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圣坛一片寂静。
漆黑的骑士一语不发,从密闭头盔中投来的视线并不包含明确的杀意,而是某种接近透明的冰冷虚无。
那身厚重的黑色铠甲如同吸收了黯淡的月光一般,将高大健硕的身形笼罩在阴影之中,阴森凶恶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传统印象中的魔王爪牙。圣坛周围浓烈的血腥气味,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我悄悄收回视线,环视四周。
地面遍布血液与拖行的水渍,奇怪的是既没有尸体也没有残肢,甚至看不到魔兽的影子。
在杀人方面秉承着某种精神洁癖——此人的棘手程度恐怕超乎我的预料。
「或许没有确认的必要,但是,回答我——」
静默的对峙中,阿葵娜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冷清的圣坛周围回响,审视凝重的目光与对方相接。
「你就是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吗。」
「……」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沉默。
黑骑士看了她一眼,缓缓将阴影中拖拽出的东西放在一边。
咚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吓了我一跳。
那是个相当大的金属桶,碰撞地面的声音沉重无比,倘若不将桶中塞满东西绝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奇妙的是随着那声碰撞,从某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即便只有一秒也无法放松警惕,我绷紧神经循声望去。
距离圣坛不远的门廊,石柱阴影下的隐蔽角落有一个被困于其中的矮小黑影。拖至地面的高级绸缎被染成脏污的黑色,但从上半身可以看出那是一身蓝色高级神职装。
而那身衣服的主人——有着斑白胡须的生还者正哆哆嗦嗦蜷缩在石柱之间。
结界吗……
我在心里嘀咕一句,望向以他为中心,周围地面呈圆弧状散开的漆黑水渍。
那家伙恐怕是在慌乱中只顾自己造了个除魔结界才得以存活,而其他人……
脑海中突然掠过白天守卫的面影。
漆黑粘稠的水渍散发着让人恶心的血的味道,胃里翻涌的灼烧感令我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死亡是如此冰冷沉重。
虽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胸口却有种难以抑制的沉闷感。
「……你、你们是……外乡人?工会冒险者和增援的守卫怎么还没赶来……」
瑟缩在原地的老人注视着我们,晶体混浊的眼中早已没有希望之光。
「我明明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优先保护圣堂,这种时候还管什么城镇,全都来支援这里才对!啊啊,居然还让外乡人进来了……在黑兹大人来之前发生了这种事,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怎么向教会交代……」
手中攥着尖端闪烁宝玉光亮的法杖,老人闭上眼睛,抱头继续在石柱的阴影中瑟瑟发抖。
他的眼睛流露出恐惧的同时隐隐闪现一丝愤怒。
而那怒意正朝向外乡人,也就是站在这里的我和阿葵娜。并非出于怨恨我们见死不救之类的理由,而是我们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身。
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
我在内心犹豫了一会儿,名为疑惑的雪球越滚越大。
这里肯定隐藏着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情,待在这种地方只会对我们不利。
「……」
我和阿葵娜默默对视了一眼,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还想对老人说些什么,我叹了口气摇头示意她将视线转回圣坛。
在这期间,冰冷的黑骑士未作出任何表态,或许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对老人也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
他的目的似乎只有那个金属桶。
而那个桶原先摆放的位置……
我默默将视线移向黑骑士身旁。
金属笼大开,龙骨还在其中,但铺垫于其下的圣台绸缎被撕扯开,暴露出下方的隐藏空间。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置于其中的柜门被砍出巨大的不规则洞口。
那个缺失的东西恐怕就是沉甸甸的金属桶。
不惜制造骚动也要偷走的东西,同时也是教会想隐藏的东西。
两条线索突然交汇了。
交汇点是什么,我还没有眉目。
只是单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和之前看到那种怪物时相同,有种违背常理的诡异感。
不经意间,我的视线落在金属桶上。
菱形与圆形交错,桶的弧面贴满符咒,层层叠叠,数量之多令人咋舌。唯独上侧什么都没贴,只用干涸的黑血画着与符咒完全不同的双重魔法阵。
上面画的……
「那个是……」
清楚明白的一点,那图案是旧式的反转叠加吸收魔法。
反转和吸收?为了什么?
那个桶应该刚好置于龙骨之下,所以是将龙骨的诅咒反转了吗?
