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梁左叶的梦镜召唤

似乎那场告别，就是全部记忆的结局了。在那之后，如棠妈妈一边思念着麦老师，一边继续为梦想努力，不久之后，便是那场命运的新生文艺汇演，和关于BR乐团的全新故事了。

但是，梦却没有就此结束的迹象。甚至没有回到熟悉的黑暗转场中。眼前夏如棠鞠躬送别老师的画面定格着，开始出现奇怪的扭曲。“如棠妈妈？”梁左叶出声呼唤，却没有得到回应。有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喃喃自语着什么：

“不……应该……”

“还……想要……”

空间变得狂乱起来，无数的记忆气泡从四处升起，剧烈膨胀，伴随着巨响破灭。气泡排斥着她，将她像海洋湍流中的小船一样丢来甩去。梁左叶竭力抓住一个气泡的边缘，勉强稳定住身体，总算看清了那里面在发生什么。

那是夏如棠和老师在办公室中交谈的记忆，夏如棠向老师讲述着自己决定反抗父母，创作自己喜欢的音乐——本该是这样的对话内容。然而，话说到一半，夏如棠却忽然像被附体一样，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向对面的老师喊道：

“麦老师，我……”

话来不及说完，画面瞬间被扭曲，气泡像是被细针戳中一样砰然碎裂。梁左叶被甩到另一个气泡上，那里面是二人一起在厨房做饭的场景。只见夏如棠停下手中洗菜的动作，冲过去从后面抱住麦老师。“老师……”

气泡再次毫不留情的碎裂。下一个气泡是在海边，躺在麦老师腿上的夏如棠转头看着老师的脸，“我……”

不用再看下去了，梁左叶已经明白梦中的夏如棠想要做什么，弥补什么。她再次呼喊起来：“如棠妈妈！停下来！”

没有人回应她。气泡的涌现和破碎越来越快，以自己为中心盘旋着生成巨大的漩涡，可怕的吸力将她拉响漩涡的底部，潜意识的更深处。一阵头晕目眩过后，梁左叶惊异的发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灰白的世界，没有漩涡和气泡的一片死寂。在视野正中，她看到一片正在暗淡下去的红色。

“如棠妈妈！”她喊着，试图向那红色靠近，但却无论如何也拉不近距离。红色就这样慢慢下沉，慢慢和整片灰白融为一体。

不能这样，不能让如棠妈妈继续沉入梦境深处！梁左叶本能的意识到，如果继续下去，如棠妈妈就……她不顾一切，努力控制自己的意识跟了上去，她开始感觉到夏如棠的潜意识对自己产生了“压力”，就像深海底部的致命水压一般，难以辨认的，黑泥一样的情绪侵蚀而来，顺着她的意识边缘如虫啮般渗入。如棠妈妈的梦境想把自己也一起留在这里？梁左叶意识到了可怕的可能性，但似乎太晚了，自己的意识和对方的梦境之间的边界慢慢模糊，麦老师、小空气、谭小姐、萧菖蒲……记忆渐渐混杂暧昧，恍惚间，自己竟拥抱着麦老师，胸口被无边的痛苦和幸福狠狠锤击，转眼间坐在小空气身边，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隐约的焦躁与渴求，又一个转场，自己正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床边竟是谭小姐默默穿上衣衫的背影。侵蚀仍在继续，属于梁左叶的部分越来越少，即将被吞噬殆尽……

空间突然震动起来，如雷声般，从“外面”轰然传入的震动让梁左叶勉强清醒过来。她把仅剩的注意力转移到那雷声上，声音变逐渐清晰，竟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

“小左！老婆！！！”

是萧菖蒲。这无论听多少次都会觉得羞耻万分的称呼，在这种时候居然起了奇效。梦境的侵蚀停止了。萧菖蒲的呼喊继续着：

“快点……安全……”

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但她还是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刚才手忙脚乱的自己，一直忘记的那个最终手段，安全词。

“海……”

她努力在仅剩的意识中生成那三个字。

“棠……叶……”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瞬间重新回到了体内，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模糊摇曳。熟悉的迷迭香味在极近处传来，萧菖蒲扑在她身上，又哭又笑。

“小左！终于……”

过了许久，梁左叶总算稍微找回了现实世界的身体状态。萧菖蒲告诉她，现在已经是她来到夏如棠家的第六天了。

“因为你过了几天都没回复我，感觉不妙就过来看看情况，幸好还留着如棠姐家的备用钥匙。”萧菖蒲说明着，“结果发现如棠姐和你一直睡着，怎么也叫不醒，两个人还都赤身裸体……”

“别说的像捉奸在床一样！”

虽然自己成功从梦境中脱身，但梦境之主却依然没有醒来。梁左叶向萧菖蒲简要说明了梦境中的情况，萧菖蒲一时听得呆住，“也就是说，如棠姐被困在了那里，梦境的深层。”

