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地点，不知为何约在了学校内。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失眠整晚的梁左叶对着手机里的地图定位，一大早来到了校园东北部，远离海岸线的角落。那里据说是理工大学的旧址所在，一部分古老的建筑还未来得及拆除，在定位指向的位置，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带着民国时期仿欧风格的灰色礼堂。

砖墙斑驳，爬满活物一般的藤蔓，她小心推开摇摇欲坠的正门，走进去，只见空旷的大厅中满是在清晨阳光里飞舞的尘埃。大厅靠内一侧摆放着一个金属框架的平台，占据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个大厅的面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平台有些眼熟，正靠近打算确认，从上面忽然传来声音：

“还记得这里？”

木板吱嘎作响，少女偶像从平台的尽头处向她走近。她抬头，终于望见那日思夜想的脸庞，心猛地揪紧。萧菖蒲的脸上虽然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她目光相对时，依然露出愉快的笑容，炫耀般的向她伸平双臂：

“这个……难道是？”梁左叶说出第一眼感觉，“新生文艺汇演的露天舞台？！”

“没错！”萧菖蒲兴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我通过辅导员问了好大一圈，才打听到它被存放在这里！亏他们想得出来……不过对我来说正好，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确实再合适不过，梁左叶想，一切开始的地方，或许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她抬头看着站在舞台上的萧菖蒲，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在这里唱歌的时候。”

尽管昨天晚上在脑海里反复排演过这一幕，真的到了告白的时刻，她还是紧张的不住发抖。

“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能够在黑夜中闪耀明媚色彩的歌声啊。我于是偷偷许愿，要是之后也可以一直听到你唱歌就好了。之后，我听到了你以偶像乐团主唱的身份出道的消息，我欣喜若狂，以为是上天回应了我的愿望。我努力收集乐团的周边，预约每一场live的观众资格抽签……虽然只中过一次，反复听你的每一首歌，一次次用来照亮心中的阴霾……我本以为，只要一直这样下去就可以了。我可以一直作为你的粉丝，依靠你的歌声生活下去。

“但是，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你走进我的身边，介入我的生活，改变我的人生，成为了……我的一切。我知道我配不上这样的幸福，我本以为靠着粉丝、同学、朋友的身份足以掩饰心中真正的感情，我觉得我已经因你而变得坚强，可是我的心里，总是在贪婪的渴望着更多，尽管贪得无厌的自己十分丑陋，但是因为你，至少在你的面前，我已经不会再厌恶这个丑陋的自己了。”

她停顿，深呼吸，不让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哭出来。

“菖蒲……我喜欢你。”

梁左叶终于声音颤抖的，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我从第一次看到你在这里唱歌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我从来都不敢告诉你这件事，即使你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没有说出口，是因为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喜欢你，被你喜欢的资格。如果是从前的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向你表白的勇气，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被你改变了，你赢了这个赌局，我输了。所以，这就是我输掉赌局的代价。”

她努力保持着正对萧菖蒲的姿态，向对方露出勇敢的笑容。

“我必须在这里向你表白，这是给我的，惩罚游戏。”

终于，全都说出来了。

梁左叶逼着自己一动不动，不哭，不逃走，死死攥住拳头，脚趾抓紧地面，默默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和最后的结局。

“……太好了。”

她听到萧菖蒲小声说着。

“小左，还记得我们说好的赌注是什么吗？‘赢的人要对输的人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对吧。所以，赢了赌局的我，要告诉你——”

就像如释重负一样，就连脸上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萧菖蒲说道：

“太好了，在时间上，也是我赢了。”

“……诶？”

既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而是完全意义不明的话语，让梁左叶一瞬间绷不住身体，后退了半步。

“什么时间？”

“当然是‘喜欢上对方’的时间呀。我可是比小左喜欢上我的时间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小左了哦！”

梁左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萧菖蒲说她喜欢自己，而且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自己了。冲击性过强的事实带来的与其说快乐，不如说是荒唐感。她捂住嘴，哑然失笑，笑出几声，眼泪便再也无法控制的涌出。本来下定决心不能再哭的，她懊恼的想着，用手背用力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一发不可收拾。不可能，她脑海里反复闪过这三个字，怎么可能呢。萧菖蒲这样的存在，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的喜欢上自己，或者说，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就注意到自己？

明明在班级里，是那样特立独行的存在，对任何人都亲切对待，却又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仿佛独立在班级的时空之外，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一个小世界一般。从不向谁讨好，从不与谁合群。

“不可能……”她摇着头，“我不信……”

“小左，我给你讲一点我的故事吧。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萧菖蒲刻意的放缓语气，等到梁左叶的情绪稍微平复，才继续说：

“还记得那个酒吧和你在那里听到的，关于我过去的传闻吗。因为各种原因，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低落，最灰暗的一段时间，一度过的……十分糟糕。我本来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和音乐有任何交集了。就这样放弃音乐的梦想，平凡的度过一生吧。但就在那个高考之后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阴差阳错的点进了一个网络直播间。”

