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同一天的周而复始,若是不在哪里留下些折痕,说不定会产生幻觉。
十月中旬的清晨,真冬因为值日,很早就出门,准备前往学校。在熟练的与家人道完别后,她关上屋门。正巧碰见了隔壁的邻居,牵着一条雪白的小博美,那小博美兴冲冲地朝她摇着尾巴,看样子她是正准备出门遛狗。
“早上好。”真冬向她打招呼道。
“早上好,啊,真冬这么早就去学校吗?真优秀啊。”邻居说“不像我们家孩子,这个点估计还睡着呢。”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觉得保持充足的睡眠也是很重要的哦?”真冬笑着回复到。
“说起来真冬是准备考医大来着?才高一就有这样的志向真厉害,如果我们家孩子能有你十分之一优秀就好了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擅长的点嘛。我也有不擅长的东西哦?”真冬不好意思似地说道。
“真谦虚啊……”邻居脸上堆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早些去学校吧,路上小心。”
“好的,那我先告辞了,也祝您一路顺风。”
医大……吗?
真冬前往学校的路上,回想起邻居刚刚的话。路过商店的玻璃前时,扫视到了一旁的玻璃。
——那玻璃中倒映着自己。她定定地注视着玻璃中的自己,绀紫色的眼眸中看不见一丝光亮。
很像电车里那些高强度工作一天后刚下班的,三四十岁社畜的眼睛,写满了虚无与绝望。
无论是她的脸还是她的心,对于她自己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尸骸罢了,就像夏日的蝉蜕皮后留下的躯壳一样,不同的是蝉蜕可以作为药引,而自己……
她摇摇头,继续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来到教室,教室里还一个人都没有,迅速地完成每日例行的值日大部分工作后,只剩下了给花换水这一项工作。
她正准备给讲台边的花换水时,不经意间扫视到窗外的天空。她走到窗边,一只手贴在窗户上,玻璃的清凉传到她的手掌上。
啊,我是活着的啊。她想。
最近,只有身体感受到一些不同于人体体温的温度,才能切实体会到自己是活着的真实感。
她看向窗外,几抹白色的云给蔚蓝的天空增添了不同的色彩。一群灰鹤从蔚蓝的天空中划过,向温暖的地带迁徙。
已然到了十月。距离奏来到这里任教,已经过了半年多了。
也就是说,距离奏邀请我作曲也已经过去七个多月了啊,真冬想,当时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接受的呢?稍微也有些记不清了。但……那诚挚又温柔的眼神,如今也依然记忆犹新。
当时奏伸出的手像是那垂落地狱的蜘蛛之丝,这蛛丝的前方究竟会有什么,也许无人知晓。或许是释迦牟尼看到生前杀人放火的强盗健陀多于地狱的血池之中挣扎,回想起健陀多生前放生过一只蜘蛛,于是大发慈悲投入的,能前往极乐世界的救命的蜘蛛之丝吧?又或许,那前方是更为虚无,更为黑暗的深渊?
究竟是哪一边呢?
未尝可知。
但……或许可以……我只感觉,这样或许可以有什么改变,真冬想,但实际上,我究竟是想改变什么呢?
“真冬,真的好厉害啊,不管是什么都会。如果我也能像你那样 该多好啊……”真冬的朋友语气中满是羡慕。
“真冬真的是个乖孩子啊。都不需要父母怎么操心。”母亲温柔地抚摸着真冬的头,如此说道。
就这样按照规划好的路走下去……不去尝试什么找到“真实的自我”,就这样按部就班的……
但这样的我……真的是活着的吗?真冬想,这样一眼可以看到尽头的人生……什么的。
真冬放在窗户上的手逐渐篡紧,篡成了拳头。
窗外风吹起一地落叶的沙沙声拉回她的思绪,她看向窗外,地上金黄的落叶被风吹向了一边。
她离开窗边,走向讲台,拿起讲台边用瓶子装着的秀丽的杜鹃花,熟练的换完水后,算是结束了值日的最后一项工作。她看向那杜鹃花,花边是白色,往里处又夹杂些许桃白色。
很漂亮的花,或许大多数人会这么觉得吧。
我记得杜鹃花好像是没有味道的,只能用华丽的外表来吸引昆虫进行传粉,真冬想,跟我一样呢,这样的皮囊之下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无一物的“心”。
她轻轻用手指尖碰了一下白色的花边,花边在手指尖力的作用下弹动了一下。说到底,“心”到底是什么呢?心脏吗?我显然是有这个东西,她想,那么,“心”究竟是什么呢?
真冬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准备趁着还算早,去音乐教室看一看。
她来到音乐教室门口打开门。一个人都没有啊……她想,不如说这么早,没有人才是正常的吧。不过,K也不在啊。真是少见。
可能又是一个人在电脑桌前作曲作到天亮了吧,不知道今天是否能按时赶来上课呢?不如说,她天天这么通宵身体能吃得消吗?
她脑海中浮现出奏的身影——与她差不多高,可能比她还矮一些?皮肤很苍白,身材很……瘦弱?总是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衫。
真的不太像是老师呢。
这么想着,她走到钢琴前,拉出椅子坐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白色的琴键。开始弹奏熟悉的曲子,那首让她第一次体验到情绪波动的曲子。
“咚——!”
