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过年·童年回忆
三天后便是除夕。知音和阳春买足了食材,准备做一顿南北结合的年夜饭。
知音想吃回锅肉,阳春照着菜谱做了,肉炒得倒不错,只是缺了知音外婆腌的咸菜。那咸菜黑糊糊的,卖相虽不好,但炒出来的回锅肉特别下饭。回锅肉炒出来的油浸在那咸菜上,每一口都有种让人食欲倍增的香。知音小时候挑食,但有那炒了肉的咸菜拌饭,准能吃个盆干碗净。
阳春给自己做了锅包肉,小鸡炖蘑菇。这两样菜,她常给自己做,但始终做不出爸妈做的那种味道。她做的锅包肉,总是掌握不好淀粉的量和火候。妈妈做的锅包肉,一端出来,就能闻到那酸酸的白醋味,唾液不自觉地分泌,咬一口酥脆酸甜口齿留香。爸爸做的小鸡炖蘑菇用的是东北山上长的贞蘑菇,那蘑菇吃起来可比在超市买的普通蘑菇有嚼劲多了,咬一口蘑菇,鸡肉鲜美的汤汁就在嘴里爆了出来,回味无穷。每次过年回家,年夜饭必定有这两样菜,思念了一年的味道,也只有回到家,才能如愿以偿。
除此之外,还包了汤圆和饺子。这两样当属知音的功劳,汤圆知音本就会包,饺子阳春示范了一个,剩下的便任由知音发挥。知音包的饺子个头有大有小,皮有薄有厚,模样有丑有俊。最后再加些素菜、卤味和汤,年夜饭就齐全了。
两人边吃边聊。知音说起许多幼年的事。幼年在奶奶家时,是最天真无邪的时候。每天光着脚满院子跑,脚上长了包也不愿穿鞋子。每天最开心的事是和院子里的伙伴玩儿。邻居家的姐姐偷了一个红薯,说可以烤着吃。炉灶里还有一点火苗苗,她们以为这点火就可以烤熟红薯,结果蹲在灶旁睡着了都没吃上热乎的红薯,知音还差点一头栽进炉灶里。姐姐家里养猪,知音不喜欢猪,因为总有大人吓唬她,要把她扔猪圈里。听见那头肥啰啰(猪)发出浑浊的叫声,知音就吓得往后退。有一次,一头啰啰从圈里跑了出来,跑到院子里,知音吓得不敢动了,傻傻地望着那头粉白粉白的肥啰啰,那啰啰也睁着溜圆的眼睛望着知音,两只傻啰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一只被奶奶抱回了家里,一只被主人牵回了圈里。
听着知音的童年往事,阳春笑得花枝乱颤。知音自己也笑得喷饭,她接着说起了在乡下吃过的好东西。知音在乡下吃过最好吃的饭,是花脸端给她的那碗酱油拌饭。花脸是一个半张脸长着黑色胎记的小男孩。知音挑食经常不吃饭,奶奶也不像外婆那样会哄她吃,她比花脸瘦多了。一次村里有人办酒席,大人们都去吃酒了,小孩儿不爱上桌吃便三五结伴坐小板凳上吃。知音吃不下酒席上的菜,奶奶也没来喂她。花脸端着一碗饭吃得正香。他说是酱油拌的,他喂知音吃了一口。知音觉得很美味,让花脸又拌了一碗来。最后,两人各吃了五碗饭。那是知音在乡下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
知音吃过的最好吃的肉是鹅肉烧腊。奶奶养了只鹅,每天会放鹅出去玩儿,等到太阳落山时就会叫鹅回来。一次太阳落山了,奶奶赶鹅回家,可那鹅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奶奶去碰它,它耷拉着脑袋,寿终正寝了。奶奶让做卤味的把鹅做成了烧腊。知音中午吃过饭后尝了一点,太好吃了。她心想,晚上可以饱餐一顿。可是晚上她没有等到鹅肉烧腊。奶奶觉得干巴巴不好吃,把整碗都给了邻家姐姐。知音以为姐姐拿回家尝了以后,一定还会送来。她眼巴巴地等了很久,再也没等到了。
乡下很难买到零食,花脸家开了一个小卖店,里面有卖一些劣质的糖果和汽水。知音每天会递给花脸妈妈一张钱,是奶奶给她的零花。她也不知道面额是多少,只知道那张钱能换来三颗糖果一袋汽水一个果冻。那是乡下时光唯一的零食。一次小伙伴们怂恿知音去偷奶奶的钱多买一些来,知音对偷没概念,看见奶奶放在桌子上的钱就拿了。那天她买到了十多颗糖和两袋汽水三个果冻。她兴高采烈地把零食捧回家,想着可以大吃一顿。没曾想,奶奶看见她手里捧着的零食,一顿条子就抽打在了身上。知音满地打滚,连连投降。