所以那便是……
「祝福……?」
这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一股锐利的目光扫射过来。
心脏猛然收缩带来的阵痛在我胸口扩散。
漆黑的骑士岿然不动,但那一瞥中有种凝重的震慑力压在我心头,让我无法再次随意开口。
这个推论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小圣堂是为了净化龙骨的诅咒而存在,所以那种东西存在很正常……
不,真的是这样吗。
在逐渐混乱的思考中,我愣住了。
「祝福有什么问题吗?」
贴近我的阿葵娜压低声线,不动声色警戒着圣坛之上的黑骑士,同时悄悄将我挡在身后。
紧挨着自己,可靠的身影令我心中的紧张感稍有缓和。因此,即使硬着头皮,我还是顺着思路推断下去。
「……净化诅咒一般的做法是直接使用吸收魔法将诅咒吸收至活物祭品中,举行献祭仪式后将祭品点燃焚烧。也许会有外行想当然的认为反转诅咒并加以吸收能废物利用,但将诅咒反转为祝福需要耗费大量魔力,效率非常之低,而龙的诅咒又非常特殊,一般不会有人这么做。可那个装置却反其道而行,不直接吸收诅咒,而是运用大量魔力符咒将诅咒变成祝福,再完全吸收。」
我以极低的音量回应阿葵娜,同时瞥了一眼石柱的隐蔽角落。
直到刚才还哆哆嗦嗦的老人仿佛僵直般一动不动,微微抬起下颚,用那浑浊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瞪视着我。
仿佛比起黑骑士,我的存在更为碍眼。
至此,我完成了自己的猜想。
那一刻,我感受到那双眼睛包裹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漆黑恶意。
「也就是说那个桶中封满了……祝福?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妥?」
面对阿葵娜的疑惑,我沉默了。
「……」
不,并不只是祝福那种简单的东西。
龙骨的诅咒,失踪的男人,金属笼的魔法阵,反转和吸收的魔法。
有着再生产纹章的怪物……
『最好不要买这里的纪念品,特别是和龙有关的物件。』
在这祈福的场所——圣坛之上,将龙的诅咒转化为祝福。
但实际上……
所有线索串联在了一起,我的心也在瞬间被阴霾笼罩。
那是纯黑的没有一丝光明与救赎的暗。
极力遏制住从胃里涌出的恶心感觉,我轻轻拽住阿葵娜的手臂,如果不这么做,我几乎难以支撑自己。
「那的确是祝福,但在现实来说……也是最恶毒的诅咒。」
苦涩的声音从我口中艰难地发出。
「……对桶里的人来说,肯定是这样吧。」
「什……么……」
愕然地喃喃低语,阿葵娜愣愣地看着我。
「怎么会有这种事……」
视线汇集在泛着锈色的桶面,她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停顿片刻,她的脸色越发阴沉。
「那个失踪的男人,难道……」
「一派胡言!瞎猜也要有个限度,你们这些亵渎教义之人!」
老人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即使在不甚明晰的幽暗中也能猜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失败的掩饰,被踩中尾巴的恼羞成怒。
与之相对,黑骑士沉默着没有表露任何态度,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们,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超然姿态。
「那是村中用来驱散龙骨诅咒,黑兹主教赐予的圣物,不是凡夫俗子所能……」
「……那种谎言没有任何意义。」
苦涩浮上心头,我的声音略微发颤。
如果那是谎言该有多好。
「倘若真是这样,你能解释这个城镇为什么会有远超实际数量的龙的纪念品吗?」
「那是……因为……」
他的视线开始游移不定,瞥到黑骑士时,那双眼中的愤恨瞬间便熄灭于畏惧之中。
「……真是难堪。」
意料之外,黑骑士第一次出了声。
像是在观众席观看许久,却因为对舞台不满而面露无聊之色的观众。
奇妙的声音在空气中微微震动,扩散开来。触及鼓膜的是无法分辨男女的声音,或者说同时混杂着男声和女声。
以常识来看,这样高大的块头给人的印象一般都是男性,但仔细想想如果阿葵娜穿着这身盔甲可能会有相同的效果,因为这点就判断对方是男性过于武断。
不,是男是女根本无所谓。
「无论如何都想守护这个城镇……这个城镇的名誉与财富,村长先生可以做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难道不也是值得尊敬的楷模吗。」
