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阳葵？”
按下结爱家的门铃，为我开门的是雪华。她看到来者是我后很明显愣了一下。
“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不是说教完星姬以后再去春日祭吗？”
“原计划是这样的——不过那是结爱的计划。”
「晚上的春日祭，要一起去玩吗？等你教完小星姬以后再一起去。」
回忆着今天上午收到的消息，我不由得莞尔。
“按照平常的时间，等我教完星姬已经八点起步了，春日祭可是九点就结束了。”
“「按照平常」呢。”雪华依靠在门上看着我，挑了挑眉，“既然你现在来了，也就是不是平常了吧？”
“嗯，和星姬协商了一下，今天下午就教过了。”
“没和结爱说？”
“没说。”我微微一笑，“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呵，做的还算不错。”
雪华难得地夸了我一句，转身走进了屋内，我也就跟着进去了。在大厅张望了一下，我看到了餐桌上收拾一半的碗碟，她们似乎刚吃完晚饭。
“结爱呢？”
“在楼上换衣服。”雪华给我倒了杯水后继续收拾碗碟，漫不经心地说道，“她很重视这次约会呢，下午放学回家就缠着我问穿哪件衣服好看。”
“欸，为什么？每年我都和她一起去的吧？”
“因为今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雪华的意思。马上我就要去北海道了，就算毕业了会回来也起码要过四年时间，所以结爱才会那么执着啊……
“……我是不是回去换套衣服比较好？”
“你要是想就换呗，不过我推荐你等结爱换好衣服一起走比较好，不然她可能会去星姬的店那边找你。这样错过了很麻烦吧？”
“也是。”
我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默默等待结爱下来。雪华弯了弯嘴角，将碗碟带入厨房，随后拿着抹布出来擦拭餐桌。
“要是想让她开心的话，不如晚上顺便给她弹首曲子？”雪华像是无心地随口提议，“反正你也在教星姬她妹妹吉他，也没那么贯彻放弃音乐的样子嘛。”
“我会考虑的。”
“真是的，没必要那么固执啦……欸？”雪华愣住了，骤然转头看向我，“你开窍了？”
“或许？”我笑了笑，脑海里浮现那位脆弱却又坚强的少女的笑脸，“昨天看到了很宝贵的东西，突然意识到，其实我只是在作茧自缚而已。”
“星姬？”
“雪华姐难道会读心？”
“随便猜的而已，星街昨晚打电话给我说了半天她妹妹的事，顺便就知道了似乎是你帮的忙。”雪华说着，继续擦拭餐桌，“我还蛮好奇明明你也在钻牛角尖，为什么能帮助星姬走出来……现在看来走出来的不止她一个啊，更不明白了。算了，总归是好事。”
“要我帮忙收拾吗？”
“免了，到时候结爱下来又要说我欺负你了，难得她今天这么开心，就不捉弄她了。”
雪华说着，带着抹布走进了厨房，随后传来洗碗的声音。我喝了口水，向后靠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在灯光下泛黄的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明本来就很清楚自己并不想结束，但还是做出了放弃的决定，为什么现在自己又想反悔了？因为看到星姬走出了阴影坚定梦想，所以感到羡慕，不，感到了嫉妒吗？无法接受星姬能继续梦想，而我却被迫放弃，所以反悔了吗？那也太丑陋了，居然为了这种事去嫉妒别人，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
日向阳葵，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姐，我需要的那个口红用完了，你的能借我用一下吗？”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仰起头看向上方，一个小巧的脑袋出现在眼前。
“晚上好，结爱。”
“……欸？小葵？”
她愣了许久，对我的问候没有半点反应。就在我觉得脖子开始酸痛的时候，结爱终于回过神，缩回了脑袋，慌慌张张的脚步声朝着楼梯走去。很快，穿着浴衣的结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稍稍愣了一下。
“穿浴衣去吗？你不冷吗？”
“里面有穿保暖的衣服，应该还好……？”
说实话蛮想劝她换回平常的衣服，但一想起雪华的话，劝阻就说不出口。我无声地祈祷着今晚不要太冷，将视线投向结爱。她穿着一身我没见过的紫色浴衣，化着淡妆的漂亮脸庞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让我久违地意识到结爱是个美女的事实。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结爱抿了抿唇，脸颊微微泛红，有点羞涩又带着期待的看向我。
“……很漂亮。”我一时想不到什么描述的词汇，只能直接说出我最直接的感想，“紫色很适合你。”
