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醒来时,灰色的太阳已然自尘烟中升起,将空无一人的城市染成苍白,视野自窗间移向墙壁,日历上画着红色的圈,一旁写着这个关于日子的注释:
决赛,1月3日。
决赛实际上在1月4日,但毕竟是决赛,所以还是要注意身体状态,我决定提前一天带小雪去**,在那里休息一晚。
起身的我发觉周遭满是密密麻麻的纸团——那好像是被撕下的日历,我试着展开其中的一页,上面的内容已然无法辨识,这些撕下的日历是从哪里来的?墙上的日历又是何时出现的?
红色的字体毫无疑问是我的笔迹,却又陌生得令人不安。当离开床铺时自己才发现,自己刚刚正睡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窗框自墙壁移动到天棚,而后渐渐变形成一只硕大的瞳孔,无数异样堆积在身旁,我却只是麻木地走出这个晦暗的房间。
要把小雪接走才行。
我来到小雪的房间,她站在门口,面目模糊得无法辨识,她似乎被许多奇怪的接线缠绕住了,我将那些接线剥离她的身体。
“……”
于是我带上她、不顾身后滴答作响的报警声,推开了房门。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楼梯,而是火车的站台,头顶巨大的钟塔里钟摆沉重地摇晃着,发出吱呀作响的悲鸣。我握住小雪的手,踏上站台等待着火车的到达。
“你还好吗?”
一位男性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转过身看去,却只见到模糊而扭曲的人像——如同海市蜃楼一般,一座医院内部的景象浮现在天空,而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对我询问。
真是奇怪的景色。
“……”
我如是说道,我看向旁边的小雪,她似乎没有看到那奇怪的景色,也没听见我的自言自语。
远处列车的身影开始自钟声的尽头浮现,铁轨伴随着它的到来发出心脏搏动般的撞击声,随着那声音逐渐微弱,列车停止在我们面前。
“……”
小雪对我这样说,而后我点点头。
我走进列车,座位上画满了人形的涂鸦,抱着哭泣孩童的母亲、垂垂老矣的士兵、昏昏欲睡的酒徒,我知道那两个没有涂鸦的座椅是我们的座位。车顶在我到达时忽然塌陷到我头顶的高度,我趁机将行李放入隔板,然后领着小雪坐到座位上。
车身震动着启动,向着远处黑色的夜幕进发。
“……”
小雪如是说着,靠在我的肩膀上。
“……”
“……”
我笑了笑,只是靠在肩膀上而已,并不算什么过高的要求吧。
“……”
列车依然行驶着,我看向小雪,即使她近在咫尺,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抬起头来,列车内也是同样一片模糊,涂鸦变成彩色的污痕,在座位上不停摇晃着,偶尔从我身边飘过几个影子,我试着看去,却已然不见踪影。
列车不久便驶入夜幕,我被渐浓的夜色缠绕,终于在困倦中阖上双眼。
直到一段无比清晰的播报撞入我的耳膜。
“尊敬的乘客,短暂的旅途很快就结束了,请收拾好您的物品,欢迎下次再会——”
播报员无比清晰的声音将我惊醒,我慌张地向四周看去,却发现如镜头聚焦一般,列车内的一切骤然清晰,扭曲的线条悉数归位的世界里,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一根发丝,一位穿着暗红色外套的老妇人推着行李,从我身边走过。
“到站了,小雪。”
这回我发出清晰的声音,然而小雪却没有回答我。
小雪正枕在我的肩膀上,于是我看向肩膀,想借这个世界变清晰的机会看清小雪的脸,然而我回过头去却发现小雪向来没有太多血色的脸病态地潮红,不同于正常人的温度从那里隐约传向我。
“小……雪?”
“……对不起。”
小雪露出疲惫的笑容,而后就这样闭上双眼倒进我的怀里。
“小雪……小雪?小雪?!!”
