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小姐!”
夏洛特刚走出阿尔忒弥斯的办公室,便听见亚历珊卓·阿黛尔小姐热情的呼喊。女学生此时换了一件簇新的红黑格子衬衫,卷曲的褐色长发被放了下来,随着她挥手的动作在肩头来回摆荡。
“阿黛尔小姐,晚上好。”夏洛特礼貌地向她点一点头。
出乎她的意料,亚历珊卓听了她这句寒暄,竟然委屈地皱起脸来,“您生我的气了吗?”
“什么?”夏洛特不无困惑,“您怎么会这样想?”
“您对我这样客套,我自然很难不多想呀。”亚历珊卓为难地叹了一口气,道:“请不要叫我阿黛尔小姐啦,只有老师们才会这样叫我,听来实在令人紧张。您叫我亚历珊卓就行。”
“除非您也对我不再客套。”
“我就指望着你这么说呢。”亚历珊卓狡黠一笑,先前的落寞一扫而光:“我叫你洛特,行吗?”
“请便。”夏洛特并不特别在意这亲昵的称谓,此刻她已大略适应了亚历珊卓骤晴骤雨的情绪,“你希望我们去哪里就餐?”
“要是你不嫌简陋,我们不妨去学校的餐厅用餐。虽然不如外头的馆子华丽,但还有几道特色菜。”
“放轻松,我今天不是来工作的。学校餐厅就很好。”
“就算是工作也不错呀。也许你的文章能鞭策餐厅厨师精进技艺,到时候整座瓦瑟尔曼大学的师生都会感激你的。”
“哈,要是我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注意到亚历珊卓逐渐阴沉的脸色,夏洛特闭上了嘴。不是很合时宜地,她忽然想起阿比盖尔曾经说过的一番话:要想迅速了解一个人的真实面目,或者想要迅速提升一段对话的信息质量,不妨惹她生气看看。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很难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把握好理智或道德所界定的言谈规范。
考虑到当时的语境,夏洛特认为有超出百分之七十的几率阿比盖尔只是在给自己老是当刺儿头找借口,不过跳出来想想,倒也算是有几分道理。譬如此刻,亚力珊卓显然就要表露出某些她原本不会告诉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的想法。夏洛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它,但她发现自己对此很感兴趣。
“说实话,我向来觉得过度的谦逊非常傲慢。搞得好像其他人都是捧着鱼眼睛当珍珠的蠢货。”亚历珊卓生气时的语调显得比先前更为低沉冷静,也更有说服力:“别做这样的人,洛特,不够健康。”
夏洛特再一次察觉到了那种隐秘的触动感。这令她感到有一些疑惑。她本来认为这种感受的实质是她察觉到了法术的使用,可是亚历珊卓只是在说话而已,不是吗?
“如果我惹恼了你,那么我非常抱歉。但是,我必须得说,在今天之前,我所受过的有关我文章的最高赞扬,来自于我的室友阿比盖尔。我相信其中有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夸奖是出于室友之间互相支持的义务。”夏洛特的唇角挑起一个微笑,道:“要不是我自己清楚自己的无知,恐怕会怀疑我的文章特别地击中了法师的某条神经呢。”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一点儿?夏洛特心想。她确定后边那段不过是自己的腹诽,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就溜了出来。但瞧瞧亚历珊卓的脸色,似乎并没有造成负面影响。
“是的,你的文章在法师眼里具有独特的魅力,我想这是德雷克教授决定她可以亲自教导你的理由之一。”亚历珊卓道:“不过,以我对阿比盖尔的了解来说,她对你的夸奖一定还有所保留。”
“是吗?”