知音吃过的最好吃的糖是一袋化了的水果糖。那天她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点东西来玩儿。她翻到了一包好东西,是一袋橘子口味的水果硬糖,包装袋都还没开。她赶紧打开,拿了一颗吃了起来。大概放的时间久了,并且屋里潮湿,硬糖已经化成软糖了,吃起来很有嚼劲。这包糖是哪里来的?管他呢!知音美美地吃了一顿糖。
时至今日,酱油泡的白饭、干巴巴的鹅肉烧腊、劣质的果冻汽水、受潮的水果糖依旧是知音童年记忆中的美味佳肴,尽管味蕾早已遗忘了它们的味道。
知音乐呵呵地讲着,阳春反而心疼了。从小到大,阳春吃的饭总是父母亲手做的合她口味的饭菜。在姥姥家,更是有姥姥专门为她精心烹饪的菜。在她的童年时代,物资虽然不如现在丰富,但是家里条件不错,她可以吃到巧克力、蛋糕、饼干、果冻等零食。她没想到比她晚十年出生的知音,竟还吃过那些苦。
知音讲完了,她问起了阳春家里的事。她对阳春家里的事一直充满了好奇。
05 父母故事
“我爸爸在家排行老三,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弟一妹。我爸是最不受爷爷奶奶待见的。因为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总生病,干不了重活,帮不了家里忙,家里孩子又多,爷爷奶奶总是忽视他。
“在我爸爸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去山上割猪草,他身上只带了一顿午饭。割完猪草,天已经黑了,他又累又饿,在山上睡着了。睡了一宿,爷爷奶奶也没有去找他。爸爸身体不好,但脾气倔强。家附近有戏班子,他常常跑去听戏,对二胡等乐器非常感兴趣。每次听戏被发现,总免不了一顿打。奶奶说他,身体差就算了,还尽爱干没出息的事。但无论怎么打,都阻挡不了爸爸对音乐的热爱。
“他偷偷跟着街上卖艺的老人学二胡,还攒钱买了一把二胡。爷爷发现后,把二胡当柴火烧了,还打得爸爸爬不起来,也不让他吃饭。爸爸夜里发了高烧,嘴里胡说八道,我大爷求爷爷奶奶来看看爸爸,他们只说了句活该。大爷没办法,只好叫来了二爷爷。二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也就是舒心的爷爷。二爷爷对爸爸非常好,爸爸好几次生病都是二爷爷和二奶奶照顾的。幸亏有他们,爸爸才捡条命。爸爸后来得以继续学二胡,也是因为有他们的资助。
“爸爸靠着二胡,考入了吉林一所歌舞团,在歌舞团里他接触到了钢琴、小提琴等西洋乐器。他和我妈妈也是在歌舞团相遇的。我妈妈家里是做乐器生意的,歌舞团需要乐器便会找妈妈订购。妈妈也时不时来歌舞团看演出。爸爸二胡拉得好极了,妈妈很欣赏。爸爸对妈妈更是一见钟情。妈妈的气质、谈吐很好,并且弹得一手好钢琴。爸爸的钢琴却只是业余水平。爸爸求妈妈指点他钢琴,妈妈让爸爸教她二胡。音乐为媒,不久后他们就结婚了。
“我姥姥、姥爷对爸爸非常好,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他们婚后过得很幸福,直到有一天我奶奶来了。奶奶是在我妈妈怀孕后,才知道爸爸结婚了。爸爸学音乐、考歌舞团都受到过爷爷奶奶的阻拦,他不想他们掺和他的婚事。婚礼当天,他只邀请了二爷爷一家,他们也答应帮爸爸瞒着爷爷奶奶。可纸包不住火,爷爷奶奶还是知道了。虽然他们很生气,但孩子都有了,他们也没办法。