四周的一切黯淡下来,黑色从视野的边角开始逐渐向内侵蚀,我越是大声呼喊,那黑色越是向着中心涌来,最终我周围的一切都被吞噬。
就在我完全陷入黑暗的时候,一束光射了进来,把我的视野染上一片白色。
“你还好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我,我只是有些疲惫而已。
我坐起身来向四周环视,这里显然是医院,我正坐在病床上,一边的医生看向我,手里还拿着光笔。
“是你在问我,是吗?”
我看向面前的医生,他似乎被我抛出的问题惊了一下,而后回答我道。
“是的。”
“这样啊。”
我看向医生,白色的大褂,我对这颜色有印象,我对他也有印象,我那时候疯了一样找人求救,半天后才终于想起来拨打急救电话,那之后医生和乘务员合力把小雪带到救护车上,我也跟着到了医院。
我看向那白色,对了,我在这种颜色的走廊里等待着小雪的消息,许久之后这位医生走了出来,把我叫去到他的办公室里,跟我说明了情况。
“患者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了,但是……抱歉,你知道患者的病情吗?”
“病情?什么病情?”
医生开始对我说明小雪的病症,这种病应该早就有预兆,他说患者自己也说过曾经做过检查。
我的耳朵忽然开始鸣响,我努力去辨识,发现那是纸被揉捏的声音,那天小雪被我拥抱住,将身后的一沓纸揉成一团,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情。纸团声沙沙地在我耳边响起,医生的语言逐渐模糊不可辨识。那声音越来越大,不停地持续,直到医生说出最后的判断的那一个刹那,声音骤然停止,我耳边只剩下一片静寂。
“对不起,我们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手段。”
虽然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但还是我试着张开嘴,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声音从里面发出来。
“如果她还有什么愿望,就帮她实现一下吧……”
我的双眼开始失去焦点,面前大夫的白大褂、黄皮肤的脸与黑色的头发,像油画的颜料一般逐渐浑浊在一起。
“你还好吗?”
大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被拉回病房里的现实。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病号服,这样吗,我好像在那之后晕倒了。
“我没事。”
我试着下床站起来,但是不知为何有点控制不好自己的平衡。病房的天花板上的灯光不停地左右倾倒,仿佛下一刻就要砸向地面。
“你最好休息一下……”
“我没事。”
我扶住床边的扶手,旋转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
我挪动脚步试了一下,扶住东西就可以走,所以没有问题。
“我要去见小雪。”
“你现在最好……”
“我要去见小雪。”
我看向大夫,以坚决的声音回应道。
医生点点头,扶着我走入医院的长廊,转弯而后转弯,我终于来到了小雪病房的门口。
“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我挣开医生的手,示意自己还能独自走动。
“好的。”
我推开房门,病房里一片蓝紫色的世界自缝隙中于我面前展开,小雪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正坐在病床上面,侧身看向我。
仿佛始终在等我到来一般。
月光穿过窗户使我的双目陷入雪盲,光色和她有些苍白的微笑混在一起,让我一时有些目眩,她像奇幻故事中的仙灵那样飘忽而遥远,我真该向她许愿的——我扶了下墙壁,等待世界不再旋转,而后向着小雪一步步走去。
“……对不起。”
我听见小雪的道歉。
为什么向我道歉,时间是不会流动的对吧,世界是可以停止的是吧,今天结束后就是明天,明天结束后就是今天,后天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对吧,那些纸团呢?我得把它们理平粘好,贴回那本日历上去,所以即使再怎么挣扎小雪最终也会离开我,即使离那个日子很短很短,那一天也永远都不会来临的对吧。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如同幻影一样的小雪。
病房如同浸泡在梦境之中,稍微触碰那墙壁好像就会塌陷,只有当我的手真正碰上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那坚硬冰冷的触感来自现实。