“梦中的如棠妈妈，应该是无论如何都想完成那件事，以弥补回忆中的缺憾。”梁左叶说道，“但是，一旦在梦境的回忆中做出和真实不符的行为，那段回忆就会被强行中止…”

梁左叶想起第一次进入梦境时，那段新生文艺汇演的场景，梦中的夏如棠在和萧菖蒲搭讪时拥抱了对方，仅仅是这样的细微不符，就已经让那个场景瞬间崩解。这或许是夏眠症的梦境不可撼动的铁则，即使梦境之主本人也无法逾越的深渊。

“如棠妈妈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梁左叶充满担忧的，“她越是执着，就在梦里陷得越深，最后有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怎么办才好？”萧菖蒲也有些慌了神，“还有谁能来帮忙……”

“我找一下谭小姐！”梁左叶想起什么一样，急急忙忙打开手机，“她让我每天跟她报告情况来着，这都好几天了……”

电话拨通的瞬间，谭小姐冷静的声音便传出来。

“我已经到楼下了。”

萧菖蒲一个激灵想往门后躲，被梁左叶死死拉住。

片刻之后，来到夏如棠床边的谭小姐看着床上的睡美人，无声叹气。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谭小姐说道，“梁左叶，这件事情，还是得你来做。”

“我……”

半躲在梁左叶身后的萧菖蒲，轻轻握住梁左叶的手。手心沁出的细密汗珠传来不安和担忧，谭小姐继续说着：

“毕竟，只有你全程在梦境中见证了这一切。最初提出要我给你们一周时间答复的是你，某种意义上来说，造成现在状况的人也是你。你有责任解决，恐怕也只有你有办法解决。”

“……我知道了。”

谭小姐不留余地的话，反倒给了梁左叶下定决心的勇气。她点头，萧菖蒲望向她，“你有办法？”

“还没被你从梦里喊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个大概的想法。”梁左叶说着，坐到夏如棠身边去，“值得一试……也唯有一试。”

她俯下身体，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夏如棠的额头，闭上眼睛。

如棠妈妈，我来救你。她在心中默默想道。

再度进入夏如棠梦境，依然是那片死寂的世界，苍白的灰烬被均匀的涂抹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唯一的红色仍在视野远处。梁左叶让自己不去注意那些，闭上眼睛。既然自己曾经短暂的被梦境侵蚀同化，那么起码，这种事情还是做得到的吧——

她在脑海中想象出了自己阁楼的那面巨大的镜子，让它出现在这里。睁开眼时，那面镜子果然便立在了自己面前，和自己一起漂浮在灰白的世界中。

然后，她开始在镜子中，想象那位女教师的样子。

同样得益于之前的侵蚀，麦老师的形象在脑海中格外清晰，但这一次仅仅描绘外形是不够的，她清点夏如棠和麦老师共同拥有的所有回忆，按时间顺序一一填入，镜中的麦老师逐渐变得鲜活起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某种情绪同时在她的心中鼓动着：她并不知道那个女学生对她的真正感情，但她仍然无条件的温柔以待。

完成了。她向前走向镜面，镜中的麦老师也向她走来，她们就这样融为一体。

“如棠。”

麦老师的声音，在灰白中轻声呼唤。

视野尽头处那红色的影子骤然跳动了一下，从黯淡再次变得鲜艳，只一瞬间，她便来到了麦老师面前。目光相对，她的眼中却还有依稀可辨的犹疑。

“如棠，”麦老师温柔说道，“你有话，要对老师说吧？”

夏如棠的身体开始颤抖，眼眶溢出泪水，她试图抬起手，却又落下。只能发出微小的声音：

“老师，我……”

“说出来吧。”

麦老师走上前去，将夏如棠拥入怀中。像真正的麦老师一样，用手指轻柔的梳理她的长发，用怀抱温暖她冰冷的灵魂。

“说出来，至少在这里，不要再给自己留下遗憾。”

她只觉夏如棠身体的颤抖停止了，双手环抱过来，原本透过身体传来的剧烈心跳竟也逐渐变得平缓。她听到夏如棠在她耳边轻轻说：

“老师，you’re my Venus.”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喜欢你，老师。”

灰白色的世界背景随着那句话音开始布满裂纹，碎裂剥落。碎片闪耀起光彩，每一片上都映出她们的影子，回放着她们的那些回忆。夏如棠加大了拥抱的力度，大声喊：

“麦老师！我喜欢你！！！”

“嗯。”

回忆碎片如炫彩的暴雨，在她们身边安静的洒落。她们的身体被卷起，在雨中漂浮、旋转，却仍然没有放开彼此。

“我喜欢你……老师……喜欢……”

夏如棠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着，逐渐带了鼻音，终于泣不成声。梦境开始震颤，崩解，耀眼的光芒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夏日的永恒梦境，梦中的永恒夏日，就要结束了。在一切消失回归之前，梦境世界中传出了麦老师最后的话音：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