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家租借给军方的平房休整,到达时天已近黄昏。汽车几乎报废,我们要在这里等待响公司重新补给。奥利维亚和约瑟夫去采购食物饮料了,光姐忙着跟上级联系,我无所事事,跟着蛟龙到了院子里。
她坐在台阶上,盯着杂草丛生的院子。苔藓爬上了砖墙,一副要向室内入侵的架势。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坐到她身旁会不会打扰了她的思绪。好在她依旧是沉默地看着,天暗下来了,院子摇曳的灯光晃着她脖间的金属牌。
她忽然抬起头。
我也跟着抬头,看见依旧微亮的天边镶着几颗亮星。一阵风吹来,我裹紧了衣服。侧头看她,她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点冷了,先回屋吧。”总觉得擅自坐过来又独自离开很不礼貌,我只好如此提议道。但蛟龙却无视了我的话,问我:“那是不是南十字座?”
我有些懵,看着那根手指发愣,转而想起腕上的手环好像有观星的软件。我将屏幕投影到两人面前,对向她说的星,投影中的星象与实际的夜空重合。
蛟龙的眼中映着微弱的光线,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身,站到杂草之中望向房屋背后的夜空。那里受城市灯光污染很严重,几乎看不见星。
我感觉被她牵着鼻子走,也跟着起身,将星象图投影至空中。
“这颗,”她指了指投影上一个很淡的光点:“是不是不飞鸟的纪念碑?”
我点开那颗星,下方显示出几个汉字:深海猎人烈士纪念碑。
开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几秒钟后我突然想起她的代号是“蛟龙”,而当初藤野在车上给我看的新闻里显示的,世界上第一支击退棘人的队伍正是不飞鸟的“蛟龙小队”。
“你……你是那支队伍的……?”我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因为记得很清楚,那支小队全员牺牲了。
“是。”她轻描淡写地回道,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动作。就在这时,我听见奥利维亚和约瑟夫对话的声音从前院传来。
“吃饭了。”她没有回头,脚步已经向屋里踏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记起在沙滩上时约瑟夫与奥利维亚的表现,看来他们早已清楚蛟龙的身份。
奥利维亚和约瑟夫是斗着嘴回来的,争论了一些“主义”的话题,最后是约瑟夫赢了,奥利维亚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这对我来说很是新鲜。
蛟龙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眼睛一直盯着约瑟夫手上的手提袋,那里面是一些罐头饼干之类的速食食品。奥利维亚察觉到她的目光,面上微愣,但很快便对她说道:“饿了吧,先来吃。”
蛟龙略微点点头,取了她的那份食物便坐下。她先打开了肉罐头,用叉子挖了一块塞进嘴里,但只嚼一下便停住,翻到罐头背面查看起成分表来。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变化,蛟龙只是又打开了饼干,连同罐头肉一起咽了下去。
我觉得好笑,刚才那不知名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如此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幽灵呢?
但转念我又记起那毫无波澜的面孔。她虽然活着,但好像与死无异。我猜想,这一定跟那支“蛟龙小队”有关。
那个罐头的确难吃,有一股过量调味品的味道,很难下咽。我也是学着蛟龙就着饼干和水一起吃下去的。奥利维亚他们似乎都习惯了这种食物,不过光姐吃的时候也微微皱眉,面上不算好看。
房间一共三间,约瑟夫单独一间,我和蛟龙一间。奥利维亚自从下车就没有和光姐说过话,晚上她趁蛟龙洗漱时来到我们的房间。
“今天吓到你了,是吧?”
我点点头:“是有点。”
“看了今天的战场,你确定还要继续跟我们走吗?”
“嗯……”我斟酌着语句:“我大概没得选。而且……我感觉自己好像应该留在这里。”
“即使今后遇到的敌人会比今天那家伙还要难缠?”
“嗯。”我认真道:“我得留下来,这是个好机会。”
她显然被我说动了,只是依旧摇着头:“你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我可以学啊,约瑟夫先生看起来挺愿意教我的。”
“那家伙啊。”奥利维亚哼了一声:“你可别被带坏了。”
我很清楚如果违约会给自己造成多大的压力,与其回去以后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倒不如赌一下这半年,这是我在战场后方顿悟的事。
奥利维亚很快跟我谈拢了,我多少有些吃惊,后来才意识到让她生气的其实是光姐的态度。她们两个的房间在我们隔壁,或许就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房间隔音不太好,两人的争吵我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你明知道她不会放弃还让她跟着我们上前线?小林光,我们认识了一年,我第一次对你那么失望。”
“奥利维亚,这是道很简单的选择题。不论是谁在那孩子的位置上都不会离开,我所做的只是想让那孩子快点适应这些变化。”
“不,你这样会害死她的。她是做音乐的,你知道战场对听力的损害!”