小雪露出有些歉意的笑容。
“你都知道了是吗……姐姐。”
她笑了啊,好美。
然而她那份笑容转瞬变成悲伤的凝望,她向一只手搭上我的脸颊,指间的温热与使我痛心的表情,将我无情地从臆想拉回她的身边。
“不要这样……不要这种表情……对不起……对不起……姐姐……”
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这话该是我求小雪才对。
对,我该求她,然后对她说……说什么呢?拜托她实现我的三个愿望吧,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丢下——可是她真的能实现吗?我看向小雪,月光下的她如此虚幻而不真实,我不禁想象了下这个世界没有她存在的样子,想象我穿过冰冷的空气走向空无一人的病床,那一瞬间我几乎要崩溃地哭嚎起来,我好难过,心脏好痛,痛得要死过去了,这样也不对吧,小雪应该比我更痛苦,我不该有资格这样说才对吧。我没有发现这一切,我没有早点走到你身边,对不起,对不起,不行吧,道歉又有什么用呢?说点能让小雪开心起来的话吧,她要怎样才能开心呢?把我的颈椎折断她会开心吗,把我的手脚切断她会开心吗,把我的喉咙切断她会开心吗,把我的心脏刺穿她会开心吗,也不对吧,这不只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而已吗?毕竟这个家伙太可恨了,对了,能让这个家伙替你去死吗?小雪,小雪,小雪,求你了,对不起,求你了……
在月光与窗帘编织的幻影间,小雪动了。
她怜爱地笑了下,抚摸起我的头发。
我凝视着她的眼瞳,那里埋藏的情感与那时杏树下一样清晰,只需要稍微窥视便能了解全部,如果不是眷恋与贪婪,看向我的绝不会是那样温柔而渴望的目光,如果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也不会有那样冰冷如雪的哀伤冻结于目光的深处。
我真傻啊。
我明明就知道怎样让她开心起来。
“小雪。”
“嗯。”
小雪温柔地回应了我。
我伸出手探向小雪,而小雪似乎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到,稍稍向后退缩了一下,但我依然最终抚摸向小雪的脸,红色很快涌上她的脸颊,刚才那仿佛看透一切看开一切的眼神忽然消失,变得游移而不安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吧,毕竟这不该是姐妹之间该做的事情,但现在不是让小雪避开视线的时候,我轻抚在小雪脸上的手稍稍用力,迫使她的脸对向我这边。
我该做出什么表情呢,开心一些的表情,悲伤一些的表情,还是说幸福一些的表情?但如今的我脸部的肌肉似乎不能随意动弹,我做不出任何表情,我也自知说出接下来的话的我一样做不出任何表情,于是我探出身子,将额头贴在小雪的胸前,让她无法看到我的脸。
我将额头与胸口贴紧,让我和小雪更多地感受彼此的温度。
“小雪。”
“哎?”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让声音尽量像小雪一样——那样温柔而眷恋着。
“和姐姐交往吧,怎么样?”
“……”
我没能从小雪那里听到任何声音,等我终于满足于小雪的温度后抬起头,发现那个向来不会做出太多表情的小雪正怔怔地看着我,双眼不停地流出泪水。
小雪的嘴微微张着,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停住了一样。
我好久没有见过小雪哭了。
就该这样,小雪还是应该哭出来才对。
“好吗?”
给我答案吧。
“嗯……”
小雪的声音微不可闻,我许久没有听过她哽咽着发出声音了。
“嗯!”
仿佛怕我没能听到一样,小雪带着哭腔大声地回应着我。
小雪的眼泪不停地落下,她越是不停地想擦去就会流出更多,那个冰冷的公主逐渐融化成孩童的样子,融化成为那个我熟悉的,会躲在我怀里哭泣的小雪。泪滴滚落至床单,在我心中激起一阵阵疼痛。
我会因为她开心而开心,会因为她哭泣而哭泣。
所以,一定是因为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地爱着小雪,爱到不可替代无以复加的程度。
我希望实现她的愿望,一定是对她深刻的恋情推动着我。
而我之所以在临别之际提出交往,一定是我希望占有她已久,只不过,不过是思绪恰巧在这时爆发。
“我爱你。”
所以此刻我所诉说的爱与承诺,一定一定,不是我为她而编织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