“儿媳总要见的,奶奶便去了我爸妈家,那时我妈妈已经怀孕7个月了。我妈妈知书达理,奶奶也不好刁难,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我爸以为奶奶认可他们了。 他们结婚不久,歌舞团就解散了,爸爸便和妈妈一起做生意。妈妈怀孕的时候,乐器生意全由爸爸打点。家里是请了月嫂的,爸爸忙的时候,由月嫂给妈妈做饭。但是,那段时间月嫂家中有事没在。爸爸见奶奶来了,心想着可以让奶奶给妈妈做饭,他便放心出差去了。
“可是他一走,奶奶对妈妈就刻薄起来了,还要妈妈给她做晚饭。她说,哪有婆婆给儿媳做饭的,如果妈妈不肯做,就饿着吧。妈妈当然不能饿着肚子里的孩子,便出门买菜做饭。那天天气不好,刚下过雪,路很滑,妈妈不慎滑倒了,痛得爬不起来,是路人送她去医院的。
“妈妈流产了,并且以后都不能再怀孕了。爸爸赶到医院时,我大舅舅、姥姥、姥爷都在,唯独我奶奶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大舅舅狠狠揍了我爸爸一顿。我妈妈是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家人都很宠她。大舅舅连杀了我爸的心都有。我爸爸心里有多后悔,恐怕他自己也表达不了。面对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姥姥、姥爷,他连抬头看他们的勇气都没有。他跪在他们面前承诺,他会照顾妈妈一辈子,就算没有孩子也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这件事,奶奶没有任何悔意,她说是我妈妈自己不小心摔倒,不关她的事。奶奶还叫爸爸离婚,找个能生的。爸爸气得和我奶奶断绝了关系。妈妈的家人看见爸爸还是有良心的,便原谅了爸爸。妈妈和爸爸都想有个孩子,所以计划着领养。爷爷知道爸爸不离婚,还和奶奶断绝关系,上门骂我爸。得知我爸要领养孩子,他扬言道,捡的孩子不是他们舒家的种,他是不会认的。我爸当然不会理睬他的话,毅然决然去福利院领养了我。
“可是,才把我抱回家两天,爷爷又上门闹了。他死活拦着不让我上户口,还要把我扔出去。他骂我是没爹生没娘要的野种,凭什么进他舒家的族谱。这些话是我大舅告诉我的。那天爷爷闹得太凶了,妈妈只好叫来了大舅。大舅现在提起我爷爷,还恨得牙根痒。爷爷的话把爸爸彻底激怒了,他回了句‘谁稀罕进你们舒家族谱,我姓了一辈子舒,你们把我当人了吗?我的孩子以后就姓白’。爷爷被气走了,我就和我妈妈姓了。
“虽然我既不是爸爸亲生的,也没有和他姓,但他永远是我爸爸。我小时候问他,为什么别人都是和爸爸姓,而我却是和妈妈姓。他说孩子既可以和爸爸姓,也可以和妈妈姓,妈妈的姓配上我的名字很好听,所以就跟妈妈姓了。他不在乎血缘,不在乎姓氏,作为一个50年代出生的男性,他真的很进步了。他说,血缘和姓氏并没有那么重要,他是爷爷奶奶的亲儿子,可是他们对他还不如姥姥、姥爷对他好。
“那些事以后,爸爸和爷爷奶奶就没有来往了,只是每年寄一些赡养费。爷爷奶奶去世时,他去了葬礼,亲戚们都骂他没良心,不是人。就连兄弟姐妹都对他颇有微词,唯一理解他的只有舒心的爸爸。二爷爷和二奶奶对他好,所以他也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对待舒心的爸爸。爸爸给爷爷奶奶的赡养费,也是托他带去的。爸爸的所做作为,妈妈这边的家人都看在眼里。他们知道妈妈流产不能全怪爸爸,所以还是拿爸爸当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对妈妈依然很好,可能是因为爱情,但也少不了愧疚、责任、感激与他自身强烈的道德感,总之,他们胜过了许多夫妻。”
知音听阳春娓娓道来,几次落泪,阳春说到一些坎坷处,也不禁哽咽。知音叫阳春给父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知音也想给外婆外公打电话,但只怕这通电话打过去,又会惹出些没完没了的事情来,作罢。