吐出包含讽刺的话语,语气却平静淡然。
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黑骑士似乎对这个城镇以及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
而那句话显然扼住了老人的命脉,他整个人完全僵住。
「我什么都没做错,并不只有我……」
口中含糊不清地念着,在冰冷月光的照耀下,老人的面色越发苍白。
「对,那只不过是祝福……而已……」
「狡辩是行不通的。」
无力的辩白立刻遭到黑骑士的否定。
「毕竟这个桶究竟意味着什么,连这位外乡人都猜到了。」
头盔下的视线转了过来,令人感到压力的目光。
仿佛能够听到那冰冷金属下的嗤笑声。
听到这句话,在我身旁沉默了一会儿的阿葵娜悄悄压低声线。
「但……如果只是祝福的话,即使有人在里面应该也不会遭受伤害?」
「一般来说这么想是正确的,如果前提没错的话……」
「前提?」
祝福对人无害的前提建立在人类尚且保有意识且能够支配自身的情况。
但如果桶里的人一直在生与死的境界徘徊……再加上祝福的话。
「假如那个男人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下被放进桶里,而银龙的祝福……龙的不死属性及祝福的治愈性被加在那个人身上,再将原本属于龙的脏器零件拆开和龙血融合在一起的话……」
这城镇拥有源源不绝的龙的纪念品,正是因为……
「他便成为了『种植』龙零件的基底,同时也是这个城镇的摇钱树。」
从金属桶中散发出的诡异感觉正是缘由于此。
那个男人……恐怕已经失去了人类的样貌。
打开金属桶的盖子,也许就会看到沐浴龙血,浑身长满龙齿、鳞片、指甲,不成人形的生物。
然而这个金属桶之中,只有祝福。
「我们是为了救他!这个蠢货,为了那种东西殉情,他的母亲求我救他一命,我们才……」
嘶哑的辩驳声在寂静中回响,越发刺耳。
也许一开始曾经是这样。
但是,他们的好意是从哪里偏离了轨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那最终因为城镇的利益,男人的去向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所以那个男人是银龙的……」
阿葵娜的喉部微微颤动。
「编造谎言,扭曲银龙的性别和事迹,使屠龙变得名正言顺……」
从她口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却充满强烈的愕然与愤怒。
人类扭曲事实的功力何等炉火纯青,早在上一世我便在书中和现实里领教过。
「在恋人的血液与尸骸中,一直承受着无尽的痛苦折磨——尽管如此,你们也能将这种行为称为拯救吗?!」
噩梦也不过如此。
阿葵娜美丽的侧脸流露出绝望,略带颤抖的声音令我胸口的刺痛久久无法消散。
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明显感受到她的悲痛,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要不打开就不知道是死是活,或者既可以说是死了也可以说是活着——不觉得这很美妙吗?」
云淡风轻的声音自头盔中发出。
那并非出于善意或恶意,只是单纯的事不关己。
那种脱离人性的怪异感,令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将薛定谔的猫实验套在人类身上,不会有正常人觉得这是一件美妙的事。
「……美妙?你是如此理解的吗?」
不出所料,阿葵娜眉间的沟壑加深了,无法理解的怒火在她脸上显现。
气氛变得险恶的同时,意外地响起了金属触碰的声响。
「不能欣赏的话我不强求,不过话说回来,以极少的线索推断出完整事件,相当精彩。」
那是金属手套碰撞的鼓掌声,有种缺乏热情随意而懒散的感觉。
末了,将一只手置于金属桶上,黑骑士稍稍抬高语调。
「责备老年人的事情就告一段落吧,我对此没兴趣。比起这个,毫发无伤地闯进这里,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像老人和青年的气息……你们究竟是什么?」
自然不可能如实回答,我不假思索地反问。
「……你又是谁?」
「我只是个局外人。」
他干脆地说道,似乎不掺杂谎言。
的确,他的行动看起来不包含任何仇恨的怨念,但可以确定他绝不是友方。
「大费周章地偷走这种东西,却只是局外人?」
「工作而已,世上总有些不让人称心如意的工作不是吗?」
「……即使偷走半死的尸骸?」
那可比盗墓贼高级不到哪儿去——然而后半句揶揄我没能说出口。