“正是因为她是做音乐的才会更加注重保护耳朵,我已经在清单里加了听力保护装置。再者说了,你应该知道吧?响公司合同的违约金会有多少。你会帮她付吗?你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么关心她。”
奥利维亚的声音没有再响起,我的心一沉,又听到光姐开口,她的语气不再那么尖锐。
“想孩子了?”
后面的对话我就听不清了,我叹一口气正要换个坐姿,忽然瞥见一个身影立在我背后,我吓了一跳。那是洗好了澡的蛟龙,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她穿着新买的连帽衫,那比起之前的T恤合身许多。那是奥利维亚特意替她买的,马上就要过冬了,她需要更厚的衣服。
我非常好奇蛟龙此人。她一路上沉默不语,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我只知道她的确是下午在战场上独自一人引导棘人造物进炮击点的战士。她的肢体都被加强过,能看到四肢的皮肤下隐隐闪着微光的线路,但那应该只是连接反射神经的感应器,她并没有脑机处理器。
除非是运动员,现在很少有人只强化四肢了,就连职业军人都需要处理器汇总计算战场信息。我不知道蛟龙小队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但总觉得这样正好,没有现代人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反而能衬出她原始的美来。
等我洗完澡回来,蛟龙依旧坐在桌前。我们的屋子有一扇高处的小窗,她盯着看,应该在看星星。
“还不睡吗?”
“不困。”
我渐渐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话题应该由我展开。所以我一边钻进被窝中一边问:“你的武器没了怎么办?”
“小林光帮我订了。”
“你用的那是日本刀吗,我在海边看到坏掉的那把了。”
“那把是,之后拿到的应该也是。但我习惯用苗刀。”
“苗刀?”
“中国的刀,和大太刀很像,重心和长度都有区别,不过刀法可以通用。”
“那你原来那把苗刀呢?”
“丢了。”
“是……在浙江那次棘人袭击的时候?”
“嗯。”
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颈间的金属牌泛着微光。我不由地想,或许传闻中的那次战斗实际的死伤人数并没有那么夸张,一切不过是超级公司的宣传炒作。但我没说出口,我发现她盯着的正是那座太空纪念碑所发出的光芒。
我的脑海中响起了巴伦博伊姆弹的《悲怆》的第二乐章。在他的指尖下,整首乐曲就像是一杯水,即使是风扰动了它也只是掀起丝毫波澜,水永远不会溢出杯口。
她给我的感觉就如同这首曲子。平日里是水,到了夜里,望向那颗人造的星时才奏起乐曲中最激荡的14个小节。但那也只是极小的波动,极快速地掠过后归于平静。
我缓缓闭上眼,在那14个小节的起伏中沉入海底。
公良昕雨终于等到门被自动打开的声音。她侧过头看了来人。那是一位穿着蓝色西装的男性,深黄色的皮肤,五官深邃,是典型绳文人脸型。身后跟着保镖,他摆摆手退去了他们。
公良昕雨知道来人,他叫加藤凉介,是响公司装备部副部长。加藤氏是响公司三大创始人家族之一,加藤凉介是加藤家族的二少。
加藤凉介将棋桌前的坐垫拿上,来到落地窗的另一边坐下,看向底下在大楼前的广场上聚集的人群。公良昕雨的嘴角微扬,也放眼看过去。
“列昂诺夫游击队,这一年我们有三位中级管理层和三十多名安保部成员死在你们手上,与你们交战受伤的士兵超百人。而你却主动找上门来,告诉我想要合作。”
“我展示过我的诚意了。”公良昕雨回答道。
“两个苏联人,四个左派日本人,其中一个在被我们抓住以后自尽了。”
公良昕雨心中一惊,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这是你们的问题。”
“这只能说明你并没有你所声称的那般重要。”
公良昕雨眯了眯眼。加藤凉介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却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股轻蔑。
“但是加藤先生,您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
300米之下的广场。一位东欧面孔的男性高举着电子荧光牌,大声对人群喊道:“各位朋友,在年末的这段时间,我们放弃与家人和恋人团聚的时间来到这里,这是为了那一个人,一个值得我们为之呐喊的人……”
加藤凉介的眸光变蓝,很快便将广场的画面投影到墙上。他关闭了落地窗,房间内陷入昏暗。
“我们只是好奇,你弄来那么多人是想做什么。”
公良昕雨看向画面中发言的男性,一边说:“加藤先生,咱们继续看吧。”
“她,是我们的吟游诗人。她用她的音乐记录着一个又一个的英雄,她歌颂着奋战的士兵,她歌颂着反抗命运的勇士,她歌颂着推翻暴政的反叛者。而就是这样一位奏响英雄赞歌之人,现在,就在我背后巨大的牢笼之中!响公司想封住她的歌喉,想摧毁她的竖琴,只因她永远站在英雄那一侧!”