06 民乐
饭吃完后,阳春收拾桌子,知音洗碗。整理妥当后,八点钟了。阳春问知音看不看央视春晚,知音说一年比一年没意思,不看也罢。除夕也不能干坐着,知音提议让阳春弹几个喜庆的曲子来庆祝新年。
这个提议阳春甚是欢喜,还记得姥姥去世以前,几乎每个新年都在姥姥家度过。家里人人会音乐,每个春节都一定会有一场甚至多场家庭音乐会。爸爸的二胡,妈妈的钢琴,大舅的琵琶,二舅妈的古琴都令人赞不绝口,孩子们也各有才艺,民乐西洋乐,一应俱全。大家最期待的就是阳春的钢琴,有时候阳春独奏,有时候她和妈妈四手联弹……整个新年都被古今中外那些流芳百世的旋律填满。可是后来姥姥去世了,大舅久病不起,孩子们长大了各奔东西,家庭新年音乐会只剩下一个永远的休止符。知音的提议,唤起了阳春许多旧日回忆,她想起姥姥曾说,年若没声儿可怎么喜庆。于是,阳春兴致勃勃地弹了一曲《百鸟朝凤》。
知音不常听这曲子,甚至都想不起它的旋律来。但阳春刚弹出第一乐句,一种熟悉而亲切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随着阳春的弹奏,知音轻轻地哼着旋律。这旋律让知音想起了在乡间度过的一个新年。
冬天很冷,她被奶奶背在背上,来她家拜年的小姐姐手里提着竹制的烘笼。烘笼里的木炭正燃着。小姐姐叫她快从奶奶背上下来,一起烤火。小姐姐打开烘笼盖,用别在烘笼提手处的像筷子一样的火钳翻了翻木炭,让木炭更加充分地燃烧。在奶奶背上的知音,闻着那股清新的火炭味,暖洋洋的。
阳春的演奏唤醒了知音嗅觉上的记忆,清新、温暖的火炭味又扑鼻而来。知音很久没见过烘笼了,前几年去乡下烧纸,乡下的亲戚也只用电炉烤火。听着这极富乡土气息的乐曲,知音想,会不会有一天,它也和烘笼一样,被快速发展的时代烧成灰烬?然后再也无法从生活中寻觅到它,它被尘封在了历史的文献里,被锁进了博物馆的橱窗里……知音想起祖祖的葬礼,那个时代,人们就已经抛弃了唢呐,抛弃了民歌的旋律,只有嘈杂的劣质音响唱着聒噪的乡间摇滚为死去的人送行。
音乐是有记忆的,阳春弹奏的《百鸟朝凤》让知音穿越到了过去的年代,目睹了一场又一场婚丧嫁娶,悲欢离合。
弹罢,知音想听《金蛇狂舞》,这曲子阳春多年没有碰过了。她在手机上调出了谱子,视奏了出来。虽说是视奏,但依然有着极为细腻的处理。知音从未见过划龙舟,但听着曲子也像是见了那锣鼓喧天、百舸争流的赛龙舟景象。
音乐究竟是造物主赐予人类的礼物,还是人类反馈给造物主的奇迹?它不仅让知音听见,还让知音看见。它不仅将知音见过的景象重现,还让知音看见她从未看见过的景象。
日新月异的生活方式,朝更夕改的社会制度,但音乐牢记着人类历史的每一个瞬间。音乐不仅仅是一种抒情,它更是一种叙述,它正在记叙人类的童年……
知音喜欢这个新年,没有家长里短,不用察言观色,无需曲意迎合,新年的每一天都盈满了旋律与甜蜜。知音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竟是如此幸福,可幸福的感受越真挚,便越虚妄,似乎幸福只是表相,苦难才是本质。
所有伟大而幸福的爱情都含有虚构的成分。这是知音从无数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中窥视到的。她能轻易窥视到他人的爱情故事中藏形匿影的陷阱,可面对自己的爱情,她是否会当局者迷?她能否在踏入陷阱前悬崖勒马?现实中的爱情,大都没机会去经历那些惊心动魄。是脾气,是误解,是平淡将爱情消磨、吞噬于无形之中……
下章预告:
知音和阳春客观上存在的差距,知音自卑的性格又会给两人带来怎样的矛盾?她们能化解吗?
涉及话题:音乐/琴童/父母教育/恋爱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