可移动白板后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真冬的演奏,那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真冬上前查看,那熟悉的身影进入她的视线。
“啊……疼疼疼。”奏一只手撑起身子,一只手扶着额头。
“K……?”真冬将她拉起来,问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向一旁并在一起的三张椅子,接着问到:
“你难道是直接睡在这里了吗?”真冬伸出手,将她拉起。
“谢谢……”她站起身“因为……这里能碰到很多实际的乐器,觉得或许能产生不错的灵感。然后为了躲避保安日常的巡查,藏在了这里。”她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接着说到“啊不过,你刚刚弹的很不错呢,比起一开始熟练了很多。”
“谢谢。”真冬说。
“说起来,我新作了一首曲子,如果你能听一下就好了。”奏笑着对真冬说道,走到了钢琴前坐下。
那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曲子,舒缓的旋律,有一种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章的淡淡的忧伤感,又有一些……宁静感?
月光奏鸣曲……吗?
真冬看向奏的眼睛,海蓝色的眼睛,其中点缀着些许亮光。
很像以前看见的荧光海。黛蓝色的海水推着白色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沙滩,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夜光藻也被一齐拍到了沙滩边,然后又跟着海水退回去,如此重复。
温柔,宁静。
很漂亮的眼睛,她想,或许我喜欢这双眼睛也说不定。
也许是注意到了真冬的视线,奏转过头看向她,突然间的对视让真冬将视线转移到了钢琴上放着的五线谱上。
“怎么了?雪。”她问。
“没什么事。”真冬脸上重新挂回微笑“很棒的曲子。”
究竟是什么呢,这种像是感受到什么,又像是没感受到什么的情感,模模糊糊的,像深夜黑色的天空与黑色的海水融为一体一样,分不清它们之间的界限,分不清究竟哪块是天空,哪块又是海水。
“……K是为什么会想到当老师呢?这么厉害的曲子,为什么不想到去当作曲家呢?”
“为什么吗……?经济问题是一方面吧……再就是,与不同的人接触时常会带给我一些别样的灵感,这样的话……就可以……”她低头看向自己十指交叉的双手,眼中那似夜光藻一样的亮光消失了,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没什么。”
真冬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安慰奏的话,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如果是以往,也许会轻拍对方的肩膀,然后说:没关系,一定可以的。
但一想到,自己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情感,就这么随意地说一些安慰的话,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了,说到底,工具性质的我又该如何才能理解“人”的情感呢?
她时常感觉自己像是工具,就如同人们为了测量尺度,创造了量尺,人们为了写字,创造出了钢笔一样,她的本质是先于她的存在的,也许这个本质是父母需要用她挣取所谓的“面子”,亦或是需要赡养他们后半生的工具,亦或者是什么其他别的原因。
一直以来,引领她做出选择的都是“我应该”,“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应该舍弃掉那些幼年时的东西。”“我应该履行父母要求考到医大。”“我应该当个医生。”“我应该回应他们对我的期待。”
曾经她也有过“我想这么做”的想法,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得当时自己想成为一个护士。
但如今,她已经分不清“我应该”与“我想”之间的边界了,像是黑板上没完全擦干净的,用来划分区域的白线,已经模糊不清了。
“雪,在想些什么?”奏歪头,问到。
那蓝色的眼眸投来直率的目光。
跟她说的话,会有什么东西改变吗?
改变?我又希望什么东西改变呢?真冬想。
“我究竟是谁……之类的?”真冬试探性地说道。
“……”奏沉默了一会,托着下巴,用脚“哒哒哒”地在地上打着节拍。“雪觉得自己是谁呢?”
她投来纯粹的目光,真冬下意识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如果……”真冬抓紧她的袖子“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问出这个问题,我究竟期望对方给出怎样的答案呢?她想。
奏将视线移回钢琴,轻轻地按了两下C4白键。“这问题很难说清呢。”她说“那就尝试着去找找看吧,偶尔尝试着放下肩上的一些重担,单纯的去找找看吧。试着去找找吧。找到自己想做而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陪你一同寻找……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的。”
是回想起什么了吗?奏的眼神中满是怀念。
总有一天……吗?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呢?为什么现在做不到的事情,会认为以后有可能做到呢?
真冬很想继续询问奏这些问题,但最终,她选择将这些问题咽了回去。
问这些问题,我究竟希望她做出怎样的回复呢?她又可以做出怎样的回复呢?真冬想,就算她回复了,究竟又有什么会发生改变呢?
“对老师来说,我是谁呢?”真冬问。
“嗯……学生?”
“那……对K来说呢?或者……奏?”
听见真冬喊她的名字,奏的肩膀微微一颤。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腿,转头看了看真冬,又扭头看向钢琴的琴键。
“对我来说……吗?我也稍微有些不太清楚呢……”
她没再说话,反而开始弹起钢琴。那欢快清爽的旋律让真冬觉得十分耳熟。
——那是奏曾经提到过的,“很重要的人”作的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