「你的话太多了。」
像是觉得扫兴,他强硬地中断话题,冰冷的语气令周围空气急速降温。
「太过拐弯抹角的问话令人生厌。」
「……」
他的态度转变之快,让我整个人都僵直了。
是那股威压。
厚重盔甲的声音,仿佛每走一步都会撼摇地面般充满震慑力。
「本想说如果你们什么都不问便从这里逃走,我可以当做我们从未见过面,放你们一马。」
高大漆黑的身影逐渐靠近,伴随他的行动,身后垂下的暗红色内衬斗篷轻轻飘动。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精制的金属铠甲残留着大大小小数道细痕,在月光下如同功勋般彰显自己的存在。
「知道太多的话也很麻烦。」
他手中握着闪烁漆黑光芒的巨剑。
弧度平齐的剑尖,沉重凶恶的剑身。
——行刑剑。
沉重且难以使用,除了处决几乎没有人会把这种剑作为武器。
握着这种超规格武器却依旧游刃有余,这份自信是出于绝对实力的差距吗。
在令人神经绷紧的沉默中,阿葵娜向前一步。
原本被单手提着的双手巨剑轻巧地旋转半圈,阿葵娜牢牢握住格挡角后的剑柄前端与最后端。
「……既然你有心要带走那个桶,我也没有放你走的意思。」
毫不畏惧地迎着黑骑士的目光,她以漂亮的姿势握住双手巨剑。
「哦?你们也想要这东西?为什么?」
提起一丝兴致的语调,那种说话方式着实令人厌恶。
「你不必知道理由。」
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着阿葵娜翡翠色的瞳仁,坚定有力的眼眸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大概明白,即使说出来也不会被眼前这位黑骑士理解。
「这个……不知道这种时候该不该拿来用,但是拜托你了。」
阿葵娜的声音略带踌躇。
她微微侧身,从口袋里掏出小小的四方形物件塞到我手中。
「这是……」
借着月亮的微光,我呆呆看着手中的木匣。
打开匣子,镶嵌在圆盘金属间的蓝色晶体出现在眼前。
……龙之眼。
说起来,她走出道具店时的确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口袋。
居然瞒着我买下这个……
我轻轻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之前和小型魔兽战斗耗费了不少魔力,龙之眼肯定能帮上大忙。
但知道了它的来源之后,正如阿葵娜所说,是否能以平常心使用它,我有些迷茫。
不过……是因为眼球难以复原的特殊性吗,毫无疑问,缠绕在项链上的诅咒表明它是货真价实的龙之眼,而非再生产制品。
诅咒是真实而鲜活的。
蓝色晶体中没有虚伪的祝福。
透过龙之眼的银链,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金属桶。
「……」
如同被卷入旋涡般,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
但那不是现在该在意的事情。
交战不可避免,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悄悄藏起掌心的圣印,以精灵魔法清除龙之眼的诅咒之后,我攥紧项链。
现在需要专心思考的事情只有一件。
开始吧。
我轻触那道瞳孔竖痕的中心。
魔力正在恢复。
这样一来,便有可能实行更有效率的方法。
凝视着阿葵娜缓缓走上主圣坛的背影,吐出积于心底的沉闷,我立刻开始咏唱。
但与之前的做法不同。
分秒必争的时刻,繁杂的咒文是不需要的。
在帮阿葵娜加状态的时候我领悟了全新的方法,或者说诀窍。
虽然一开始会耗费较多的魔力,但之后维持状态会变得简单,花费的魔力也会减少。
将分条复制的咏唱咒文路径合并,然后一口气串在一起。
分流的魔力开始聚合,精灵图腾发出幽暗微光的同时——
「——全属性提升(All Status Up)。」
咏唱结束的瞬间,魔力线一齐收束,化为水色与绯红的光环环绕在阿葵娜周身,吞噬周围的黑暗。
「这还真是……少见的招数。」
头盔下传来预料之中的一声嗤笑。
「但很遗憾,你的帮助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
处刑剑的剑尖轻轻掠过地面,摩擦发出令人讨厌的噪音。
「是这样吗。」
我淡淡回应,丝毫不在意。
因为还没结束。
我能做到的不仅如此。
比起对付魔兽,与人类为敌我是有些心得的。
空气中还残留着魔力的气息,攥紧龙之眼 ,魔力再次汇聚于掌心,我将圣印置于胸口。
如同编织异色线条,魔力之线再次交错。
「……全属性降低(All Status Down)!」
剑刃交锋的刹那,视野中漆黑的铠甲被扭曲蠢动的烟雾缠绕。