“当然了。德雷克教授应该还没有讲到这一节,但被浸染者们最终需要自己选择实现术法的方式。能够单纯用词语沟通超然界,阿比盖尔对词语的感知能力,和真正的法师差不了多少。”
夏洛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亚历珊卓怎么会知道她的室友阿比盖尔,就是被浸染者阿比盖尔?联想到先前自己察觉到的触动感,夏洛特只能猜测亚历珊卓使用了某种可以读心的法术。可要是她能直接读心,她理当知道自己有多么不想在这问题上纠缠。
她不大喜欢这想法所导向的结论。
“我想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夏洛特决意结束这段走向越来越令她感到不妙的对话,“为了争论我的食评文章是否可嘉而饿坏肚子,其中未免有几分讽刺意味。”
亚历珊卓的脸霎时红了。她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自己的裙子,说:“对不起,是我钻牛角尖了。”
于是两人抛下原先所有话题,像普通同学一样走出安妮·瓦瑟尔曼大楼,穿过夏日傍晚闷热沉堕的暮色,来到位于弗兰基河边的学校餐厅。据亚历珊卓介绍,这餐厅原本是一间船屋,为打渔人提供简餐外加看管船只。后来瓦瑟尔曼爵士买下这片土地创办大学,弗兰基河的这一段成了赛艇场地,严禁捕鱼。船屋失去生计,便被老板卖给学校,整修一番后,建成餐厅。
虽说是瓦瑟尔曼大学的学校餐厅,师生在此用餐却也不是免费的。凭每月分发的餐券,每餐教职工八折,学生九折,只有一种由边角料和剩菜煮出来的特制咖喱,才会标着五角钱一份的价签。
出于好奇,夏洛特点了一份特制咖喱,加上一角钱的白面包佐餐。亚历珊卓见状,坚持着请了她一份菠萝翻转蛋糕,说是餐厅特色,必须品尝。
“你看起来倒不像在忌口的样子。”夏洛特看着亚历珊卓面前那盘酥炸生蚝,回想早些时候阿尔忒弥斯小心食用的煎蛋卷,明显地感到其中的区别。
“噢,是的,我不必像德雷克教授那样挑剔食物。我们的位置不同。”亚历珊卓叉起一只生蚝送进嘴里,轻松地说。
“位置?”这当然不是夏洛特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是的,在超然界的位置。这个位置决定了我们个人法术体系的构建方式。德雷克教授走的是一条精细工巧的路,我的方式就要粗糙一些,没那么讲究。”
“哪一种方式更好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没有更好的方式,只有属于你自己的方式。我刚刚说过,这是由我们在超然界的位置所决定的,几乎没有两位法师会在超然界里占据同一个位置。即使是同一座本源塔,大家刻下名字的地方也都不相同。”
“所以,这个意思是,学校里其他的法师,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他们的法术体系也都不同了?”
亚历珊卓点了点头。
“要是这样,那怎么能教学法术呢?”
“正是这样,才能教学真正的法术哩。无论什么体系都可以受用的,才是触及本质的珍宝。”亚历珊卓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啦,通常来说,跻身于同一所大学里的法师,体系相差不会太大。只不过最近学校里新来的那些教授么......”
“‘那些教授’?”夏洛特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拉博尔有这么多法师吗?”
亚历珊卓摇摇头:“从海那边来的。战争摧毁了他们原本栖身的学校,不得已来新大陆试试运气——至少说是这么说的。”
“你也觉得太便利了?”
“什么?不,我的意思是,不能指望法师们主动坦白自己的背景。过去的战争教给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只要存在一点差异,人类就能利用它挑起争端。而我们和人类的差异太多了。”
“原来如此。”夏洛特又问:“你喜欢那几位新来的教授吗?”
“新来的教授一共有三位,一位讲师,两位副教授。那位讲师,约翰·萨顿先生和其中一位副教授安妮·萨顿博士是一对夫妻。他们在历史系,我和他们不是很熟。最后那位副教授,茱莉亚·金斯基博士,她很厉害。”
“她很厉害?这叫什么形容?”
“只有她能够逼得德雷克教授从头检查自己的算式,并且她从来不吝惜这样做。她看起来性格很好,善于和任何生物交流,可实际上非常厌烦愚蠢。我原先选修过她和德雷克教授一同讲授的定位算法学,一整个学期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会挂科。”说到这里,亚力珊卓啧啧两声,显然那会儿的心理阴影一直留存到了现在。
听起来她像是在讲一件旧事。夏洛特忽然意识到,法师们对时间的概念也许和她并不相同:“等等,这些教授都是什么时候来到瓦瑟尔曼大学的?”
亚力珊卓抬头盯着屋顶上粗壮的铁杉木房梁,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萨顿夫妇是年初来的,金斯基教授则是两年前就来了。你要感兴趣的话,今晚在林德尔厅有一个讲座,他们应该都会去。”
“我很感兴趣。”夏洛特说:“但是很遗憾,我得赶火车回家。我要是太晚回去,室友会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