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独眼的甚至没有打算向我掩藏那些没能出现在我面前的「牺牲品」,因此我不能假装自己没意识到克隆体小姐的编号是1017号而不是1号这件明显的事实。我也不打算假装自己纯洁懵懂,认为1017口中的那两千九百九十九人此刻正在某个平和安宁的克隆驾驶员学校里上课。
我伪善的尝试为1017争取一线生机,却对她背后那已经死去的两千九百九十九个悲剧选择移开目光。真姬子也好、我也好,我们都在听到1017自我介绍并看清她面貌的那个瞬间隐隐猜到了背后所发生的事。不确切、不精准,但也足够使此刻的我们显得像刽子手的帮凶。
诚然,我不是什么圣人,否则我根本不会坐上人类制造出的最强大的兵器,去杀死另一个种族的母体,并以尽可能多的残害它刚出生的孩子为己任。在划分「同类」与「异类」两个种群的时候,我几乎是天然的使用了「肉体形态」这一标准,并将那些「异类」分为了「高威胁存在」或「低威胁存在」。猫与狗会对人类露出笑脸,所以人类在几千年来一直驯养它们,然后在它们被判断为对自己产生负价值的存在之后选择杀死它们,仅仅因为人类可以;而虫族则是人类无法驯养也无法交流的存在,于是人类不会在它们身上浪费对伟大生命的歌颂,尽管客观上来说,虫族的生存方式强大到令人颤栗——至少每每见证量子式物种进化的我都会由衷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但与虫族的量子式物种进化作战并暂时取得胜利的人并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屠杀者,在屠杀的行为之中为人类争取更广阔的发展可能。我安然享受着战争带给我的荣誉和财富,可却越来越难以理解那些从未踏足太空战场的、同我拥有相同肉体形态的生物们对我理所应当般的推崇。
从那时起开始,我意识到我已经是一个「异类」。人类不会习惯于将自己的意识完全敞开,任思维同搭档纠缠到一处,同步的那个瞬间好像获得了「自我」。
那个瞬间则让我作为异类彻底回到属于我的族群。
我是宇宙的孩子,在「剥离神之外衣」的那一瞬才会披上人皮。
所以我对1017才会有天然的恻隐之心,我太熟悉那张人皮,所以知道那人皮之下一定掩藏着一个不被承认的「异类」。
「克隆人拥有人权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依旧是「否」,否则两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足以将「黛米计划」定性为一场屠杀。而某种存在是否能被称为「人类」,这标准是由人类自己定义的,所以1017亦拥有天然的道德劣势,尽管我和她都是由试管培育出的胚胎所发育而来,同样被统一的植入人造子宫,区别仅在于我的胚胎是由一个完整的卵子以及一个卵细胞核融合而来,而她则是我的干细胞克隆而成的胚胎。
于是我作为「异类」却拥有人权甚至以上,是实打实的特权阶级,而她连人类都不算,只是军方造出的「工具」。
可我却觉得,此刻为同胞及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而哭嚎的她比我更像一个「人类」。
“为什么要让我们出生!为什么要让我们死掉!为什么……”她不断地问着,即使哭喊到嗓子嘶哑,脸颊涨的通红,甚至双手都止不住的发抖:“为什么……难道我们生来就是垃圾吗——”
然而被她质问的一方却一直手玩着自己的发尾,微抿的双唇与无神的眉眼拼凑出一副故作无辜的表情:“我也不想产出垃圾啊……我还对这个计划信心满满来着。本来想着「三千个纯白芮克隆体里面选出最强的一个,怎么样都不会比原版差太多吧」,看来「量产打不过孤品」是千百年不变的宇宙法则呢。”
被轻易定性为「垃圾」的1017似乎是失去了所有哭喊的力气,木然的站在原地,没有了言语也没有了表情。我尝试叫她的编号,可她好像已经被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抽干灵魂,眼神里已经映不出任何色彩。
歌纹随后露出一脸讪笑,对真姬子说:“啊哈哈哈,考虑到「黛米计划」的军费投入,很可能我马上就要跟你做平级了——开玩笑的。”
她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态:“毕竟,我一条规定也没有违反,一条法律也没有触犯嘛。那么,纯白芮小姐、真姬子·兰登姆上校,我这就要告辞了。啊,垃圾就由我带走吧。”
我抓住1017的一只手臂:“你等一下。”
歌纹回头看我:“怎么了?难不成纯白芮小姐想养一只「脓水」做宠物吗?那可不行啊,这东西再怎么没用,也是军方的财产哦,外携禁止——”
我看向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真姬子,问她:“她戴的那架眼镜是哪儿来的?”