广场上爆发出激烈的抗议声。一些路人纷纷驻足,侧目看着群情激奋的人们。但更多的人只是匆匆一瞥,快步钻进自己的牢笼。
“原来如此,这倒是有意思。你在逼迫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加藤凉介虽说了“有意思”,可语气平平依旧。公良昕雨的喉间滑了滑,又说:“想永远偏安一隅这是不可能的。声浪总会将她推到台前,我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听起来你并没有跟她商量过。”
“我几乎没见过她。”
“哦?”加藤凉介突然饶有兴致地回过头:“你没见过她?”
“和前男友看过一次她的演唱会,仅此而已。”
“跟我说说吧,她的音乐如何?”
公良昕雨有些吃不准加藤凉介此问的含义,只能如实回答:“歌词的确不错,她虽然是佣兵出身,但很少写宏大的战争,更专注于个体的故事。”
“嗯哼。”
加藤凉介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不再说话,房间又被激昂的发言充斥着。直到抗议者们开始重复的喊话,他起身,意欲向外走:“没意思。”
“这就要走了?还没到副歌呢。”
“知道吗,我们所谓的‘副歌’从来不是音乐最主要的部分。美国最一开始搞流行乐的人发现安排一个抓耳简单的片段进副歌更能卖座,所以才变成了现在的理所当然。”
圆明和陈悦音已经爬了七个小时,雪越来越大,他们不得不在途中停下。这里是当地林业局的观察所,元旦将近,所里并没有人。几只白鸟在门前走着,在雪上留下可爱的小爪印。
“林业局的同志们经常会留一个不上锁的空房间,万一有遇上需要救助的动物都可以送过来……就是这间了。有热水,喝一点吧。”
“现在需要救助的倒是两个‘人类’了。”陈悦音笑道。
圆明也弯了嘴角:“核弹危机后,所有动植物都变成保护对象。像我们这些住在保护区的人也得担起责任来。专家们都太忙了,难得上山一趟,所以平时遇到受伤的小动物之类的还得我们来治疗。他们在这里放了备用的药品,如果不够了可以来取。”
“你们庙里经常会遇上这种事吗?”
圆明点了点头:“我师兄他们救过一只小鸟,灰色的,被附近的野兽袭击了,但最后没救回来。他们说那是濒危种,只有峨眉有,可惜了。”
陈悦音若有所思地说:“现存动植物都保留了基因,这都还算好了。不像海里的,棘人战争时几乎将所有海洋生物灭绝了。”
“都是棘人惹的祸。”
陈悦音喝了一口热水,神绪飞去,没有说话。
直线300米开外,半山腰间的寺庙中,松田久美没空理会渐渐染白的院落,蹙眉阅览着社交媒体上狂轰滥炸般的信息。她终于忍不住给千里之外的杰弗瑞·富田打去了通讯。
“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出来辟谣?是你说要管理官方账号!”
通讯那头的男性声音显得泰然自若:“你在急什么?现在热度已经炒到世界第七了,就当是给元旦LIVE预热嘛。”
“就是因为要开元旦LIVE了。你也知道吧,悦音一直处于断网状态,明天她会直飞会场,到时候你让她怎么跟观众解释?”
“用不着解释什么吧,他们还真能从响公司大楼变出咱们的音乐家来不成?”
