)。”外公刚从外面回来,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脱了衣服,外婆给他拿毛巾擦身上的汗。老年人热了不能直接吹空调,易生病。外公的脖子是一个分界线,脑袋是“非洲人”,身子是“欧洲人”。
“外公,你又晒黑了。”
“天气太大了,晒得黑漆麻恐的。”
知音和外公外婆聊天,五点多钟时,妈妈打电话让知音回家,晚上要去外面吃饭。知音便和外公外婆告别。
外婆说:“拿点鸡肉过去吧。”
知音打电话问了妈妈,妈妈说要。外婆便在冰箱里翻,冰箱里囤了不少肉,冻成冰坨,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外婆就把肉一样一样翻出来找,找了近十分钟。
知音说:“妈妈说请吃饭的阿姨要开车来接我们,我得快回去了。”
外婆还是慢条斯理地找着:“这东西多呀,看不清。”
外公有点生气了,语气有些冲,他说:“你随便给她几样嘛,人家还有事要回去呀,你就在这里西索摸索(磨磨蹭蹭)。”
知音见外公语气不好,便打圆场道:“没事没事,不要紧。——外婆,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家有菜的。”
外婆实在没找到,便给了知音一条鱼,又问要不要排骨,她总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孩子。
外公继续责备外婆道:“人家要的话会说,你就在这里耽误时间,音音赶着回去!”
“你忙哪样嘛!”
“我真是看着都可恶!”
见外公外婆吵起来,知音赶紧说:“外婆,我家冰箱放不下,就这条鱼够了。”然后知音便告辞了。
知音很少看见外公发脾气,在她印象中外公脾气挺好,从来都没打骂过她,就算她犯错了也只是口头批评。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外公天天陪知音玩儿。他让知音骑在他脖子上,俗称“打马马肩儿”。知音也很喜欢外公,嘴里总念着“大外公”、“小外公”、“长外公”、“扁外公”……外公说只要不说“死外公”,知音叫什么外公,他听着都开心。
外公教知音画狮子,知音画得不像,但外公说知音可以当画家。外公还教知音手影,就教了两个,一个简单的老鹰,一个复杂的兔子,映在墙上有模有样。外公炒股,每天都会收听股市新闻。新闻开始了,他便拿一个高凳子当桌子,再拿个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看一眼电视低头记点东西。他是在记股市的情况。知音觉得这件事儿颇有趣味,也要学外公“炒股”。她也拿了个高凳子和小板凳,一边看电视一边写东西。她看不懂电视里放的东西,反正外公抬头,她就抬头,外公低头写,她也低头写。她写的是自己的作业。
小学二年级时,知音虽没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但外公每天都会去接知音放学。路上,外公会给知音讲故事。知音最喜欢问外公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回到家后,外公会把知音的作业检查完了再走。知音喜欢外公检查作业。外公检查作业很有耐性,给知音讲解错题时也慢条斯理,不会像爸爸那样错一道题就发脾气。外公在知音心里一直是和蔼可亲的,唯一一次对知音发脾气是因为知音不听话。当时外公要午睡,知音在外面吵闹。外公强调了好几次,知音都没听,气得外公把知音抱进了小屋锁了起来。知音哭了,但没一会儿又把她放了出来。
外公外婆结婚五十年了,知音以为他们之间是和和睦睦、从不争吵的,是年轻人最羡慕的那种牵手一生、白头偕老的婚姻。今天的事,让知音很是意外。晚上吃完饭,她和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说了她眼里的外公,简直和知音印象中的判若两人。
妈妈从小就不喜欢外公,因为外公脾气很差。外公虽然不和外婆打架,但是他一发脾气就摔东西,把锅碗瓢盆砸得一地都是。外婆脾气好,一直忍他,默默哭两场便作罢了。
有一次,外公差点逼死外婆。外婆在和外公结婚以前,曾有人给外婆介绍了一个对象。但因为一些事,两人没成。后来那人和一个脾气特别坏的女人结了婚,那人过得不顺心又打起了外婆的主意。虽然外婆已经结婚了,但他还是找到了外婆,想让外婆离婚跟他。外婆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根本做不出这种有违道德的事,她果断拒绝。但不知怎么,这事儿竟传到了外公耳朵里。外公非常生气地和外婆大闹了一场,还逼外婆吃耗子药。这事儿连外公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这闹出人命可不得了,更何况外婆又没做错事。这事儿闹了好一阵,外婆带着才两岁的妈妈躲在亲戚家,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消停。
外公除了挣钱,别的事情一律不管。外婆不仅挣钱,还要照顾孩子、操持家务。正因为这些事儿,妈妈一点也不喜欢外公,也没有感受到过父爱的温暖。妈妈很怕外公,甚至不希望外公回家。如果让她和外公单独待在一起,她就会感到非常压抑。唯一让妈妈感受到关怀的事,是妈妈小时候出天花,夜里发病没有车,外公把妈妈顶在脖子上,走了二十多公里路把妈妈送到了县城的医院。
听完这些事,知音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外公吗?
“他现在岁数大了,脾气收敛些了。他跟你好,可能是隔代亲。他对我和舅舅可就没那么亲切了,他以前还拿字典扔我呢!”妈妈说。
“我真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对外婆!”
“那事儿我也不记得了,是亲戚和我说的。”
“那后来外婆是怎么回去的?”
“那个年代离婚是丢人事儿,还能怎么办,只能将就过。”
“我还以为他俩感情很好。”
“现在可能好些,但主要还是外婆忍让。”
“怎么忍得下去呢?”
“可是在你外婆的观念里必须得有个家。其实外公这辈子也没帮你外婆什么忙。你外婆今年得病,还不是舅舅、舅妈去重庆照顾的,你外公就去看望了一次。但是,你外婆就觉得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外婆一辈子过得好辛苦。”
“是呀,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苦了一辈子,可如果让她再重新选择一次,她依然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为什么?”
“她们生活的年代是不容许你这样的思想存在的。你外公不打人,你外婆就已经觉得幸运了。你看看你三姨婆,现在都还会被你三姨公打,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离婚。”
外婆那一代的女人,是没有机会觉醒的女人。被阉割的自我,无法再生长。
下章预告:
俞知音和白阳春将会展开怎样的故事?俞知音的音乐之路又历经过怎样的坎坷?
涉及话题:音乐/艺术/俞白主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