“呜哇——恋爱抓马,我最爱看了。”歌纹停下脚步,拿腔拿调的调侃我的话。
真姬子紧锁眉头,她从刚才开始就没有露出半点笑容:“我送给她的。她在来见你之前要求看一眼你的照片,在看过之后就问我能不能让她也带上眼镜。”
那是最直白的,1017想要与纯白芮区分开来,拥有「自我」的证明。
我隔着镜片凝视1017的双眼,那双眼睛因为情绪爆发而突兀的显出不自然的血色。她的神情低落脆弱,好像随时都可能像引擎受损的火箭一样从空中坠落,摔得七零八落。
我永远不会露出那样受伤的神情。
“你觉得她戴上眼镜好看吗?”我问真姬子。
真姬子看向我。
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总是比我自己更早的明白我脱口而出的话是何用意:“比起你,她更适合戴眼镜。”
我看见1017原本漆黑一片的眼底,终于亮起一丝淡淡的光。
“你们的品味可真够怪的。”我叹气道。
“歌纹准将,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的军衔能保住吧?”我又问。
“啊……难道你想以此威胁我,要我做你的……不要啦,我超讨厌你的。”歌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紧张:“说实话,每次你驾驶机甲去往前线战场的时候,我都有很虔诚的咒你去死呢。”
为什么还没有人谋杀她啊。
在与歌纹这个心黑独眼的人渣产生交集的那一天,真姬子就提醒过我这个人的政界背景非常雄厚,恐怕以后还会有许多打交道的机会。她也是整个第三新太阳系少数几位升迁速度能赶上身为echo副驾驶的真姬子的人。
据说她也是机甲驾驶专业的毕业生,而且成绩很优异,只可惜在还未正式投入战场的训练中伤了一只眼球。她选择安装一只假眼。虽然假眼依旧能保有视力,甚至可以说在日常生活或工作中比原生的眼睛更方便了,可唯独在机甲的驾驶舱之中是不能有任何干扰脑电波感应的仪器的,而她因此断送了自己的驾驶员生涯。
不过依照她如今的扭曲性格来推算,她大概率从小就是个性格阴暗的坏胚,至少我不认为仅仅是不能驾驶机甲就会让人性格扭曲成这样。
我确实没想过自己还能与歌纹再次产生交集,而不再是echo驾驶员的我也没有了被军方庇护的理由。她对我赤裸裸的恶意是否会真的伤及我的生命已经不是我能够提防的事情,甚至只要她想,我下一秒就会消失在太阳系之中,无声无息。
更别提1017.
真姬子久违的主动开口:“纯,现在不是和她说这些的时候。你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就趁此机会问出来吧。”
她一定是在暗示我,在歌纹拉着1017离开之前问出些只有我能问的东西,但很可惜我的脑袋一直很笨,即使她暗示到这个份上,我依旧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我向她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总之先问点有的没的,把歌纹留在房间里在说。
“说到底,军方为什么突然需要顶尖的驾驶员?”我问了浮现在我脑海中的第一个问题:“「福柏托耳」被消灭之后,在威胁圈内现存的虫族已经完全不需要出动echo来歼灭了吧?”
自从「福柏托耳」的威胁解除后,第三新太阳系形成的军事防线已经逐步牢固,曾经被划为「威胁圈」的星域仅在开拓途中偶尔有以雌虫为主力的小型虫群骚扰,因此开拓任务常常伴有机甲小队保护,每每对战胜利都会被大肆报道,每每还要在报道之后感谢一下不惧艰苦为人类开拓出前路的「全无败绩」的伟大驾驶员纯白芮,而我总在那感谢之前就关闭报道页面。
这样和平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年,难不成军方连「机甲仅用于与宇宙级威胁」的准则都要「修正」吗?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的金发小情人吧。”歌纹回答道:“毕竟敏锐的前echo副驾驶员兼第三新太阳系最有远略的战况分析师真姬子·兰登姆上校是第一发现人嘛。其余的废物可是两周之后才第一次拿到模糊的雷达影像证实了她的猜想哦,我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是不是?”
模糊的雷达影像?
在对虫族的作战之中,只有真姬子能够胜任的事务,同时也是echo机甲每每能将虫族阻挡在威胁圈内的原因,那就是真姬子拥有着天生的侦查与推演能力。她往往仅通过一段模糊的雌虫影像,就能推断出虫族的进攻方向与力度、甚至虫母有可能进化出的新能力,相比之下对我来说虫就只是虫而已。
她是超越天才的天才,是成就天才的天才,是彰显天才的天才。我对她所说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这才有了我「全无败绩」的光荣战绩。
“真姬子?”我问道。
她对我露出淡淡微笑:“这不该是向普通市民透露的信息。况且,如果人类没有了纯白芮就无法战胜虫族,那么人类总有一天会在虫族面前溃败。”
是……吗?
“哎呀,爱情肥皂剧看久了还真腻。那么就由我来背负泄露军机的重大罪名吧——”歌纹说着,点开了自己的通讯器投影。她投出的那一团小黑点实在太不清晰,我甚至第一时间没意识到那是什么。
“「福柏托耳」好像是双生虫母哦,至少某位杰出的战况分析师是这么汇报的。”歌纹看着我,虽然语气还是抑扬顿挫,但神情却变得无比严肃:“虽然目测体量比之前那位更小,但速度也更快,似乎距离进入「威胁圈」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当然这时间是以战况分析师上校提交报告为准的,所以军方才紧急特批了我的「黛米计划」啊。”
那掺杂血色的驾驶舱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