“直播间……”梁左叶下意识重复着。

“嗯，小左知道那种吧，就是直播玩游戏，或是和观众们聊天的地方。那个主播，似乎是个虚拟女高中生的身份，正在和观众们聊起毕业之后的打算，人生梦想之类的话题。我一时冲动，就打了一段话到弹幕栏里：我本来有唱歌的梦想，但是没有办法上音乐学院，觉得梦想已经永远离自己远去了。大意如此。

“然后，那个主播竟然读了我的弹幕，接下来她说：

“——我觉得实现梦想不止有一条道路。只要你还拥有才华和热情，你开口唱歌的地方就是你的舞台，你向前走的路，就一定是你实现梦想的道路。

“那本应是十分简单的道理，当时一味钻牛角尖的我却始终没有想通，直到我听到那段话的瞬间，心中的阴云一瞬间散尽，前方的道路也重新被照亮。正是因为那段话救赎了我，我才能重新振作起来，有勇气去参加那场新生文艺汇演，结识如棠姐，加入BR乐团并拥有现在的一切。直到如今，我都是那位主播的忠实观众哦，你也一定已经意识到那位主播的身份了吧。”

萧菖蒲俯下身，意味深长的看着目瞪口呆的梁左叶。

“小左，或者该叫你——九条老师？”

“哇啊啊啊！！！！！！”

梁左叶捂住耳朵蹲下身子惨叫，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少女偶像有点恐怖，让人又喜欢又害怕的恐怖。自从成为虚拟主播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个人信息，堵塞一切可能导致身份泄露的风险，心里并不是没有想象过被人“撕皮”的场景，却做梦也想不到会被萧菖蒲，在告白的场合这样做。她心中仍有不甘，勉强抬起头瞪着对方：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萧菖蒲随手拿出手机，打开直播网站，将自己的账号主页亮给梁左叶看，用户名那里赫然是：calamus。

梁左叶睁大眼睛，反复确认，没错，这个名字她有印象，虽然并不活跃但是每次直播都会出现，打过几次付费的superchat，也是老观众QQ群的成员。她第一次来到直播间的时候，差不多是自己的第三次直播，因为观众并不多，所以那个问题和自己的回答，她也都依稀记得。可即使这样，一切也太过于不可思议了。

“其实呀，如果小左英语稍微好一点的话，从一开始说不定就露馅了。”萧菖蒲坏笑着，“因为calamus，本来就是‘菖蒲’这种植物的英文嘛。”

“那……你又是怎么从九条绚，特定到我身上的？”终于认输的梁左叶，问出最后的疑问，“我明明在那个镜子前……尽力创造了和我相反的人设……”

“的确，”萧菖蒲肯定的点头，“九条老师的形象，和小左本人是很难关联上的。就连声音也是截然不同的声线，这点上小左真是努力。但，我毕竟是乐团的主唱嘛，大一新生入学之后，大家轮流到教室前面做自我介绍的那次，我一听到小左的声音，就已经断定你就是九条绚了。”

“太可怕了吧这个人！！！”

“当然，一开始也没有那么确定，所以，我就抓住一切机会偷听你说话，自言自语也好，和同学聊天也好，甚至有几次还跟踪你和文学社团到附近采风来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偷录了你的声音，同九条绚的声音进行了声谱对比。”

“太可怕了吧这个人？！？！”

“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我终于百分之百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但是，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已经无法从你的身上移开了。在网络上无意间指引了我，救赎了我的人，竟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再过半个月，就是那次新生文艺汇演了。我报了名，全力向班长建议唱那首《你的名字是希望》，小左，到了现在，你明白了吗？这首歌，就是那时候的我，想唱给你听的。”

梁左叶猛地站直身子，一瞬间头晕目眩，几乎再次栽倒，朦胧间，那场文艺汇演的场景置换了现在的时空，旋律飞扬，她恍惚听到了萧菖蒲唱出的，那首歌颂恋与希望的歌：

世界上竟然有着

如此令人痛彻心扉的恋爱

却又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为什么自己在那个时候，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呢。不，或许在内心深处，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热烈情感吧，否则那样卑微的自己，又如何会拥有喜欢上对方的勇气呢。

萧菖蒲一纵身，从舞台上轻飘飘跳下来，在梁左叶面前，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小左，对不起。”萧菖蒲轻轻说着，“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告诉你我的心意……”

“不，”梁左叶摇头，“我明白的，就算你从前告诉我，我也只会落荒而逃吧。就算是现在我也很想逃就是了，但是……谢谢你，菖蒲。”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今后我都会在你心里，一直陪着你。”

随着少女偶像温柔的告白，梁左叶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水滴，从萧菖蒲的脸上落到自己的脖颈。自己在被对方全力抱紧着，就像是担心自己从指缝溜走一般。

“如果你在意我的过去的话，我向你保证，小左今后哪怕出轨，哪怕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我也都完全不会在意……只要你不离开我的身边就好……”

“傻瓜！”哪有人会在告白的时候说这个？梁左叶吻住萧菖蒲的嘴唇，制止她继续说傻话，然后凝望着对方湿润闪烁的双眼。她们终于彻底拥有了彼此。身体和灵魂的一切，都在因为这无与伦比的幸福和喜悦而强烈鼓动着。

“菖蒲……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词穷的自己，只能一边亲吻，一边重复着这样笨拙的情话而已。

赌局的胜负结束了，然后是两个人的恋曲故事的，全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