“谢谢。”
她小声地说着，局促不安地垂下了视线，两颊的绯红似乎也深了些许。暧昧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漾开，我却没有感到半点尴尬，反而是心跳慢慢快了起来。
不明白的事又变多了。不，或许这个我应该知道？
深埋在心底的秘密……什么时候才能说出口呢。
“口红吗？最右边那两支我有用过，你不介意就……你们在干嘛？”从厨房出来回应结爱的雪华察觉到我和结爱之间奇怪的氛围，没好气地说，“干什么，不会是小阳葵夸了你一句你就害羞得说不出话了吧？真弱啊我可爱的妹妹。”
“我、我有什么好害羞的！姐你赶紧去洗碗啦！”
“好好好，你也就对我能虚张声势一下了，有本事你就向阳葵——”
“姐！”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说了。”雪华耸了耸肩，“不过，今晚时机不错哦，我认真的。”
“明天全部烧素菜！”
“呜哇，恼羞成怒了。”
雪华吐了吐舌头，重新缩进厨房继续洗碗。结爱收起恼怒的表情，对着我歉意地低头。
“姐姐的话不要太当真了。”
“没事，雪华姐的性格一直是这样，我明白。”
结爱苦笑了几声，转身似乎打算去雪华的房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了回来。
“对了，小葵怎么现在在这？小星姬那边呢？”
“移到下午了。嘛，她本来就很有技术了，我其实也没什么好教的了。”
“下午……你的备考……”
“没事啦，准备的差不多了。”我冲着她微笑，“快去化妆吧，等一下我还要回去换衣服呢。”
“嗯。”
她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我目送着她走进雪华的房间，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我要不要也穿浴衣呢？
※ ※ ※
“唔，真是好久没穿浴衣了……”
“上次是四年前了吧？”结爱浅笑地看向我，“因为行动不方便，所以后面都没穿过了。”
“确实不方便啊，虽然很好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结爱很喜欢穿欸。”
“因为好看。虽然不方便。”她温柔地说道，“但是，你还是换了。”
“你都换了，我当然要配合你。”
犹豫再三，我还是选择和结爱一样换上浴衣。四年前的浴衣多少有些不合身了，弄得我行动更加不方便了，不过看结爱很开心的样子也就觉得无所谓了。大约是我们来得比较晚的原因，被划分为春日祭的街道已经充斥着游玩的人群了。为了防止和结爱走散，我牵住了她的手，她的笑意也更浓了。
“今天你好像很开心？”
“和你一起出来玩，我当然开心啊。”
“我是说和以前比起来，今天好像格外开心。”我将买来的棉花糖递给结爱，“给，你最喜欢的棉花糖。”
“谢谢！”结爱开心地接过，转了转蓬松的棉花糖，视线重新回到我的身上，“小葵不也是吗？比起以前今天开朗多了，总感觉回到小时候了。”
“虽然说哥哥的事是给我很大的打击了啦，但这两年我应该还没到自闭的程度吧？去年和大家一起出来玩不也很开心吗？”
“也不是一直都很开心吧。”结爱咬了一口棉花糖，认真地看着我，“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会露出落寞的表情哦。”
“……有吗？”
“有哦，因为我一直在看着小葵嘛。”她咽下棉花糖，安静地说道，“而且，我总感觉那个表情才是真正的你。”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她。结爱依旧笑着，温柔的表情和之前别无差二。我很想辩解什么，但她的笑容让我放弃了言语，只能苦涩地笑着垂下视线。
“我其实很想继续聊下去，但是这个话题不适合今晚，至少不适合现在。”
粉色的棉花糖出现在我的面前，结爱的咬痕隐约可见。我抬起头看向结爱，她也安静地注视着我。
“今晚，我只想聊开心的事。”结爱微微笑着，转了下棉花糖，将完整的一面对着我，“比如这个棉花糖，很好吃哦，小葵也来尝尝吧。”
“……嗯。”
我点点头，在粉色的棉花糖上咬出一个小小的缺口。糖丝在我的口中慢慢聚拢，不可思议的甜味逐渐沁出，在我的味蕾上弥漫。我有些惊讶这远超记忆的甜味，心情也跟着这不可思议的甜味不可思议地好转。
“怎么样，不错吧？”
“嗯，很好吃。”
结爱又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们继续逛吧。”
“嗯。”
打火机的火焰点燃了手持烟花的顶部，耀眼的火花几乎是立刻绽放。被吓了一跳的结爱小小的叫了一声，迅速收回了手，随后羞恼地瞪了一眼偷笑着的我。
“笑什么嘛！”
“明明是你准备的东西，居然会被吓到吗？”
“我也是第一次玩啊，哪知道会是这样。”结爱小声反驳道，将手持烟花朝向下方，默默地看着绚丽的小型烟花。
“……好漂亮。”结爱轻轻地说，失神地看着坠落的火花，“但……”
“但无法长存。”我接过她的话，视线从火花移向她的脸，“不是说今晚不谈这些吗？”