松田久美被杰弗瑞·富田的态度惹恼了,她提起嗓门刚想骂人,转念却记起这里是寺庙,她只能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富田,我们该做的,是帮她维护形象,而不是蹭什么热度!”
“好吧,这么说吧。你也知道陈和列昂诺夫游击队间的关系,或许这也是她同意的呢?就算不是,我现在就是在替她维护形象,‘陈悦音’应该保持中立。”
“你只是怕两面不讨好吧。”松田久美的声音沉下来,她意识到杰弗瑞·富田说得的确有道理。
“如果我们马上出面澄清,那些歌迷会怎么想?你也知道她的音乐受众群体非常复杂。那条线不模糊一些,总会失去一些人的支持。”
松田久美深吸一口气。她与杰弗瑞·富田离开丹生娱乐之后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成年后的陈悦音找到他们,希望他们来做她的经纪人协助她出道。于是三人在东京注册了一家个人事务所,由杰弗瑞·富田出任代表。结果一路平步青云,发展到现在已经是拥有四五个知名艺人的小规模事务所了。
松田久美很清楚,这不仅是因为陈悦音的才能过人,更是因为杰弗瑞·富田使用了许多看似冒险的经营手法,他的见解独到,陈悦音能有现在的知名度完全是他的功劳,自己反倒过于循规蹈矩了一些。
“我明白了,杰弗瑞,你说得不错。”松田久美叹了口气,却又把话锋一转:“但我也不会任由悦音沦为某些人斗争的工具,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做一些事,没意见吧?”
杰弗瑞·富田的声音带笑:“当然没有。”
很快,网络上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标签“陈悦音被响公司扣留”下又多了几条动态,点赞量以异乎寻常的速度上升。
——拜托,你们数数元旦LIVE的赞助商里有多少响公司的下属企业,这时候撕破脸,真当他们钱是白捡的了?
——说到底悦音也从没说过她是哪一派的,都是你们自己编排的吧。
——反正我是觉得响公司没事儿抓一个唱歌的干嘛,有这功夫不如给火星再开条航线进物资,开荒团藏着鸡想要垄断,个个都供着当菩萨了。
加藤凉介背后的投影上多了一个界面,那是社交媒体上关于“陈悦音被响公司扣留”的动态,关注度已经上升至世界第五位。
公良昕雨看着网络上的局势正发生着微妙的转变,终于皱了皱眉。
“你不会以为陈悦音的事务所会无动于衷吧?”
“当然不会。”公良昕雨镇静下来回答道:“没有哪个独立事务所能够做到那样的成就,她的经纪人的确有一套。不过,其实无论风向怎么动,我都无所谓的。”
“我也一样,公良小姐。”
这是加藤凉介第一次称呼她的姓,公良昕雨一阵雀跃,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终于真正进入他眼中了。
“……她选择了这条路,这条红色的道路!”投影中的抗议者仍在高喊。公良昕雨明白是时候了。加藤凉介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关闭了投影,重新将窗户调成了透明模式,东京市区的全景再次落入公良昕雨眼底。
“那么,你想说什么?”
加藤凉介的声音意想不到地响起,公良昕雨的心中一沉。
“……苏联人,他们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他们看不见响公司与俄石化的差别,他们注定失败。”
“嗯哼。”
“……我能给你们带来和平与合作。响公司在改变,苏联人无视了,可我没有。我会让他们为自己的短视付出代价。”
公良昕雨的情绪仿佛被掐断,几乎只是念出了这一段准备已久的话。
“真令人失望,”加藤凉介叹息着起身:“我在这儿坐了半小时,就等来这句不痛不痒的话。你真的不如那个音乐人。”
陈悦音?
公良昕雨失落之余又有些困惑,那不过是一个无所作为的空壳领导人,天知道列昂诺夫游击队的创始人为什么要把权力交给那个只知道搞音乐念阿弥陀佛的女人。
“听,歌声。”加藤凉介将手掌放在耳后:
“江河海水,花月春秋。”
“记不清你的脸,瞭望塔上看不见。”
“我的同袍,若你爬出尸骨,”
“寻到我的爱人,叫她忘却失约的我。”
这从响公司高层传来的动人歌声,随着渐渐飘落的雪花传到了东京各个角落。那人唱的是带着口音的中文,却没有丝毫不和谐之声。
公良昕雨觉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出这首歌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