“猜到了？”
“费了好大劲也要带着我来这，所以很快就联想到了。”
陪着结爱逛了许久，在片刻的休息后，结爱说想要去个地方。在费劲地上了不知道多少节台阶后（因为浴衣真的太不方便行动了），我和结爱终于来到了这熟悉的地点。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的聊天，你才下定决心要拉着我组乐队吧？”
我扭头眺望远方灯火通明的街道，熟悉的场景让我回想起两年前的对话，不由得苦笑。转回头的时候，结爱手中的手持烟花已经灭了。她依旧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默默地点燃了第二根手持烟花，转瞬即逝的火花静静地绽放着。
“……小葵，这两年开心吗？”结爱问道，眼睛依旧盯着火花，“我想听真话。”
“很开心，这是真话。我很感谢结爱强拉着我组乐队。”我立刻回答，但又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但……开心的同时，总是因为一件事难过。”
“因为只能持续两年，对吧？”
“嗯。”
我点头承认，结爱也跟着陷入沉默。第二根手持烟花很快也燃尽了，她抬头看向我，眼睛里不知为何闪着泪光。
“结爱？”
“没事，只是……想到后天之后，就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小葵了，有点难过。”结爱擦掉眼泪，强行露出微笑，说，“所以，我想在小葵走之前，把所有事都了结。”
“……了结？”
“嗯，了结。”她点了点头，“我想了结你的悲伤。”
我不由得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结爱。结爱稍稍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转身走向旁边，眺望着远处的街道。
“呐，小葵，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我在害怕什么？”
“害怕两年期限的到来，无法继续弹奏音乐？因为无法弹奏音乐，而感到难过？不，不会是这个。”结爱摇了摇头，用着温柔的目光看向我，“你应该很清楚吧？只要你想，你完全有机会继续弹奏，作为爱好而不是乐队。”
“我……父亲不会允许的。”
“真的吗？他真的反对到这种程度吗？明明在你的哥哥离开后，他并没有处理掉你哥哥留下来的吉他，任由你留在身边。虽然前几天被你卖掉了就是了。”结爱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他甚至同意你组乐队，这可是让拓也哥离家出走的罪魁祸首，他为什么会这样轻易答应？”
“……但是，还是有两年的期限。”
“就算他不定下两年的期限，到了今天，我们也得解散吧？你肯定要去上大学，而大家谁也不愿意接受换人的选择，就结果来说只会是解散。”
“那两年期限的意义是？”
“日向叔叔没有说，我想到的理由有两个。”结爱说，“一个，因为你哥哥的事，他确实反感你继续接触音乐，借由这个期限来表示自己的态度。另一个，不让乐队的其他人抱有等大学毕业以后继续乐队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你毕业以后就得准备继承家业了。”
“……”
“综上，我不觉得如果只是作为爱好，日向叔叔会有太多的反对。虽说肯定会不情愿，但不至于赶尽杀绝。”结爱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事情连我都能明白，我不觉得比我聪明那么多的你会想不到，所以——小葵，你只是在逃避而已，逃避这个结论。”
“我……为什么要逃避？”我茫然地看着结爱，“我喜欢音乐，我喜欢弹吉他的感觉……我为什么要逃避？”
“「小葵，你其实没必要那么恪守日向叔叔的话，它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有强制性」。”结爱重复着两年前的话语，忧伤地看着我，“因为，你过于懂事了，小葵，你对于日向叔叔的话语太过执着了。”
——你哥哥为了音乐这种任性的梦想，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了。
父亲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因为愤怒而发抖的身体逐渐在眼前浮现。
年幼的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呢？
——不要变成和你哥哥一样不负责任的人，阳葵。
……我知道了，父亲大人。
父亲的阴沉，哥哥的离去，母亲的哭泣，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理解。我瑟瑟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流着泪思考这些对于只有十四岁的我来说过于深奥的问题。
哥哥走了？去了哪里？
母亲为什么那么伤心？
父亲为什么那么生气？
不要成为哥哥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又要怎么做？
音乐，是很任性的梦想么？
——吉他，不能再弹了吗？
“过于懂事的你将日向叔叔的话当作绝对的规则，自然，音乐是绝对不能去触碰的东西——但你的内心深处，依旧向往着音乐。”结爱看着我，浅浅一笑，“我知道的哦，因为全力压缩欲望的原因，一旦任性这种情绪被勾起，小葵就完全无法抵抗。”
就好像明明已经说好放弃音乐，我却很快决定再给自己宽限几天，去教星姬一样。
“如果让自己想到了日向叔叔可能允许你将吉他作为爱好，强烈的任性就会一涌而出，让你去尝试争取，对吧？”结爱说，“但是这样不行，就算仅仅是作为爱好，这也是接触了音乐，和日向叔叔定下的规则相违背，所以，这是不能去思考的事情。”
说到这，结爱停下了叙述，定定地看着我。
“小葵，如果你的父亲可能允许你继续弹奏吉他，你会去尝试争取吗？”
“我……”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如果父亲真的可能允许我继续弹奏吉他，我会去尝试询问吗？各种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心乱如麻的我用力握紧拳头。
“我……”
父亲的愤怒，母亲的哭泣。
“我……”
蛮不讲理的责任，和接受一切的我。
你在犹豫什么呢，日向阳葵？内心的我无声地笑着。
“我……会。”
无法反驳内心深处的声音，我只能闭上眼承认我的任性。
“我喜欢弹吉他。”
琴弦在拨动后发出的美妙音色，我永远无法忘记。
“我喜欢音乐。”
拨动着我的情绪的旋律，我想倾尽一切去歌唱。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
大声喊出我的愿望，我的身心却不可思议地放松了下来。柔软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睁开眼，结爱在我的面前温柔地笑着。
“嗯，我也不想看着小葵就这样结束。”她牵着我的手，柔柔地看着我，“我会一起帮你去向日向叔叔请求的。”
“结爱……”
“毕竟是我引出任性的小葵的，我有义务满足你的愿望。”
我的青梅竹马眨了眨右眼，俏皮的表情让我不由得微笑。眼前的她已经陪着我一起度过了十二年的光阴了，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六年前的崩溃也好，三天前的哭泣也是，现在的任性也罢，她都一并接收。
流着泪的伞，始终被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紧紧握着。
“话题稍微远了一些，让我们回来吧。”似乎是对视太久地原因，结爱的脸颊稍稍泛红，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既然不是害怕再也无法弹奏吉他，那么你又在害怕什么呢？小葵，现在的你能做出回答吗？”
“抱歉……就算现在，我也没有头绪。”
“其实，说不定意外的简单哦。”
闭上眼睛，小葵。结爱轻声说道，于是我信任地闭上了眼睛。
——柔软。
结爱放开了我的手，我也跟着睁开眼睛。看着后退了一步的她，我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心跳逐渐加快。
“小葵，只是害怕寂寞而已。”结爱的脸颊染着绯红，声音也不自然地跑了调，“和大家一起的乐队在两年后就会解散，小葵害怕着大家像拓也哥那样一走了之而重新陷入孤单，对吧？”
“我才……没有。”
我小声否定结爱的猜想，脸颊火烧般的发烫着。我分不清这是我的软弱被发现还是结爱的吻引起的害羞，心跳还在加速，我轻轻咬了咬嘴唇。
“小葵还好意思说我是爱哭鬼，明明自己才是最怕寂寞的那个人。”结爱再次握住我的手，温柔地笑着，“世界终将迎来末日，相聚终将走向离别——但是，小葵，你要记住，在末日来临之前，离别也可能重归相聚。大家都是你的朋友，我也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
“……永远？”
“永远。”
“这算是告白吗？”
“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那它就是。”
“狡猾。”
“算是同意了？”
“当然。”
我忍不住笑了。结爱也跟着我笑了起来。视野不知道为什么模糊了起来，我抬起手去擦，却越擦越模糊，反倒是我的脸上和手背上全是泪水。
“真是的，到底谁是爱哭鬼。”
结爱轻声笑着，拿出纸巾，帮我擦掉眼泪。我压抑翻腾的情绪，冲着结爱露出灿烂的笑容。
“结爱，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嗯，你说吧。”
“——陪我，最后一次演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